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蒙自选集: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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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这边风景(选章)(6)

泰外库漠不注意,他们的问答引不起他的兴趣。饿劲儿已经过去了,对于赶车人,少吃顿饭就和多吃顿饭或者不多不少地每日三顿饭一样地平常。他靠在墙上正在遐想。为什么那匹白马今天出了那么多汗!右轮轴又该膏油了。再有七个小时就是新一天的套车了。明天路过伊宁市的百货店,买个小花铃,拿给伊力哈穆的小女儿玩去吧,顺便取回米琪儿婉给他补的裤子。依他的意思,衣服穿破了一扔就算了,米琪儿婉偏要给他补,还批评他不艰苦朴素……

汤面端了上来,随着又是一套自我批评。幸亏泰外库没有用心听,否则,如果认真地听一听那些沉痛的负疚的语言,真是令人感动得落泪而无法进食的。

面刚刚吃了一碗,在古海丽盛第二碗的时候,麦素木起身到里屋去了。传来了开箱和关箱的声音,再出现的时候,麦素木拿着一瓶白酒和一个酒杯。

泰外库爱喝酒,麦素木是知道的。他得意地迈着跳舞一样的步子,拿着酒瓶在泰外库眼前一晃。泰外库眉毛一挑,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麦素木咚地一声把酒瓶放到了饭桌上。按照维吾尔人的饮酒习惯,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下去,愁眉苦脸,龇牙咧嘴,不停地哈着气,似乎不胜这酒的苦辣有力。然后,咕嘟咕嘟,他倒了满满欲溢的一杯,递给泰外库。

泰外库头也不抬,三下两下,吸干了第二碗汤面。然后拿起酒杯,轻轻一倾,干干净净,不但没有洒,嘴唇也没有湿,没有吃力地仰脖,没有做作地吞咽,比喝冰水还轻松。

“瞧这?”麦素木接过酒杯,由衷地赞道,“这才叫男子汉!这才叫维吾尔人!这才叫友谊!”

古海丽巴侬捡净了桌子,端上一小盘水果糖和一盘盐腌的青番茄。麦素木给自己倒满以后,轻轻呷了一口,举着杯子,说道:

“仅仅从刚才您饮酒的那一下,再说一遍,仅仅一下,我看到了维吾尔人的骄傲,青春,和灵魂!韶光易逝,青春难留……时代变了,现在哪里有几个真正的维吾尔人!但是,我看见了您,能吃、能干、能玩、能受苦、能享福,该念经的时候念经,该跳舞的时候跳舞……”

“我没有好好念经……”泰外库小声说。

“这只不过是个譬喻,是个谚语!您勇敢、坚强、快活,比雄狮还威武,比骏马还有力……”

泰外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催促道:“请喝下去呀!”

“等等,而您又是这样谦虚,像山一样地高大,像水一样地随和,像风一样地疾敏,像火一样地热烈……”

“算了!”泰外库再次制止他。

麦素木把酒杯高高一举:“本来,这一杯是轮到我的,但是,为了向您表示我的敬意,请把他接过去,做我的朋友吧,您答应吗?”

泰外库接过了酒杯,他嘴唇动了动,按照礼节,他应该回赠一些美妙动听的话语的,但是,麦素木的过分的夸张和露骨的阿谀,即使在酒瓶子旁边也令人难以消受,他想不出有什么话好答,便默默地又是“一下”,喝完,他皱了皱眉。

“请问,什么叫喝酒呢?我们这样才叫喝酒。汉族人喝酒吃那么多菜,酒水成了洗菜水与调味水。俄罗斯人喝酒,啵,那哪里是喝酒,那是喝药,喝完酒他们就一块水果糖,一口洋葱,一瓣大蒜。最可怕的是俄罗斯人喝罢酒受不了酒精的药味,他们只闻一闻自己的帽子,用他们的多汗的头发气味驱逐掉酒气,这干脆说是没有文明……哈萨克人抱着羊皮口袋喝酸马奶,他们不是喝酒,他们是饮马……”

泰外库示意地将手一挥,他用不着聆听麦素木的族际酒民俗研究。

酒杯来往传递,泰外库的脸色微红,麦素木的面色却更加苍白。在又喝了半杯酒,嚼下了块被科长嘲笑了一个六够的水果糖之后,麦素木说:

“世上谁能比赶车人更伟大?俗话说,车夫就是苦夫。你不分寒暑,没日没夜,忍饥挨渴风餐露宿,尘灰沤烂了你的新衣,煤炭染黑了你的肌肤……而且你冒着多大的危险,行走在断崖深谷之旁、旧桥河滩之上,何况是日夜与不通人性的牲畜为伍……我就亲眼看见过一辆马车从车夫身上轧过……有几个赶车人到老能不折断腰腿,损伤耳目?至少也要丢几个手指!”

“请不要说这些没有边儿的话了。”

“是的,”麦素木误会了泰外库的意思,以为是自己的不吉之言使泰外库惊怵,便说:“我只是说,全队哪一个也赶不上您!您的功劳最大,贡献最多,本事最高,干活最辛苦……当然,赶车也是最高贵、最神气、最自由的职业。哪个过路的人不想搭您的脚?哪个在家的人不想托您捎东西?车马,这就是财富!这就是权力!车夫,这就是旅途上的胡大……”

“我明天去煤矿,给您带一麻袋碎煤好吗?”泰外库赶忙提出一个有现实感的问题,以便从麦素木的滔滔翻滚的奉承浪潮与泡沫中脱身。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找您来万万不是为了煤,我是为了人。”略一停顿,他又不好意思地一笑,“苏共中央第一书记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舍切夫[10]就说过的:‘一切为了人!’……这个这个,还有还有,当然,如果您一定给我捎来碎煤,我怎么办呢?难道我要说‘不’吗?我们不过是几粒砂子……”

泰外库又沉默了。盯着酒杯的眼睛似乎在催促:“该给我斟酒了。”

麦素木偏偏不慌不忙,他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

“要派您拉大粪去。”

“什么?”

“队长说的,派您去伊宁市淘厕所,拉运大粪。”

泰外库用舌头打了一个响,表示了否定。

“真的!”麦素木用手指捣着桌面,强调说。

泰外库惶惑了,慢慢地气恼了。伊犁的农村是没有施用人粪尿肥料的习惯的。在他的心目中,没有比大粪更肮脏,更令人厌恶的了。由于厌恶粪尿,他解手的时候很少去厕所,宁可远走几十米,找一个僻静的旷野,难道让他这个堂堂的男子去淘厕所?难道让他精心爱护的车厢里装上人粪尿还有脏纸和蛔虫?难道让他心爱的白马去忍受那种污浊……他断然声称:

“不!”

“不去行吗?队长说的!”麦素木的眼光里包含着揶揄和挑逗。

“队长说了也不去。”泰外库提高了声音。

“当然,冬天还是跑煤矿好,每次给自己留下一块半块的,一年就不用买煤了。”

“我没干过那样的事,我有足够的钱买煤!”

“其实,拉大粪倒也是好事,积肥嘛,汉族农民就是爱用大粪!祖祖辈辈,我们没有用过大粪,照样吃白面馕……可现在什么事都要向汉族学习啊……”

“这和汉族有什么相干,没意思。”泰外库反感地说。他的情绪显然变得焦躁了,他不客气地催促道:

“倒酒!”

“请喝!”麦素木恭顺地把酒拿给了泰外库,“可您为什么把媳妇放走了呢?放下鞭子回到家,四壁像冰一样冷……”

泰外库低下头,看着酒瓶子。

“雪林姑丽越长越漂亮了,真是说太阳太阳比不上,说月亮月亮也不如她……现在,白白落到了队长弟弟的手里!”

“您提雪林姑丽干什么?”泰外库的头更低了。雪林姑丽的成婚,使他感到了一点怅惘。

“我为您心痛啊,可怜人!艾拜杜拉哪一点比得上您?就仗着伊力……”

“麦素木哥,您是叫我来喝酒的,为什么要把那个人的名字拿到嘴边?”

“别生气,别生气,我使您伤心了,我知道,那个美丽的丁香……”

“胡说!”泰外库敲响了桌子,他抬起头,直瞪着麦素木,阴郁的目光里流露着无限的骄傲,“尽是些没意思的话。我泰外库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我一天打过一千二百块土坯,一天割过三亩麦子!媳妇不愿意了,走!随她去!有我的什么事情?我既然放走了一个老婆,就有本事娶第二个!如果第二个也受不住我的拳头,还可以离掉娶第三个……”

“瞧这!好!好!”麦素木连声喝彩,并赶紧把自己呷了一口的酒再次“敬”给泰外库。

泰外库一饮而尽:“我脾气不好,但是心地善良!伊力哈穆对待我像亲兄弟一样。您说那些做什么?我是公社的好社员,不管走过谁家的门口,人们都邀请我:‘进房子来,请进!’我怎么是可怜人?放下鞭子回到家里,艾买塔洪送来一碗拉面,赛买塔洪送来一盘包子。谁说是四壁冰冷?您不是请我喝酒吗?在哪儿?有酒,请拿来。就这一瓶?我醉不了。没有酒了?再见!”

泰外库站立起来,再不听麦素木的喃喃,也不道谢,起身就走。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招呼!

“古海丽巴侬姐!请看住您家的黑狗,如果它扑上来,只怕受不住我的一脚!”

小说人语:在新疆农村“劳动锻炼”的时候,小说人多次听到过各族农民传述列宁向斯大林密授天机,以掌控小鸟作政策火候的比喻的故事,显然,这是胡说八道。但此说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呢?怎么会在新疆至少是北疆流传得这样广?

直到一九九五年,也还听陆文夫文友用同样的鸟儿的比喻讲述党对文艺的领导,讲给中国作协的党组书记。於戏!

被邀请赴宴是人生乐事,被口头邀请而实际全无则是不可思议的奇妙的经验。这是天才,这是世说新语,这是禅机,这是启示录。有就是没有,没有就是有,然后随机应变,弥补于无形,天衣扯了一个大口子,而后无缝。玄而又玄,众妙之门!

【第五十一章】雪林姑丽与爱弥拉克孜沉痛谴责泰外库

泰外库的精神负担

严寒的冬夜

奔跑、巧遇、无言以对

雪林姑丽是软弱的吗?曾经是的。她温顺,寡言,爱哭,毫无保护。艾拜杜拉为了这曾经劝导过她多少次呀。艾拜杜拉说:

“你还记得么,我们刚上小学的时候,那个被娇惯了的小流氓,他每天欺负我,他把沙土扔到我的书包里,把我推到泥坑里,还管我叫‘丫头子’。我一声也不吭,我不愿意和人打架。他以为我是不懂还手的,有一天我正在做功课,他把半瓶墨汁洒在我的作业本上。我跳起来‘叭’给他一个嘴巴,他一个跟头倒在了地上,他爬起来抄起了棒子,我夺过了他的棒子,左手又给他一个嘴巴。他两边的脸肿得高高的,扬言要和我动刀子。同学、老师,包括后来我的父母都很惊奇,他们从来不知道我会打人,连老师都警告我小心那个小流氓的报复……其实呢,一点事也没有,从此他服气了,见了我俯首帖耳,后来,我帮助他还提高了学习成绩。过了很久以后,他有一次说:‘唉,艾拜杜拉,没想到你打人那么厉害!从那一次,到现在我一感冒耳朵就嗡嗡地响呢!’”

“……不记得有这么回事。我只记得有一次男生和女生打架,你抄起了一把椅子……你的样子真可怕,我以为你要砸死一个人的。”

“是的是的,有这么一回。其实我也是为了吓他们,哪里能真的往人头上砸呢!我们有多少办法?就有这样的人,视善良为可欺。我们退让,一次、两次,直到第十次,但是第十一次,我就一定要把他打回去,让他永远耳朵边嗡嗡作响……”

在试验站,杨辉也常常给她讲:

“不要怕困难,不要怕坏人,不要怕旧思想的习惯和流言蜚语。你如果不怕它们,它们就反过来会怕你的……我刚到伊犁工作的时候,也是阻力重重。一抬头,全是维吾尔人,男的留着胡须,女的穿着连衣裙,个子不比我高一头也高半头,说话叽里嘟噜,听不懂。我提出什么技术上的建议,没有人听,还有人拿我开心,说我的坏话……为了这,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赵志恒书记告诉我,第一要学会跑路,第二要学会说话,第三要学会吃饭睡觉,不管在什么条件下都要能吃能睡,第四要学会吵架,只要是为了生产,为了集体的利益,什么人都敢碰!只要你相信自己正确,你就不要低头,不要畏缩……”

还有再娜甫,还有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这都是雪林姑丽的良师益友,美好的、智慧的语言是能赠予人的最高贵的礼物。他们的话语确实就比黄金更珍贵。然而,还有一个老师,还有一种语言,它比什么都更加强有力,比什么都更能说服人和改变人,它的名字叫作“生活”。

雪林姑丽是好面子的么?生活偏偏一次又一次地无情地往你的脸上抹下锈斑,然后打开聚光灯,让众人观看你的被涂丑了的双颊。雪林姑丽是娴静和内向的么?生活的浪潮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你抛起又放下;到处都是雷鸣、闪电、风风雨雨,是明的和暗的漩涡和湍流,是纠缠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结。雪林姑丽是文雅和纤细的么?生活偏偏不仅使你面对了粗犷,而且面对了野蛮,面对了狼虫虎豹——恰恰投枪与木棒就在你的手边。

在打坏了那一炉馕以后,雪林姑丽委屈地向杨辉诉说了事情的始末。“走,我们找大个子去!”杨辉拍响了桌子。怎么能让杨辉为这个分心呢?县农技站站长和报社记者马上要来了,他们要总结杨辉的工作,还要给杨辉照相呢。“您不用管了,我一定设法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雪林姑丽说。

“那你先不要回试验站。七队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农村的技术工作从来离不开思想政治工作,你们队的几位人物我也都打过交道。他们要干什么呢?你不能回避,也回避不开。他们要在你身上做文章呢。”

于是,雪林姑丽留了下来,她出席对伊力哈穆的批斗会。开始,她简直不敢抬起头。她替直端端地站立在那里的伊力哈穆哥难过,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她替那些随声附和、信口攻击伊力哈穆的人害羞,她不敢、不愿意看这些人的下贱的嘴巴,正像不敢、不愿意看一个外科病人的化脓的疮口。她万分厌恶那些造谣者和诽谤者,不管他们说得怎样好听,她也不想看他们,因为她从来不看长着红绿须毛的毛毛虫或长着花皮的毒蛇。她低着头来开会,却仔细地听着每一个发言和发言之间的沉默和欷歔。沉默和欷歔给了她许多力量,于是,她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触到了许多社员的目光,她们用目光交换着彼此的忧虑和同情。然后,所有的忧郁的、含泪的眼睛都集中看向伊力哈穆。“如果是我,”雪林姑丽想道,“如果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果是让我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恭听这些诬蔑不实之词,我将无法忍受下去,我将无法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