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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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鱼类故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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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勇一案发现案中案,牵出了敏感事项。

林勇是现任县交通局局长,县管干部。林勇被举报在一公路项目中与承建商勾结,牟取不义之财。举报提供了相当准确的线索,导致对林勇立案调查。按照规定,对林勇立案之前,县纪委向县委做过汇报,之前秦健还曾直接向迟可东报告过情况。林勇被纪委“双规”后,很快供认不讳,除承认收受公路承建商贿赂外,又多供出其他几项受贿,其中一项是收受石门溪漂流项目的开发商郑鑫国十万元贿赂,为该项目解决通道报批事项。

石门溪是落水河一大支流,位于城关镇境内,石门溪漂流是一个综合开发项目,包括漂流、攀岩、登山步道等若干游乐项目和一家四星级酒店,由郑鑫国投资兴建。郑鑫国是一尊外来菩萨,其总庙在省城,本县建有分庙,主营吃喝玩乐,或称开发旅游。郑鑫国为了建立关系推进项目笑口常开,出手很大方。郑鑫国给林勇送钱时曾提到,其他几个相关部门领导也有安排。具体是哪些部门哪些领导,郑鑫国没有直接提及,林勇也没有多问。

林勇所供情况需要对证核实,加上可能还有其他官员受贿线索,办案小组决定接触郑鑫国。漂流配套项目还在建设中,郑鑫国本人经常在省城总公司和本县间来来去去。三天前,办案人员得知他又来到本县,住进石门溪酒店。办案人员经请示批准,直接上门,请郑鑫国到办案地点“协助办案”。郑鑫国到位后,起初不肯合作,经反复说服,才一点一点,挤牙膏似的讲出一些情况。挤牙膏居然也挤出了百余万金额,牵涉人除林勇外,还有大小十几个官员,包括交通、规划、土地等部门人员,其中有若干名县管干部。由于涉及面广,牵连重要干部,秦健需要及时向迟可东报告。

这里边还有一个特殊原因。

“郑鑫国也提到了李金明。”秦健说。

迟可东心里一惊,脸上却无表情:“他也有?”

“金额是六万。”秦健说,“讲得很肯定。”

秦健很清楚,林勇一案无论发生多少案中案,牵涉多少官员,于迟可东都可列入“正常办案”范围。李金明可能会是例外。因为李金明为迟可东所看中,一向与迟可东走得近。涉及李金明的事情,秦健总会在第一时间向迟可东报告。此刻更不例外。

林勇案牵连出郑鑫国,郑鑫国又扯出一批人。对掌握到的新问题,县纪委可以有两种处理办法:一是急办,迅速报请县委研究确定,而后即组织力量查办。查实问题该抓抓该关关,如果查无其事,也还人家一个清白。另一个办法是缓办,毕竟县级纪委办案力量有限,很难数案齐查,可以先把手中的林勇案办清楚,接下来再查案中案。郑鑫国交代事项已经记录在案,时候到了,该查还可以查。

这就是秦健所称“急事”的关键。他需要了解迟可东的意见,立刻组织查办吗?还是缓一缓?

秦健没有具体汇报案件的详情和细节。郑鑫国是怎么说的?李金明是怎么拿的?这里边的具体细节需要核实,未经核实即向上汇报是不合适的。如果迟可东想要了解事情细节,秦健想必也会具体报告,以供迟可东参考,但是迟可东一概不问,一声不吭,只是拿眼睛盯着秦健,脑子里紧张思忖。

“迟书记有什么指示?”秦健请示。

迟可东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件事我考虑一下。”他终于开腔。

秦健说:“明白。”

“目前严格保密。”

“明白。”

秦健走后,迟可东即交代县委办工作人员向城关镇了解一下,李金明此刻在哪里?特别交代问问即可,不要说是迟可东在找。工作人员听命而去,几分钟后即向迟可东报告:“李镇长在落水河电站。”

迟可东点头:“知道了。”

迟可东没有惊动李金明,让他继续在落水河电站赶工扫尾,其受贿指控由迟可东先行“考虑”。

两天后,情况有了新的发展,一份急件送到了迟可东的手上。急件由周宏的秘书小张转来,此前周宏书记已经结束北京的学习,回到本市任上。

这是一封举报信,匿名,被举报者为李金明。举报信指控李金明在石门溪漂流项目中搞权钱交易,收受开发商郑鑫国巨额贿赂。具体受贿数额与细节未涉及。举报信寄给周宏,周宏在上边批了几个字:“即转迟可东同志阅处。”周宏批得很明确,也很含糊,这件事明确交给迟可东,让迟可东看着办。怎么办呢?周宏不具体说。

迟可东紧闭门户,紧张思忖。

这封举报信与秦健报告的情况指向一致,二者之间是否有关联?虽然举报信转下来的时间在秦健报告之后,以该信落款时间和文件处理程序分析,显然是举报信发生在前,县纪委调查郑鑫国在后。根据秦健汇报,李金明问题之发现似乎纯属偶然:林勇案牵连郑鑫国,郑鑫国连带交代出李金明,整个过程与某封举报信毫无关联。但是二者时间上如此接近,让人很难相信只是巧合。或许这封举报信不仅寄给周宏,秦健也有?或者秦健通过某个渠道已经知道举报信的基本内容?出于某种原因他没有吭声,却有目的地撒网追索,通过林勇案下功夫,触及郑鑫国,由此掌握了直接线索?李金明是县管干部,秦健不可以自行决定调查他,需要事先通气,履行规定程序,因此秦健必须做得像是事发偶然,是案中案牵到李金明,不是他有意撒网调查,先斩后奏。这种可能很难完全排除。恰当秦健掌握住郑鑫国的交代证词之际,周宏转来举报信,事情倍显棘手。

通常情况下,这样一封举报信不会太受重视,因为是匿名,提供的信息也比较模糊,“某人在某项目中收受某人巨额贿赂”之类提法常为无中生有者使用,很难视为确切线索,因此可以列入所谓“可查性不强”一类。周宏把这封举报信批转下来,表明他关注李金明这个人,但是并没有明确要求进行调查,这种情况下,迟可东有一些选择空间。可以暂放一边,待有进一步线索时再确定调查。也可以让有关部门一般性了解一下情况,这种了解通常很难发现什么,却也表明有所行动,将结果反馈给周宏,也算一个交代。但是此刻迟可东已经不可能如此选择了,因为秦健搞出一个案中案,发现了李金明受贿的直接线索,成为该举报信举报事项的明确印证,李金明相关问题已经被记录在案,任何人都无法视而不见,包括迟可东自己。

出于一种本能,迟可东感觉这件事不会是表面显示的这么简单,背后可能暗藏玄机。这封举报信举报李金明受贿,却没有提到数额和细节,可能因为举报者写信当时只听到一些风声,并未掌握明确线索。这种情况下急急忙忙就要写信买邮票,显然举报者不会是一位无关者。时下无关者听到风声愤而举报的可能性很小,通常情况下人们对官员腐败传闻会发发议论,却不会一听就去买邮票,因为传闻并不一定确切,同时与自己关系不大。把风传拿来举报的人,通常与被举报者有一定关联,多半有仇隙,要通过举报实施打击。

李金明身为镇长,行事作风相对硬朗,工作中难免得罪人。有可能是被得罪者中的某一位心里有气,写信举报。如果是这种情形,背景则比较单纯。眼下需要提防的不是这一类,而是背景复杂的情况,其中最应该注意的是石清标。李金明奉迟可东之命,在落水河大坝打头阵,早被石骂为“土匪”,颜玲所说的“土匪镇长”,其知识产权实归石清标。大坝在李金明手中炸毁,石清标气恼有加,他会愿意并且舍得在打击李金明方面下力气,对他来说打击李金明就是打击迟可东。双方相持落水河后,迟可东已经遭遇过一次匿名举报攻击,似与石清标有关。这一次李金明被举报,背后是否也藏着石清标的影子?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能:石清标让人搜集探查李金明的问题,从郑鑫国周边探到若干风声,即匿名举报李“收受巨额贿赂”,强调“巨额”意在引起重视,导致调查。时下五六万元算不上什么“巨款”,如果石清标摸遍河里的石头,只摸出郑鑫国这件事,那么确实不算太大太多,但是只要确有其事,这六万元已经足以让李金明吃不了兜着走,无可逃遁。

无论这件事是否与石清标相关,在郑鑫国交代出相关情况之后,迟可东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他让秦健目前“严格保密”,声称自己要“考虑一下”,却清楚可供他“考虑”的空间和时间都微乎其微。

隔日清晨,迟可东把周宏传下的举报件批转给秦健,用的也是周宏笔法:“请秦健同志阅处”。

秦健收件后即打来电话:“迟书记有什么指示?”

迟可东还是那句话:“目前严格保密。”

“明白。”

“不急。有时间处理。”

“明白。”

迟可东“不急”的理由还是落水河大坝。此刻大坝现场一片狼藉,正在进行疏通清理作业,需要李金明在现场督战。该工程时间紧任务重,从其特殊性考虑,眼下推进工程优先。案子不急,时候到了再说,该谁谁跑不掉。

李金明带着他的人马在工地赶工,任务尚未全部完成,预报中的雨水就应时而至,哗啦啦自天而降。

陈治给迟可东打来一个报急电话,告知天下大雨,可能还将下得非常之大。

“赶紧想办法。等吃大亏就来不及了。”陈治说。

陈治的大雨另有所指。此刻落水河事件已经弄得到处都是声音,情况越来越显得严重。石清标摩拳擦掌,动用大量关系,声称要把迟可东告倒,不拉下马绝不罢休。省里有关部门已经在研究组织联合调查,认真追究事件中滥用职权等问题。一旦调查启动,责任官员难逃处分,就地免职还算从轻,往往会以此为突破口,连带清查其他问题,算总账,查个底朝天,一查下去必死无疑。

“这是石老板说的。”陈治警告,“来者不善啊,你小心。”

“石老板这是玩什么?恐吓战术,小便失禁?”

“你可别不当回事!”陈治发急。

“我当然要当回事。”迟可东问,“你老兄有什么建议?”

陈治让迟可东务必修补篱笆,处理好与周宏关系。周是迟的直接上级,此刻周的态度非常重要,事关对迟可东处置的轻重。

“这个任务确实比较艰巨。”迟可东感叹。

“得想办法!”陈治说,“给他配药。你那个脂肪酸什么的,哪个黏得住用哪个。”

不由得迟可东发笑:“两回事啊。捕收剂出了选矿场就没啥用了。”

所谓捕收剂是选矿中使用的化学药剂,其功能是使浮游的矿粒黏附于气泡上,以备选用或淘汰。迟可东曾经以选矿比喻选人,调侃自己被脂肪酸类药剂捕收,即将淘汰出局。陈治记住了。他要迟可东给周宏配药,想办法修补篱笆,黏住周宏,确实点出要害。此刻周一句话重如泰山,绝不只是一根无助于事的救命稻草。

“还有一个人,你小心点。”陈治说。

陈治让迟可东小心的人却是李金明。石清标声称李金明有事情,吃人家钱,收受巨额贿赂,这回跑不掉,会给抓到牢里去种蘑菇。迟可东不小心也会给拖进去。

迟可东说:“这话听起来真耳熟。”

看起来石老板很难排除嫌疑,“巨额贿赂”似有出处。

陈治强调:“你眼前这一关不好过,赶紧想办法。”

“真有那么严重吗?”迟可东问。

“你以为啊!”陈治说,“你这个人一向处事冷静,这回怎么变得那么冲动呢?”

“事到如今,那些不说了。”迟可东道,“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你。”

与陈治通完话,迟可东略略踌躇,终拿起听筒,给周秘小张打去一个电话。

“周书记今天有时间吗?”迟可东问。

“请稍等片刻,我马上问一下。”小张回答。

小张放了电话。不到一分钟即过来回话:“迟书记,周书记这两天还排不了,有时间我通知你。”

“好的。谢谢。”

通话结束。

周宏再次以冷落表明了态度。

周宏从北京回来后,迟可东已经见过他一面,是在市里召开的工作会议上。那次会后,迟可东特意留在会场外等候,待周宏离开前迎上去说了几句话,表示问候,并询问周什么时候有空,他想专门汇报一下。周宏点点头,只说了一句:“刚回来,事情很多。再说吧。”

其实没有“再说”,此后周宏那边没有任何回音。现在迟可东打电话再次求见,再次被搁置,周宏的态度非常明显。落水河大坝这件事令周宏恼火有加,他不会轻易放过,此刻人家只认基本事实,不需要听什么辩解。迟可东心里很清楚,充分理解,却不能因此就不吭不声。作为下属,他得有所表示,主动接近,深刻检讨,以求对方宽容、接受。这就是陈治所说的“修补篱笆”。事实上有些东西一旦损害就再也无法修补,迟可东很明白。他主动找周宏,更多的只是一种姿态,他不能抱有奢望,也不能连这都不做。无论周宏见不见他,听不听他说,结果都差不多。按照周宏这个态度,事到临头别指望他高抬贵手,迟可东眼前这一关确实不好过,后果必定非常严重。

这时候还能怎么办?哭泣?悔不当初?那有用吗?

迟可东决心对落水河大坝动手,并非一时冲动,当时他考虑很多,预计过事情发展的最坏可能,说来也有足够思想准备。但是到了最坏可能就要降临之际,心境难免还会起落。人就是这样,没办法。

迟可东没在办公室再待下去,即吩咐叫车。几分钟后乘车离开了办公大楼。

他去了落水河电站工地,事前没打电话。那一天雨水不小,一阵风一阵雨,似有大雨将临,天色昏暗,类似迟可东的心境。

此刻迟可东不仅需要对一场爆破承担后果,还要面对奉他之命冲杀在风口浪尖的人。李金明受贿指控的处置已经箭在弦上,无法久拖,必须迅速做出决定。最终结果会是自断手脚,让石老板在那一边开怀大笑。如果迟可东不愿忍痛割舍,那么不需要翻查更多问题,仅仅这一徇私不办,就足够被上级就地免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