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写小说的人,不搞政治。无非是小说叙述文本大胆——也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我就是观察者、叙述者,是讲故事的人。所谓“大胆”,是驾驭的时候没有犹豫,只是中性叙述。我对夏家骏有些调侃,何司令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在叙述上没有任何否定,没有讥讽。我是中性叙述,没有引导读者。我希望大家读了以后体味一些东西,体味多少算多少。可以有不同的解读。我要表现的,是每个人都有困境,我在写各种不同的生命的生存困境;以探索人性的文本,写人性的复杂和脆弱,这是很具有悲剧性的。我以为这才是文学的功能。有一种观念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投入政治,作家应该是公知,这种期望我能理解,但是不能勉强。
《飘窗》之前,我最后一个写实的长篇小说是《栖凤楼》,近二十年了。我从1959年写小小说,发表在《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现在也还经常写一些小小说,在《新民晚报》“夜光杯”发表,有的还被收入课本。2012年天津地区的高考语文题是我的小小说《掐辫子》,占了二十分,我试着做了一下,得不到满分。现在考学生很大程度上是考察思维方式是否敏锐。
写小小说是一种享受。我很珍爱这种享受,每年写几篇,都取自真实的素材。有人觉得,写这些成不了文豪。有亲友很真诚地劝我,到晚年了,再多出几个大部头多好。
写作是一种享受,我的人生目标不定位于文豪。我是一个边缘化的人,中心意识非常淡薄。我给自己的定位非常准确,我现在就是一个退休金领取者。我没有什么焦虑,没有创作任务。这么多年不写也没关系。我目前也不是专业作家,写作变得纯粹,成为生命的乐趣,使我能获得有尊严的生活。我从小喜欢写作,一路写来,有过坎坷,但坚持下来了,我为自己高兴。
我经常会回过头来看自己的作品,像看自己孩子似的,很亲切,不是为了修订或挑毛病。当然,我在《钟鼓楼》里发现过错字,再版时改掉。
《钟鼓楼》是我的第一部长篇。1980年中国作协召开长篇小说座谈会,茅盾说,我们新的中短篇都有了,文化要发展,要尝试长篇创作。他问:“刘心武来了吗?”我站起来,茅盾对我微笑着点点头。他鼓励我写长篇,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激励。后来他宣布拿出全部稿费设立基金。我想,我一定要争取得到茅盾文学奖。
我是从北京出版社出来的,《钟鼓楼》完成后,自然要给北京出版社的《十月》先发,这是不消说的。一个副主编说,因为刊物提前组稿,排满了,只能1984年最后一期发上半部,1985年第一期发下半部。这样就错过了评茅盾文学奖的时间。我找了《当代》杂志的章仲锷,他答应撤掉当期的小说,马上安排在1984年内全部刊出。结果第二年评第二届奖,我就评上了。
茅盾对《班主任》特别肯定,亲自给我颁奖,《钟鼓楼》获茅奖后,是在北京国际俱乐部举行的颁奖仪式,茅盾那时已经去世。获得茅盾文学奖是很大的荣耀,名利双收。更重要的是,茅盾和我四目相对给过我激励。
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第一名是李准的《黄河东流去》,第二名是张洁的《沉重的翅膀》,第三名是《钟鼓楼》。李准全票,张洁少一票,我少两票。结果颁奖的时候,李准病了,张洁有个人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出席。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茅奖颁奖仪式。
那年因为北京市有两个作家获茅奖,颁奖的时候,当时北京市分管文教的副市长陈昊苏上台讲话,他手里拿着一份《文摘报》,上面刚摘了我的《公共汽车咏叹调》,他很兴奋地说个没完,并且念起了《公共汽车咏叹调》。
《钟鼓楼》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来的呢?20世纪80年代初,北京市文联要作家报深入生活的计划。我报了去隆福寺商场体验生活。有人批评,说老作家还去农村深入生活,为什么刘心武不去?王蒙当时是北京文联作协副主席,王蒙说农村需要有人写,城市生活也要有人去写。后来我写出了《钟鼓楼》,素材大都来自那儿的采访。我的兴奋点在市民生活这块。我没有在农村长期生活过,农村题材跟我的生命体验难以衔接。这部作品为北京风情作了记录,传达了来自底层的温暖,表达了人性善美的一面。
我非常后悔,由于非常羞涩,没有去拜访茅公。茅盾是一个严格的写实主义作家。他甚至认为非写实主义是不对的。茅盾倡导革命现实主义,他有一本书《夜读偶记》,梳理文学史的脉络,认为是写实和非写实的斗争。
上《百家讲坛》、出《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的书,带来很多争议。尤其是续写《红楼梦》。揭秘《红楼梦》就引起浪头了,但喜欢的很多。续书说好的不多,彻底否定的不少。我很坦然,我做了一件我喜欢的事,销售也很成功。梅耶荷德(苏联的一位戏剧家)的定律就是,所有人说你好是彻底失败,所有人说你坏那你可能还有些自己的特点,如果有的人非常喜欢,而另一些人恨不得把你撕成两半,那就是真正的成功,我的解读《红楼梦》就符合这个定律。
我还从事建筑评论的写作。王明贤主持中国十大地标的评选,邀我作评委,我接受了。我出版过《我眼中的建筑和环境》(建筑工业出版社)、《材质之美》(建材工业出版社),我的评论能从城市规划、设计风格一直谈到建筑材料的问题。当年我曾和高中同学马国馨一块画水彩,他后来顺利考上清华大学建筑系,成为吴良镛的学生,现在是中国工程院院士。
我的写作开始得很早。十六岁时,我在雪片般的退稿信中,终于发现一张用稿通知单。这一年,我的一篇文章在《读书》杂志刊登了,题目是《谈〈第四十一〉》。很快接到编辑部来信,大意是大文刊出,表示感谢。他们以为我是老学究,没想到是一个高中生。但是我的写作走过弯路,直到写出并发表《班主任》,才算摸上正道。
总有人问我:《班主任》还有生命力吗?我认为,作品生命力是指有一代代读者来读。我的作品发表,一开始是同年代人读,有的现在还源源不断印下去。《班主任》是我的成名作。《剑桥中国史》从先秦一直写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写到改革开放,关于我的内容有一页半,其中包括《班主任》《我爱每一片绿叶》。也有一些中国人或外国人写史,对《班主任》不以为然,放在次要位置,或忽略不计,我无所谓。
《班主任》的深刻在于,“文化大革命”切断了和四种文化的联系:中国古典文化、中国现代文学、中国当代文学,外国文学。“四人帮”搞文化专制的罪恶就在于此。《班主任》力图重新把这四种文化接续了下去,让年轻一代有健全的文化生活。茅盾喜欢我不是偶然的,他看出了《班主任》在那样一个历史阶段的特殊意义。很多人认为伤痕文学就是哭哭啼啼,其实《班主任》
里没有眼泪,获取了最大公约数。
《飘窗》也试图“打七寸”,引发读者对当下世界无处不在的资本力量,以及资本与人性互动的思考,但不够厚重。我是有能力厚重的,但没有刻意去厚重。
《班主任》得到了那时主流批评家的一致肯定,但是我的第一个中篇《如意》却并不“如意”。后来我从《我爱每一片绿叶》《如意》《立体交叉桥》转移了文学的落点。《班主任》的诉求我还在坚持,但那种写法需要改进。我那以后就确认文学是写人性的,要展示人的生存困境,弘扬人道主义。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使我停笔。我所舍弃的都是可有可无的,一些名分、待遇与我无关,关键是不可剥夺我写作发表的权力。
我不存在没的可写的问题。我只是觉得,力气没那么大了,写不动了,有这种惶恐。我的心态好,基本达到与世无争。我继续“种四棵树”,即坚持小说、散文随笔、建筑评论、《红楼梦》研究的写作。我的长篇小说大体都是常销书,揭秘《红楼梦》的系列作品则成为畅销书。我被市场认可,这是多大的乐子!我去复旦大学讲课,二三百人的厅坐满了,还有人挤在门边站着听。我有这自信:我的生命价值,不用头衔什么的来证明。这也是我长期埋头创作积累出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