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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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鱼类故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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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于公于私,迟可东都必须跟李金明谈一次话,而后再做出决定。侥幸的话,这次谈话有可能发现实无其事,李金明清白得像根刚洗过的萝卜,那么可以放心决定。这是迟可东最希望的结果,但是凭他多年阅历,这一可能基本可以一枪毙掉。如果李金明真是那根萝卜,郑鑫国不太可能把他供在名单里。如果李金明承认拿了人家的钱,或者是拿了钱却辩称没有,那将陷迟可东于一个非常痛苦的境地。他基本上没有选择余地,只能依规处置,无论是否情愿。

迟可东不能提到郑鑫国交代的情况,那样的话有泄露案情之嫌,因此只能以举报信作为谈话由头。这封信由周宏批给迟可东“阅处”,迟就此与李金明谈话,了解所举报事项,属于合理范围,不是通风报信。举报件原件已经交秦健“阅处”,迟可东手里有其复印件。这个复印件不宜直接交给被举报人看,迟可东自己亲自动手,从中摘了几段关键文字,写在一张稿纸上。

他把那张纸递给李金明,称是自己的硬笔书法作品,让李金明欣赏欣赏。

李金明一听就笑:“书记太抬举我了。我一个种蘑菇的哪懂得书法。”

迟可东说:“不需要你懂太多,认得这几个字就行了。”

李金明接过那张纸看,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这他妈的!”他骂。

“急什么?”迟可东道,“看完再说。”

那几段文字不长,一会儿就读完了。李金明把那张纸丢在桌面上,抬头看迟可东。

“跟我说说怎么回事。”迟可东问。

“什么巨额贿赂。胡说八道。”

“没有吗?”

“没有。”

“有郑鑫国这个人吗?”

“有的。”

“你拿了他钱吗?”

“没有拿。”

“没有吗?”

“没拿。但是确实有一笔钱。”

“多少?”

“六万。”李金明说,“但是不是那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

李金明报告了具体情况。郑鑫国这一笔钱由来已久。一年多前,郑鑫国因漂流项目新通道建设事项找到他,请求在项目报批和土地征用赔偿方面给予支持。漂流项目位于城关镇境内,是本县旅游发展一个重点项目,其具体事项只要合法合规,城关镇理当支持。李金明明确表态并指定一位副镇长负责这件事。项目顺利获批开建不久,有一天郑鑫国到了李金明办公室,给李送了两瓶酒,说是一点心意,表示感谢。郑鑫国走后,李金明才发觉袋里还有另一点心意:一包现金,共六万元。李金明当即给郑鑫国打电话,让他回来把钱取走。郑鑫国连说那是小意思,让李金明别当回事,给个面子。李金明没松口,无论郑鑫国怎么说,一定要郑鑫国回来拿,还说否则就把钱拿到纪委上交。郑鑫国只好应允取回,说:“李镇长这么客气,只好告罪了,日后另找机会表示感谢吧。”由于车已经上了高速,当天到省城还有急事,没办法调头赶回来。郑鑫国提出让石门溪漂流项目的一个负责人来找李金明拿回东西。那个人是他表弟,办事稳重,尽可放心。李金明没再坚持让郑鑫国返回。隔天,郑的表弟来到镇政府,取走了该笔心意。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那就啥都没有,不值得那位举报者费心。偏偏接着还有下一集,相隔也就半年左右。这一次没有项目报批,也没有征地拆迁,是李金明自己出了项目:李妻意外车祸受重伤,住进县医院。郑鑫国闻讯赶到医院探望,拎着花篮,提着水果,却未送钱。隔日李金明才知道郑鑫国派他表弟去医院收费处代交了一笔医疗费,不多不少,刚好六万元。

李金明给郑鑫国打电话:“郑总这是怎么回事?”

郑鑫国说:“就是一点小心意。”

上一次送钱未成,郑鑫国曾说日后再找机会表示感谢。现在他找到机会了。

李金明说:“这不行。我跟你说过了。”

郑鑫国说:“李镇长不要跟我见外。”

李金明还说:“这个我不能拿。现在不说了,回头再跟你说。”

这一次李金明没有立刻宣布退还,让郑鑫国回来取钱,因为钱已经进了医院财务室,那是个无底洞且只进不出,别指望交进去的钱还能用什么名目讨回来。如果真要退还,李金明需要自己先去筹一笔现金,才能叫郑鑫国过来拿钱。当时正值李妻病况凶险起伏之际,抢救一轮接着一轮,花钱就像流水一般,李金明四处筹钱,亲戚朋友借了个遍,一筹到钱就往无底洞里填,填那个洞显得比退还郑鑫国更急迫,所以一天天过去,郑鑫国这笔钱一直垫在那里没有处理。李金明给郑鑫国打电话时留了一句话:“回头再说”,但是此后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从那时到现在,李金明没再跟郑鑫国碰过面,没再提起过这笔钱。因此完全可以认为,李金明根本没打算“再说”,而是决定“笑纳”。所谓“再说”只是假说,做做姿态,不留把柄,日后一旦有事可供狡辩,称自己并没有打算要这笔钱,还准备找对方来谈并退款,只因为某些情况暂时耽搁了,等等。以“再说”掩饰“笑纳”是一种收钱受贿艺术,早让一些腐败官员用得炉火纯青,屡见不鲜。

李金明却不承认,他坚持说:“我确实没想要他这个钱。差一点就处理掉了。当时还想找迟书记汇报呢。”

李金明称,去年年底,他得到一笔困难补助金,加上工资奖金和亲友支持,七凑八凑凑了六万元,那时他考虑这笔钱先不填无底洞,把郑鑫国的款子处理掉算了,反正无底洞总也填不完,欠多欠少都是欠,郑鑫国的钱处理掉也就一笔勾销。但是具体怎么处理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如果像上次一样退掉,对方可能还会变着花样再送,没完没了。把钱交到纪委去好吗?郑鑫国送钱之初,李金明就曾警告要上交,也算有言在先。问题是这笔钱垫在医院已经有段时间,且上交时肯定要做具体解释,指明张三李四如何如何。郑鑫国是个投资商,镇里有些项目还想招他参加,这件事最好悄悄处理,不要披露出去。当时他曾想带上钱找迟可东报告,请迟可东给个指示,如果要求他直接把钱上交,他立刻就去纪委。

“为什么没来找我?”迟可东问。

“账单又来了,要交一种进口药的钱。没办法,马上都拿走了。”

尽管处理未遂,这笔钱在李金明心里一直放不下。他总有一个念头,只要手头稍微转开一点,立马就把这笔钱退掉。

“你现在手头转开了吗?”

“还比较困难。”

“你什么时候手头能转开?”

李金明无语。李妻不是国家干部,也不是企事业单位正式职工,没有固定职业,其拥有的医疗保障非常有限,没有谁可以为她这场大难报账,只能由李金明自己扛。可以想见除了把手头几个积蓄扔进无底洞,他必须到处借钱,估计已经负债累累,重如泰山。其妻病况看来已难见起色,只是还在一天天拖延,每一天拖延就意味着继续往无底洞里送钱。这种情况下,所谓“手头转开就还”毫无说服力。

李金明却坚称这笔钱是郑鑫国硬塞给他的,他根本没想收。他强调说:“书记了解我,我不是那种人。”

“这么长时间了,你没再跟他表示过退钱的意思吗?”

“确实没有。”

这一段时间李金明诸事缠身,公私都忙。私事是照料病妻,公事则是迟可东指派给他的落水河大坝处理。由于这些情况,没时间去找郑鑫国“再说”。他也没打电话,因为这种事不好在电话里谈。

“情况就是这样,我对书记从来实话实说,坦白交代,绝不隐瞒。”李金明说,“如果这笔钱有问题,我会马上先挪其他,明天就去还。”

“来不及了。”迟可东说。

“怎么啦?”李金明惊讶,“还有什么情况?”

迟可东什么都没说,摆摆手让李金明走人。

“你回去吧。这件事情我要考虑一下。”

李金明却不走:“到底怎么回事,书记得告诉我啊。”

那时不由得迟可东火起,张嘴就训:“告诉你什么?你没有脑子了吗!”

“书记!”

迟可东怒批,斥责李金明不应该。身为镇长,身边无数眼睛盯着,做什么事都得非常小心。郑鑫国这六万元是可以拿的吗?不拿是可以这样搁着的吗?基本事实摆在这里,任李金明怎么辩解也无法改变。李金明讲的这些算什么?一个故事?没想要这个钱,考虑过把钱拿到纪委去交,想带着钱向县委书记报告。那么上交了没有?报告了吗?没有。现在讲故事有什么用?一个没有实现的故事可以成真吗?能让人相信吗?李金明脑子里怎么会没有这根弦,怎么会变得如此愚蠢!

李金明大惊。他从未看过迟可东火成这样。

“现在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迟可东发怒。

“书记!书记!”

迟可东不想再跟他说了。指着办公室门让李金明立刻就走。李金明自知情况严重,此时不能不听从,即青着一张脸,一声不吭起身离去。

迟可东坐在办公桌后边,一时感觉异常沉重。

他断定李金明所言可信。迄今为止,李金明对他从来都说实话,今天看来也一样。迟可东只给李金明看了语焉不详的举报信摘要,并没有提及郑鑫国已经交代,李金明自己就将情况全盘托出,显然无意隐瞒。迟可东不认为李金明会在猝不及防间紧急编出一个故事以图搪塞,李并不擅长那个,也从未有过那种表现。从李金明谈到的整个过程看,他可能确实没想贪这笔钱,李所说的曾筹钱拟报告考虑上交的故事应当也是真的,只是被病妻拖陷未曾实现。李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且被多事之秋弄得焦头烂额,没能及时处理清楚,才导致问题出现。如果没有发生举报信、案中案这些意外情况,李金明有可能在经济状态稍稍缓过来后把郑鑫国这笔钱归还,让事情自然了结。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另一种可能:这笔钱一直被搁置在那里,经年累月什么事都没有,于是就算了,权且笑纳。如果这样,该六万元就是一个危险的开始。眼下看来似乎还不是,李金明还没有贪心大动,但是已经铸成大错,如迟可东发怒时所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李金明面对的仅仅是一封举报信,他在得到提醒之后马上找郑鑫国退款,可能还勉强说得过去,不会造成太大问题。但是在案中案发生,郑鑫国被叫来交代,讲出情况并被记录在案之后,这六万元已经成为赃款,李金明再去还这笔钱已经太晚,郑鑫国不敢收回这笔钱,硬塞给郑,郑也得上交纪委办案部门以求免受追究,李金明则会涉嫌私下串通对抗调查,罪加一等。李金明目前涉案金额只有六万,与动辄几百几千万的巨额贪腐案相比只是一个零头,所谓“腐败水平低得惭愧”。事情发生在其妻重病之际,比较令人同情。如果这笔钱只发生在李妻治疗时,有可能归为个人馈赠,其性质较不严重,处理可望较轻。问题是这笔钱此前已经出现过,是作为所谓感谢金送给李金明的,其性质很明显是与职权行为相关的贿金。李金明当时退了这笔钱,李妻生病时郑鑫国再送,还是同一笔钱,还是为了表示感谢,因此性质没法改变,依然还是利用职权接受贿赂,这就触犯了党纪国法,需要接受调查处置。如果调查中又发现其他问题,如现今贪腐案中常见的那样滚雪球般扩大,李金明将被依法严惩。如果仅仅这一笔,且让李在被正式立案前投案自首,坦白交代,他将有可能得到从宽处置,以六万之数,未必如石清标所说去监狱种蘑菇。但是无论如何他再也不能当镇长了,他将背着一项重大处分和一个醒目污点中止自己作为一个基层官员的政治生涯。用迟可东的选矿术语形容,李金明已经被捕收剂捕住,浮起于泡沫中待被选矿机刮除。李镇长不复存在后,回去种蘑菇于他或许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这个结果却让迟可东难以接受,某种程度上,或许他比李金明自己更难接受。除了因为李金明是他发现并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对自己始终言听计从,跟随最紧外,也因为他认为李金明汇报的情况可信,到目前为止,该干部并不贪,只因在特殊状态下有所失误,导致问题发生。李金明不该因此就给终结,那对他不公平。

可是迟可东已经无从选择。此刻只有两个方案,一是命李金明立刻自首,二是让秦健按规定将问题提交常委会研定。两个方案的最终结果可能会有区别,当前的直接效果是一样的,那就是进入办案程序,李金明无可挽回。

迟可东反复思忖自己还能怎么办。已经到了扣扳机的时候,他的指头却无法弯曲。

恰在此时,周秘小张的电话来了。

“周书记问您后天下午有什么安排?”

“我听周书记安排。”

“那么请您到他办公室吧,他要跟您谈谈。”

此刻周宏在省城开会,后天上午才回本市。他在会毕归来后立刻召见迟可东,肯定有些特殊事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