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你还记得有一次盖房子的时候,你跟他扛一根大梁,你溜肩了,大梁那一头砸了他一下,将他砸昏了么?”他记得这件事,好像砸在李凤林小肚子上。“过了几天,他就住院了。全连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因为什么病住院,只有我知道。那一次是砸到了使一个人断子绝孙的地方,医学上叫作性神经坏死……”他呆呆地发了半天愣,突然一把揪住赵晓刚的衣领,大声吼道:“你胡说!”卫生员掰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两眼盯着他说:“我要是李凤林,没准儿早把你宰了!”说罢,一转身走了。他像个站在被告席上的罪大恶极的犯人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站立了足有五分钟。李凤林竟没有把他宰了,在今天之前也从没有明显地对他表示过仇恨,反而使他觉得自己简直无法理解那个眉清目秀的上海知青了。性神经坏死……这几个字像一条毒蛇紧紧盘绕住他的心,啮咬着他的心,并往他心内吐注毒液。我刘大文真是作了天大的孽啊!我毁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他感到有一把刀凉森森的刀刃压在他后脖颈上,猛一回头,身后却并没有人。他怀着一种无名的惶恐往家里跑去。两个女儿并排躺在炕上,都睡着。两只小手,牵在一起。两张小脸蛋都是那么俊秀,那么可爱。他站在炕沿前,犹犹豫豫地瞧着她们。他终于下了决心,慢慢地轻轻抱起了一个女儿,转身就往外走。妻端着洗衣盆从外面进来,奇怪地问:“孩子睡得好好的,你要往哪儿抱她呀?……”“我……”
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你尽没事找事,弄醒了,又得我哄!”妻放下盆,从他怀中抱过孩子,又慢慢地轻轻地放在炕上。妻见他神色异常,又问一句:“你怎么了?”
“没怎么。”
他不敢正视妻的眼睛。他想哭。他想用头撞墙。他一转身又冲出了家门……
李凤林比他提前三天离开了连队。李凤林平素人缘不错,全体知青和许多老职工依依不舍地送行,一直送出连队,送到公路上,望着他搭上一辆卡车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
知青中只有他没去送。连妻也去送了。妻回到家里问他:“你跟小李闹过什么别扭吗?”他摇了摇头。“那你为什么不去送?让别人怎么猜想呢?”妻第一次责备他。他低声说:“我不是留在家里看孩子嘛!”“可你要有点打算送的样子,我就留在家里看孩子了!”“……”“好几个人说,刘大文真不够意思!”“你他妈的住嘴吧!”他第一次对妻子以那么粗暴的态度说话。妻怔怔地瞧着他,眼中顿时充满了泪水。她噙着泪走到厨房去,抽泣起来。他内疚地跟到厨房,将妻搂在怀中,说:“别生我的气,你不知我心中有多么难过……”妻止住抽泣,轻声问:“因为小李的走?”他没回答。“听人讲,小李是知青中如今最幸运的一个,返城后不但可以继承十几万遗产,还会有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真的?”他仍没回答,只是将妻搂得很紧很紧。妻偎在他怀里,又像开玩笑又像很认真地悄声说:“你不是在嫉妒人家吧?”他摇摇头,低声回答:“我们是多么幸福啊!”妻听了他的话,便微微闭上眼睛,将脸温顺地贴在他胸前,用双唇衔弄他衣服上的一颗纽扣。他抚摸着妻的头发。
一滴眼泪缓缓从他眼中溢出,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藏进了妻的头发中。他和妻就那样站立了许久。终于,他开口问道:“小李给你写过情书吗?”妻睁开了眼睛,仰起脸注视着他:“你为什么哭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亲口告诉我的。”“可是我……我连看也没看就还给他了呀!”“你当时看一看就……好了,也许你以后将会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同时他心中暗想,那自己肯定就不会跟李凤林合扛一根大梁,自己也就不会犯下那罪孽的过失……“再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妻推开了他,生气地说,“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我就不爱你了!”当他们一家四口乘上那辆“返城知青专列”后,妻一路是多么兴奋啊!“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返城了,你可以到省歌舞团去了!”“他们要我,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们可能早就把我这个人忘掉了。”“你要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你要让他们重新赏识你。”而他一路都在想的,却是一家四口回到城市后住哪儿。妹妹和妹夫到火车站去接的他们。家中只有一大一小两间住屋。大的十二平方米,小的七平方米。父亲母亲住小屋,妹妹妹夫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住大屋。
妹妹妹夫将新房让给了他们住,各自搬到工厂集体宿舍去了。妹妹的工厂在市内,妹夫的工厂在市郊。自从搬到各自的工厂去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机会同时在家中相聚过一次。妹妹星期日休息,妹夫星期六休息;妹夫上夜班,妹妹上白班。
就在昨天,也就是今天这么晚的时候,他从夜市场踯躅地往家中走,经过一条被年轻人称作“爱情之巷”的街道。那条小街道,两旁都是工厂的高墙,只有三根电线杆子,竖在街头、街尾、街中。三根电线杆子上都没有灯。在这寒冷的漫长的冬季寻找不到谈情说爱场所的情侣们,就把那条小街道当成了他们的“伊甸园”。他们穿着厚实的棉衣互相拥抱,戴着手套彼此爱抚,脉脉含情地借着冬季清冽的月光注视对方眉睫挂霜的眼睛,用冰冷的嘴唇去亲吻对方冰冷的嘴唇。任凭飘落的雪花将他们渐渐变成一对对一双双雪塑……
电业局的工人们不止一次为这条小街的三根电线杆子安装过街灯,但第二天夜晚到来后,这条小街依然是黑暗的。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条小街上,竟从未发生过什么非常事件。连流氓歹徒们也不到这里来滋扰。因为他们如果在此寻衅,这里的每一个小伙子都会变成勇猛的斗士,无需呼吁,就会立刻结成同仇敌忾的阵营。
昨天晚上比今天晚上还寒冷。
有一对情侣手臂从身后互相搂着,像对儿幽灵似的拐出那条小街,缓缓地走在他前面,距离他只有三步远,一边走一边喁喁私语。
男的说:“我真想你。”
女的说:“我也想你。”
男的又说:“哪天给你哥哥和你嫂子买两张电影票,让他们一块儿去看场电影不行吗?”
女的忧愁地说:“可他们肯定会不去的。哥哥嫂子都在待业,又有两个孩子,哪有心思去看电影啊!”
男的沮丧而苦闷地长长叹息了一声,又抱着一线希望说:“要不下个星期六你请一天假到我们工厂去行不行?我们工厂大仓库旁有间小破房,没有人到那里去……”
从他们的话语中,从他们的背影,他判断出来了,他们是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他站住了,望着他们渐渐走远,自己转向另一条街道。
回到家里,他整夜无法入睡。他几次想推醒妻,跟妻商量,将家里的煤棚清理一下,四口移进去住。但看看两个幼小的女儿,看看妻那张失去了往日光彩的脸,他不忍推醒她,跟她商量这样的事。从到家的第二天她就开始生病,不断咳嗽,明显地瘦了。
没结婚或虽结了婚没孩子的返城知青,比他和妻的处境总会强一些,因为他们毕竟不至于两袋空空地回到家中。而他和妻,在北大荒一分钱也没有积攒下。小家庭中增添了两个孩子后,使他们的生活每一个月都很拮据。返城的路费,还是预先精打细算节省下来的。妹妹给过他十五元钱,他如数交给了妻。妹夫也给过他十五元钱,他也如数交给了妻。妻说:“这三十元钱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乱花,谁知道我们待业要待到哪一天啊!”
“哥哥,嫂子,你们要是缺钱花可别不吱声啊!”妹妹又几次说过这样的话。妻感激地回答:“不缺钱花,真的不缺钱花,你们给的那三十元钱,我们还一分也没花呢!”“我们带了一些回来,还够维持几个月的。”他用谎话欺骗妹妹。其实妻也欺骗了妹妹。那三十元钱已经花掉了二十二元七角四分——妻为他买了一件铁灰色的卡中山装。他曾将这件体面的衣服套在兵团战士的破黄棉袄上,在妻的鼓励之下去歌舞团碰了一次运气。费了半天口舌,传达室的老头才放他进入歌舞团大楼。他找到办公室,一位好像是领导者模样的人心不在焉地听他说明来意,用连点礼节性的热情都没有的口吻回答他:“我们的人员已经超编了,将要淘汰下来的歌舞演员还不知道往哪儿安排呢!”
他恳求地说:“那么您能不能先听我唱一首歌?”对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
几天后就过新年了。他发誓再也不接受妹妹和妹夫给的钱。妹妹是二级工,妹夫也是二级工。妹妹妹夫要赡养两位老人。母亲一辈子是家庭妇女,依靠父亲的退休金吃饭。父亲是从一个小小的街道工厂退休的,退休金每月十四块。
他双手插在破黄棉袄衣兜里,缓慢地走着。两个女儿跟随他和妻返城后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糖葫芦的又好看又好吃的东西。他因为打了两个女儿而有些难过。
想到了女儿,便也想到了妻。妻大概已经搂着女儿们睡熟了吧?走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马路,都是那么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城市好像服了一万瓶安眠药。他忽然对这座能够安然入睡的城市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嫉妒和怨怒。他想用自己浑厚宽广的声音吵醒它。于是他又敞开喉咙引吭高歌:喜儿喜儿你睡着了,你爹说话你不知道……
他的歌声是那么低沉那么悲怆那么凄凉那么辽阔!如一道久阻的闸门骤启,一切的心潮一切的感触一切的愁绪一切的郁闷奔泻千里,顺笔直的大马路翻涌向前!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孤鹏巨鹫,在这寒冷的夜晚从这宁寂的大马路上空翱翔而过,双翼将风扇往四面八方的街巷!
他真是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敞开喉咙唱歌了。连他自己也惊奇于自己的歌声竟如此冲天动地,如此浩荡辉煌。再也没有比万籁俱寂的夜晚的城市更理想的舞台了。他幻想着有一千名穿黑色夜礼服的大提琴手排开在他身后弓弦齐运为他伴奏,另外有一千名平鼓手隐蔽在马路两旁的一条条街巷之中,如同隐蔽在巨大舞台的两侧。而他觉得这城市的千灯万盏都是为他而照耀的。
马路两旁高低参差的楼房将他的歌声制造成多层次的回音,就好像整座城市都跟随着他唱了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
他不由得站住了,朝马路左边望了望,又朝马路右边望了望,没有一幢楼房的一扇窗口是明亮的,只有一盏盏水银路灯居高临下从远远近近瞪着他,仿佛在取笑他。
城市对他的歌声充耳不闻。城市城市你聋了吗?!
他突然举起双臂大喊:
喜儿,你爹把你卖了啊!
卖了……
卖了……
多层次的回音在城市的夜空飘荡着……
一辆摩托车不知是从哪一条街巷中驶出来的,怪叫一声在他跟前刹住。
车上插着一面小白旗,旗上写着一个黑色的“警”字。骑在车上的治安巡警一脚撑地,对他猝然喝道:“你是什么人?!”
他如梦方醒,产生了一种想跟这名治安巡警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的念头,便镇定自若地回答:“我是歌唱家啊!”“歌唱家?”治安巡警凌厉的目光上下审视着他。“对,省歌舞团的郭颂是我的老师。歌唱家郭颂的名字你听说过没有?就是唱《乌苏里船歌》的那个郭颂……”治安巡警威严地沉默着。“没听说过?”他表示大为惊讶地耸了一下肩,“那么这首歌你一定听过……”说着,就又唱了起来:
乌苏里江长又长……
“别唱!”巡警呵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马路红,牛马的马,道路的路,世界一片红彤彤的红……省歌舞团的青年男低音歌唱家马路红,几天前报上登过介绍我的文章,读过吗?写得还不错,就是把我吹捧得过高了。这类文章容易使人骄傲,是不是?”
“拿工作证来!”“工作证……”他佯装在几个衣兜里翻找,一边翻找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咦,我的工作证呢……可能没带在身上……”“我看你这一身明明是个返城知青!”“对,对!我是返城知青……”“那你说你是歌唱家?!”“请别误会,这并不矛盾啊!我……是三年前返城的,省歌舞团把我从北大荒调回城市的。就是我刚才讲的著名歌唱家郭颂亲自把我调回来的!您怎么不知道郭颂这个名字呢?我仍穿这身兵团战士的服装,是因为今天一些返城知青聚会,我得穿得和大家一样,是不是?要不,会对大家的心理造成不良的刺激,是不是?”
巡警有点半信半疑了,又问:“你喝醉了吧?”“没有没有!”他连连摇头,“喝酒损伤嗓子,我从小滴酒不沾……”说着,俯下身,对巡警的脸呼出一大口气,“一点酒味也没有吧?”巡警皱起了眉头:“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