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诸族或多或少都跟突厥人有一些血缘关系。传统当中,亦不曾以向强者屈服为耻辱。几个浑身是血的部族勇士被唐军的呐喊声吓得魂飞天外,相继丢掉了兵器,滚落于马下。另外数名部族勇士虽然兀自紧紧握着手里的刀,却都将眼睛转向了米摩克,目光里边充满了祈求。
对于被吓破了胆子的弟兄,米摩克不以一词苛责。对于身边那几道期盼的目光,米摩克亦视而不见。他只是呆呆地举目四望,看看头顶上的穹庐一般的蓝天,看看四面无边无际的荒野,仿佛永远看不够,永远舍不得一般。直到周围唐军的呵斥声又起,才猛然醒转,冲黄万山拱了拱手,笑着打招呼,“这位黄将军,想必当年也是安西军的一员?!请恕米某有眼无珠,这两年多来得罪了!”
别人一客气,黄万山反倒被弄得手足无措,连摆了几下手,才虎着脸说道:“你也是恪尽职守,算不上得罪。投降吧,听老沙一句。不为自己,还要为身边这些弟兄们想想!”
“如果我老米有朝一日,带兵打到你家门口,黄将军会投降么?”米摩克笑了笑,低声反问。
“这……?”黄万山又是恼怒,又是钦佩。楞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冷冷地道:“你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了。也好,既然你自己要死,黄某就成全你。弟兄们,举槊……”
“诺!”几十名距离“猎物”最近唐军齐声答应,同时奋力将手中长槊平端。只待黄万山的手落下,便会策动坐骑,将猎物们捅成透明筛子。见到此景,又有几名先前陪同米摩克踏入陷阱的勇士赶紧丢下兵器,跳下坐骑。以免遭受池鱼之殃。而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等最后三五个,则舍命扑上,用身体在自家主帅周围护成了一道单薄的围墙。
“且慢!”千钧一发之际,米摩克好像改变了主意。将兵器丢在地上,大声喊道。
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大喜,赶紧命弟兄们将攻击暂且停顿。正准备说几句安慰话间,却又见米摩克冲着周围团团作揖,“你等都走吧,别陪着我做无谓的牺牲。今天,死老米一个已经够了。”
“将军!”百夫长安延九与石神奴等人失声痛哭,丢下兵器,却不肯离开米摩克身侧。米摩克轻轻推开众人,策马走向对面的槊林,“来吧,给老米一个痛快!老米今日死在唐军的槊下,也算死得其所。”
没想到对方性格如此刚烈,周围的唐军将士不由得肃然起敬。手中的槊锋分明已经顶到了对方的胸口,却是迟迟刺不下去。
沙千里心里也是好生感慨,叹了口气,低声做最后的努力:“你这又是何苦?俱车鼻施那个人生性凉薄,即便知道你为他死了,他也不会念你的半分好处?”
“老米今日死了,却不是为他!”米摩克笑了笑,面孔上的表情竟有几分痴迷,“昭武九姓,总得有一两个知耻男儿。动手吧,换了你在此,想必跟会跟米某做一样的选择!”
沙千里知道已经无可再劝,又叹了口气,轻轻抬起手臂。正准备下令给被包围者一个痛快,米摩克突然又张开眼睛,大声喊道,“且慢,我这里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让两位将军成全。”
“说罢!只要能做得到的。沙某一定照办!”出于对此人勇气的尊敬,沙千里点头应承。
“帮我杀了马场中那两个留守的百夫长。他们都是天方教徒,模样很好认!”米摩克翻身跳下坐骑,将战马推到了旁边,“这匹汗血马,算做对两位的酬谢!”说罢,低下头,将身体往前方的槊锋上狠狠一撞。“噗!”几道血光迅速射出,在半空中溅起一团红雾。
“噗!”“噗!”“噗!”数道血光相继溅起,与半空中的红雾汇聚成浓浓的一股,凝聚在秋风中,久久不散。
“冥顽不灵!”有人低声唾骂。
“他们的英雄!”有人摇摇头,轻轻叹气。
米摩克拒绝投降,阵前自尽。
百夫长安延九撞槊自尽。
百夫长石神奴横刀自刎。
还有两个不知名姓,一看就是普通士卒的部族武士,跟在百夫长石神奴之后,从地上捡起弯刀抹了脖子。
饶是见惯了血肉横飞的景象,望着眼前的五具尸体,一众安西军老兵的心中依旧涌上了一股肃穆之意。再看那几个先前陪着米摩克闯阵,最后关头又因为贪生怕而投降的部族武士,虽然不敢放声痛哭,圆睁的泪眼中,却是充满了仇恨。
见到此景,沙千里明白这些人已经不可留,叹了口气,轻轻向左右挥手。立刻有数把长槊交替着刺将过去,将剩下的几名俘虏一一戳倒。待确定已经不可能再有人将唐军的真实情况报告给柘折城中,沙千里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命令道,“把他们都葬了吧。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别再侮辱他们的尸身!”
“诺!”左右亲信们齐声答应,自管去挖坑埋葬死者。从始至终,没任何人出言提醒沙千里,一个伯克和两个百夫长的首级,上缴之后能换回多少功劳。
照这样下去,接下来的仗就没法打了。黄万山为人仔细,发现整个队伍士气不振,赶紧笑着转移大伙的注意力,“我跟老沙本想着抓一个比较有份量的活口,套问柘折城内的布防情况。待日后咱们攻城时也好节省几条人命!没想到这个米将军脾气居然如此之硬,竟给我老黄来了个宁死不屈。好在俱车鼻施汗麾下像这种硬汉子非常少。倒是那种听见些风吹草动就把头缩进壳子里的乌龟王八,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呵呵呵……”弟兄们低声哄笑,与其说被黄万山俏皮话给逗乐,倒不如说是在卖都尉大人一个面子。
“都把脑袋给老子抬起来!”听众人笑的虚假,黄万山登时勃然大怒,“他又不是你们的爷娘老子!别忘了,咱们这两年,可是有不少弟兄,死在了他的刀下!”
众将士纷纷挺胸抬头,目光当中,依旧充满了肃穆。黄万山正想再骂几句激励士气,却听见好朋友沙千里低声劝道,“算了,弟兄们只是钦佩他的硬气而已,不会分不清敌我。待会儿开始攻寨,肯定个个都又生龙活虎!”
二人早就配合惯了,一个开口,另外一个立刻心有灵犀。“狗屁!”黄万山接过沙千里话,大声嚷嚷,“匹夫之勇而已。老子宁愿这辈子天天遭人恨。也不希望受到这种尊敬。有谁愿意,赶紧牵着马滚蛋。老子麾下,可不需要这样的窝囊废!有愿意受这种尊敬的没有,有愿意受这种尊敬的没有……”
接连问了数遍,队伍中都没有回应。黄万山摇了摇头,继续大声鼓动,“好汉子要活得有滋有味,而不是死得轰轰烈烈。要让敌将的听见你的名字就两股战战,要让天下的女人看见你的面孔就舍不得把眼睛挪开。要凭着一身本事给老婆孩子挣下一份家当。这样,即便你死了,也有子孙每年清明到墓碑前上香,并且逢人就夸,当年我爷爷那会儿,只要一瞪眼睛,整个河中没有小孩敢在夜里边哭!”
“呵呵呵呵……”这回,队伍中终于响起了一阵真正的笑声。先是少数人轻轻展颜,随后欢快的情绪就迅速在人群中传播。‘对啊,咱们自己还没彻底从困境中走出来,哪有功夫同情别人。况且胜利的滋味总比失败要好,尽管失败者用生命维护了最后的尊严!’
欢笑声中,队伍的脚步越来越轻快,转瞬,就杀到了马场的营垒外。没有绝对的把握将里边的守军全歼,沙千里再度拉好了面甲,同时命人叫过万俟玉薤,低声吩咐,“该你上了。带几个人去讨敌骂阵,以炫我大唐军威!”
“诺!”万俟玉薤领命而去,才冲出四五步,却又迅速将坐骑拨了回来,低下头,讪讪地请教,“请,请问沙将军,到底如何做才能炫耀军威?万俟,万俟刚入伙,不,不太懂这些!”
“你这……”沙千里眼前一黑,差点没从坐骑上掉下去。正准备斥责几句,又听见万俟玉薤讪讪地补充,“沙将军有所不知,万俟,万俟以前一直是做家将出身的。从没,从没大声跟人说过话!”
“你这废物!真是白长了这么大块头!”黄万山在一旁也气得在马背上直晃荡。“狐假虎威你会不?给人做爪牙的,总不能老缩着头吧?你就想,你现在是王将军的家丁,对面是欠了租子不肯交的佃户。你奉命上门逼债……”
“在下明白了!”万俟玉薤瞬间顿悟,没等黄万山把话说完,便策马冲向了对面的营垒。在距离营墙八十步远的地方带稳了坐骑,双手叉腰,扯开嗓子冲着营墙内的守军喊道,“呔!里边的人听着。奉铁锤王之命,老子来接收战马。识相的,赶紧打开营门,主动帮老子牵马。念在你等诚心悔过的份上,铁锤王他老人家非但可以既往不咎,还可以赏你几袋子口粮,让你留着过冬。不识相的,就死撑到底,看老子敢不敢一把火烧了你这王八窝!”
他先用汉语喊了一遍,然后再度用突厥语、粟特语重复。唯恐没有达到威慑对方的目的,还将挂在马背后的大食弯刀抽出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挥舞个不停。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在后边看到了,愈发恨不得把眼珠子掉到地上。他们两个之所以从王洵手里讨要此人来助战,无非是揣摩出自家主将有提拔这个大个子的意思。想趁机做个顺水人情。谁料万俟玉薤压根儿就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好好的挑敌骂阵,楞给弄成了明火执仗。
更令人惊诧的事情还在后边,没等沙千里命人去将万俟玉薤唤回来,对面的营墙上突然挑起了几块雪白色的棉布。紧跟着,有人颤抖着用汉语喊道,“将军大人别生气,将军大人别生气。我等这就投降,这就投降!”
饶是没有任何行伍经验,万俟玉薤也清楚守军挑出块白布来意味着什么,一瞬间,竟然无师自通,挥了挥刀,继续厉声恐吓,“投降就赶紧开门,放下兵器,出来列队。别磨磨蹭蹭。惹烦了,老子带人杀进去,鸡犬不留!”
闻听此言,守将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唐人老爷饶命,唐人老爷饶命。我等这就开门,这就开门!该死,谁把门闩得这么紧,赶快用刀劈,用刀劈开,用刀劈开!”
随即便是“吱呀”一声,足足有七寸后的木质营门被从内部打开。两列伪大宛国武士,高举着双手,陆续走出。队伍最前方两名百夫长打扮的家伙各自手中还捧着一本账册,距离万俟玉薤的战马还有半丈远就跪倒在地,其中一人口中嘶哑地喊道,“将军大人饶命。小的盼望王师已经很久了,早就想开门投降。但是米摩克那厮冥顽不灵……”
“就是,就是,都是米摩克那厮搞得鬼。我们两个知道王师向来仁义,从不牵连无辜。所以昨天就有想开营投诚,但此地主事的是米摩克,那厮非要不自量力地去挑王师的虎须。我们怎么拦,都拦他不住……”
当年在王氏父子手下,万俟玉薤也算也见过很多不要脸的家伙,却没想到天外有天。一瞬间,竟然被恶心得差点吐在当场。使劲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终于压下了心中的烦恶,沉声喝问,“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在军中担任何职?营垒里边还有其他人么?怎么不一起出来投降?”
“回将军大人的话,小的叫法哈德,他叫费迪勒,我们两个都是百夫长。在这座营盘里,除了小伯克米摩克之外,属我们两个最大!营垒里边的活人都在这儿了,其他冥顽不灵的家伙,已经被我们两个替您清理干净了。尸体就摆在正对着营门的地方,您老人家要是不放心,可以随时派人去查验!小的说的绝对没有半句假话,请将军大人念在我等诚心投靠的份上,留小的一命。小的这辈子愿意为您做牛做马,永远追随大人!”既然豁出去无耻了,法哈德干脆做得更没有下限一点。非但将万俟玉薤问到的地方回答了个清清楚楚,连万俟玉薤没来得及问的,也抢先一一交代。
原来米摩克领着一群勇士出门之后,法哈德与费迪勒两个自知前者已经没有再活着回来的可能。而如果守不住营垒,逃回柘折城之后,二人也难免被枭首示众。左右是个死,二人干脆把心一横,纠集起若干爪牙,直接宣布要投降唐军。有几个部族武士稍稍露出些犹豫的意思,便被二人带着爪牙砍成了肉酱。
既然没勇气追随米摩克一道去跟唐人拼命,留在营垒内的守军之中,当然不会有太多的硬骨头。所以法哈德与费迪勒两个也没费多大力气,便掌控了整座营垒。待听闻万俟玉薤宣布的投降条件,立刻挑出了白旗。
能凭着几句狠话吓得敌军跪地请降,万俟玉薤当然喜出望外。然而,如何处置这些软骨头俘虏,他可就有些犯了难。拨转战马回去再度向沙千里请示,沙千里也有些吃不准。他今日不肯取敌将的首级,已经违背了大唐军律。若是再加上尊重敌将遗愿,诛杀主动请降者这一条的话,恐怕被王洵知道后,将会非常难做正迟疑间,又听黄万山大声说道,“既然人家已经投降了,还客气什么?先将营垒接受了再说。其他,咱们不妨待会儿再仔细商量!”
“也好!”沙千里轻轻点头。调派人手,上前接收营垒,按照投降者献上的账册清点战马和草料。
由于是守军主动放弃抵抗,营垒中的所有一切都没遭到任何破坏。片刻之后,便有弟兄们送上了精确的缴获数字。共计得到一等大宛战马一千三百零五匹,未阉割种马五十余匹,适龄母马二百余匹。此外,还有马驹若干,供战马消耗的精料若干,干草不计其数,都与账目上的数字基本相符,被提前登记得清清楚楚。
听到此言,沙千里更不想立刻下令处死法哈德与费迪勒两人了。但是米摩克的临终所请又被很多弟兄亲耳听到了,他也不好食言而肥。对于这个问题,黄万山却非常果断,笑了笑,大声道:“这两个小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廉耻。况且又都是天方教的信徒。对讲经人比自家老子都尊敬。留着他们,难免日后不被反咬一口。赶紧杀了,也省得给你我留下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