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梁晓声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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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雪城(选章)(19)

对方的老婆开始对他表示微小的欢迎,对方也不再很明显地厌恶他了。条件成熟了。于是有一次,在对方的家里,他环视着他们的家具,用批判的口吻说:“你们家住的房子不错,可惜家具都太老太旧了。”于是从那天起,一下班,他就买了面包边吃边匆匆往对方家走。他用最细致的手艺和当时最新颖的样式淘汰了他们家一半的旧家具后,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他的请求。“病返?男的女的?”他明明说的是为自己的哥哥办理“病返”,可对方却好像没听明白似的。“我哥哥……”“噢,哥哥……那么是男的啰……”“男的……”“唉呀,这事不容易呀!如今想走‘病返’这条路回城的知青太多了呀!……”“求求您啦!今后我就是您家的木工,您什么时候需要我做什么,只要通知我一声,我一定来……”“这……有了什么机会再说吧!”“您可千万要记在心上啊!”怀着莫大的希望,他使他们家的家具全部焕然一新。以后他又开始给他们的至爱亲朋做各种各样的家具。当他第二次试探着问及哥哥“病返”的事时,对方搪塞地回答:“我那颗章子,不能随随便便地盖呀!有个原则问题……”“您是不想帮忙了?”“以后再谈好不好?你可答应我这个大衣柜半月内就做成的呀!”

一天,他信步走入一家委托商店,不由得呆住了——他做的好几件家具都摆在那里,标以最高价格……

第二天,他拎着一个纸盒子,出现在对方的办公室。“你怎么可以到这里来找我?”对方有些恼怒。见办公室没有旁人,他插上了门,将纸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办公桌上,神秘地说:“我给您带来些好东西。”“你怎么可以……为什么不送到我家去?”对方动心地盯住纸盒子。他不露声色地打开了纸盒盖,里面是一堆血淋淋的东西。“什么?”对方恐惧地后退一步。“猪心、猪肝、猪肺、猪肚儿、猪腰子、猪舌头、猪耳朵、猪……”“岂有此理,我从来不吃这些让人恶心的东西!”“比你还让人恶心吗?”“你……”“听明白了,我今天要你在这份病返申请书上盖章!如果你不盖,三天之内,我就拎着这个盒子到你家去,送给你老婆,里面装的可不是猪下水了,而是人下水,你的!我说到做到!你逃不出我的手心!”“……”“盖章!”他说着从兜里掏出病返申请书放在办公桌上。“你……真是疯了!你竟敢威胁我……”对方一步跨到桌前,伸手去抓电话。

对方的手抓住了电话听筒,他的一只手也有力地抓住了对方那只手,嘲笑地说:“要往公安局挂电话?〇九七〇六,这个号码我比你熟悉,要不要我替你拨?”

对方木然地瞪着他,仿佛被什么超然的力量定住,一动也动不了似的。

“公安局的人大概不会来那么快吧?在他们到来之前,我想我早已把你肚子里那些肮脏的东西装在这纸盒里了!干这个我是快手,就用这把刀……”

他从腰间拔出了一柄尖刀,冷笑着抛了一下,接住后,用刀尖在对方腹部郑重其事地比划起来。他当时太想来真的了!“别……”对方的脸都变白了。

“盖章!”他低吼一声。“你……放开我的手……”对方哀求着。他缓缓地放开了对方那只手。对方立刻慌乱地拉开抽屉,拿起图章,往印盒里按了一下,在病返申请书上盖了一个血红的章印。他拿起那张纸,很有耐心地等章印干了后,才折起来揣进衣兜。对方的手还握着那颗图章。在对方仍发呆的状态下,他用刀尖在对方那富态女人一般的胖胖的手背上划了一下。那只皮肤保养得很嫩的手背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线,紧接着血流不止。图章掉在桌子上。

他平静地说:“往印盒里滴。你盖的这印章不太清楚啊!”“我重盖,我重盖……”对方用带哭腔的语调说,另一只手捂住了出血的那只手。“往印盒里滴!”对方一哆嗦,赶紧照办。他收起刀子,将纸盒盖上,又说:“带回去让你老婆做了尝尝吧,猪下水并不那么令人恶心。”说罢,不慌不忙地朝外走。

他走到门前站住了,转回身,警告对方:“今天这件事要是被第三个人知道了,我饶不了你!”说罢,打开门锁,推门悠然而去。门外长凳上坐着三个姑娘,其中一个姑娘不无吸引人之处。他不禁看了那姑娘一眼,心中对她比对另外那两个不好看的姑娘充满了更多的同情……至少可以体面地布置二十个家庭的做工精细的家具,终于换到手了一张返城卡。分离多年的兄弟俩终于重新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了。

那一段日子,虽然也有无尽的忧愁和烦恼,但他还是感到内心充实了许多,生活像是增添了依赖和希望……

当哥哥将打算结婚的想法告诉了他之后,他是多么高兴啊!为哥哥高兴,也为他自己高兴。

他就要有个嫂子了!家中就要有个女人了!女人,女人,没有一个女人,任何一个家庭,都不是完整的家庭!人类是首先创造了“女人”两个字之后,才想到同时应该创造“家庭”两个字的!女人,对男人们来说,意味着温暖、柔情、抚慰、欢乐和幸福。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男人的幸福,而只有女人们带给男人们,并为他们不断设计、不断完善、不断增加、不断美化的幸福。

他和弟弟都早已经到了不但被别人视为,也被他们自己意识到是一个“男人”的年龄了!

有一个嫂子,对他来说是非常值得欢悦的事。

当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将成为他嫂子的姑娘时,他真替哥哥对生活充满了感激。

她清秀,短发乌黑,齐整地梳向耳后,使她那张显示出柔和棱角的,典型的北方姑娘的脸,无遮无掩地明朗地展现人前。这张脸略有些消瘦,带着病容倦色。她看上去很文静,文静中流露出心底的温良。她那凝睇的双眼和沉郁的眉宇间笼罩着一缕愁云。不过并不损害她的形象,反而使他这位未来的嫂子在他心目中愈加美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便对她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一种敬爱。

当她第二次来到他家里,为哥哥洗衣服时,忽而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对他说:“弟弟,把你的脏衣服也拿来让我一块儿洗了吧!”

由一个年长自己三岁的姑娘口中对自己叫出“弟弟”两个字,使他内心里油然萌生一阵感动。生平第一次有一个女性称他“弟弟”啊!他觉得自己以后不但有了一位贤淑的好嫂子,还会同时有了一位可亲亦可敬的姐姐。这双重的特殊情感的获得,使他后怕地想起了当年自己制造的那场惨剧——幸亏没和那辆脏水车、那匹老马一齐摔下断壁,没入污流。否则这一切幸福的感受怎能体验到?

他怀着无比快乐的心情和哥哥一块儿修房子,为哥哥嫂子打家具。房子虽小,虽矮,虽缺少光线,但家具是一定要精工细做的。哥哥嫂子的家具,应是最新式最考究的,应是他亲手所做。这是他的意愿。还有那副对联,是他央人为哥哥嫂子写的……

然而昨天,那三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像复仇三女神蓄谋降临,将哥哥婚礼的喜庆气氛一扫而光,将他已用想象勾勒出了轮廓的一幅非常美好、非常和谐的生活图画撕毁了。他仇恨而幻灭地预感到,她——那个他见第一面时就产生了亲近感与敬爱的姑娘,那个叫他一声“弟弟”就令他内心里产生一阵激动的姑娘,将不再可能成为哥哥的妻子,不再可能成为他的嫂子。在这院子里烧毁的花圈,难道还不足以宣告,没有结束的婚礼不过是一场戏么!

他们追悼什么呢?

一个人不必有很复杂的头脑也会得出判断,她和那三个“不速之客”间,肯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甚至包含着丑恶因素的关系。这种推断彻底捣毁了她在他心目中已经占有、已经巩固的重要地位,使他对她产生了如同对他们一样的仇恨。在花圈带来的无法洗刷的耻辱之上,还要涂一层鲜血造成的惊人色彩!

他郭立伟忍受了这个,还有何脸面出入家门?还有何脸面走在这一条胡同中?

他要为自己也为哥哥雪耻。

他昨天跟踪过那三个返城知青,记牢了那个“黄大衣”家的街道和门牌号。

他掐灭了烟,从沙发上站起身,朝门后瞥了一眼——他的手杖从前一向挂在那里,如今墙上只有悬挂过它的钉子还在。

他走到门口,复又站住,转身用一种眷恋的目光打量这小小的失去了真正意义的新房。每一件家具都对他进行着缄默地讽刺。他不能够理解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还要在医院中守着她彻夜不归?她步入他们兄弟俩的生活,不过像一颗有毒的果子掉落在孩子的衣兜里。他心中产生了一个决斗者离家时那种又是刚勇又是苍凉的情绪。或者是他的血溅到那个人身上,或者是那个人的血溅到他自己身上,总之刚才他磨过的匕首要饮血。两种可能,一种结果——他今天不会再回到这个家里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难道他当年没与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一同摔死,就是为了再蒙受一次奇耻大辱,再进行一次血腥的复仇么?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人的命是很厉害的。他想:我逃脱不了它的摆布,但我可以和它同归于尽!

他猛转身,迈出了家门……

他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人很多,彼此紧靠。一个与他贴身站在前边的女人扭过头,尖声嚷:“你怀里揣的什么呀?顶在我腰上!”“刀!”他瞪着她,恶狠狠地回答。她哆嗦了一下,胆战心惊地将头转回去,再也没扭过来一次。

紧贴着他的肥胖的后背,停止了挤动,变得像块牢牢立着的面板似的。但周围的几个人却向他转过了脑袋。他的话产生一种效果,他的表情加强了这种效果,他周围一阵胆怯的安静。下车时,售票员伸着一条胳膊拦他:“票……”他仿佛没听明白,瞪着售票员。售票员见他那充满杀机的神色,也像那个女人似的哆嗦了一下,立刻缩回手臂。光明街十七号——他牢牢记在心里的住址。他跨过马路,拐过一个楼角,朝这住址走去。他在一间铁道旁的小泥房前站住了。这一带的房子,都很矮很破,离铁道很近,可以说就在路基下。垫枕木的碎石块儿,滚到了每一家每一户的院门前。这是一条不成其为街道的街道,土坯的,木条的,锈铁片对付着围成的小院,仿佛在象征性地保护着那些破屋矮房。

他斜靠着小泥房的土坯围墙,背风划了一根火柴,吸起烟来。他一手夹烟,一手插在袄兜里。带鞘的匕首五寸长,他将露在兜外的匕首把掩藏在袖子里,一秒钟内他就可以刀出鞘。

小院里的屋门开了一次,从屋内传出一阵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屋门顷刻关上,婴儿的啼哭被切断了。有什么人在院里劈柴。劈几下,喘息一阵;喘息一阵,又劈几下。

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奇怪地问:“你找谁呀?”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那少女疑惑地打量着他,推开小院的门,走了进去。

“妈,咱家院门外站着一个人,我问他找谁,他不说话,可还守在那儿不走。”

“找你哥的吧?”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谁知道!不进屋就让他在那儿等着好了……”屋门又开了一次,显然那少女进屋去了。“这丫头……”老太太嘟哝着。吱呀,慢慢推开院门,问他:“你可是找我们志松?”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是找别人?这一片的人家没有我不熟悉的,你若找不着哇,只要有个姓名,我领你去。”“我就是找你儿子的!”他本想暂时离开,可竟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说了他也并不后悔。他想:明人不做暗事。“那还不快进屋?大冷的天,别在外边冻着啊!”老太太没听出他的口气不对头,往小院里推他。他身不由己地被推进了院子。老太太一边拍打他身上靠的土,一边继续往屋里推他。那少女从屋里走出来,瞥了他一眼,抿着嘴一笑,蹲下身去,从地上拿起斧子,接替她的母亲劈柴。他又身不由己地被老太太推进了屋里。屋内光线很暗。他刚一迈进屋时,不能适应光线的反差,只觉得眼前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门口,怕撞在家具上,老太太却抓住他一只手往前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