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自然水母与蜗牛:一个生物学观察者的手记(续)(刘易斯·托马斯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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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自我

据说,有些精神病病人能有不止一个自我。其中,有一位为此病所苦的美丽聪慧的年轻女子,前些时曾受到资助,出现在一个电视谈话节目上,表现她的多重自我以及她们之间的纷争。她说,她自身拥有不少于八个别的女人,或者说被八个女人所拥有。那些女人各不相同,都有各自的名字,彼此争吵、排挤,都力图控制那整个实体,于是引起无休止的混乱和窘迫。她(们)想摆脱她们(她)全体,当然,除了她(们)自己。

专业人员称这样的人为歇斯底里,或精神分裂症病人。我还听说,对他们似乎无能为力。有不止一个自我,这本身就被看作是很严重的病态。还没有什么已知的法子能赶走那些闯入者。

我是拿不准,不同自我的数目本身是否就有那么病态:我希望那不算病态。在我个人看来,八个自我是个合情合理的小数目,不难管理。他们同时出现才真正成问题。我觉得,精神病学家要做得更好些,最好说服他们排队挨号,像我们正常人常做的那样。难道不能通过给予奖励或施以关于惩罚的温和的威吓来调理他们吗?“你好,非常高兴在这儿见到你。我有不多不少正好五十五分钟,过此时间恕不奉陪,因为还有别人要来。不过,明天这个时间我们再准时见面行吗?请吃一块薄荷巧克力,然后说说话,就咱们俩。”这种方式也许有用,至少可以让他们排成某种次序。

说句实在话,跟我说,有不止一个自我是一种病症,这会让我难为情。我活到如今,有过多少自我,我已数不清,也没法跟他们一一保持联系了。有一点很大的不同,使我一直感觉正常,这就是,我(们)的自我是一个接一个按部就班地出现的。五年前,我不是这个人。那是个年轻小伙子,所作的所说的,我现在是不可能同意的。十年前的我是个陌生人。二十、四十年前……我已经惘然。你会称之为病态的那种事情,我只体验过一件,就是排的队中间出现空档,一个已经完结,退出了,下一个还没准备好,没接上,一时间空了场。庆幸的是,那种事我记得只发生过三四次。有一次是我已经长成大孩子了,可那个小青年还没出现。后来还有两次,似乎一时糊里糊涂,不知道下一个该是谁。其余的时间,他们规规矩矩挨号而来,前面的一暗示,后面的马上准备接手,有时赶得上气不接下气,还需要临时交代情况,但也没误事,总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令人惊奇的是,世道变化这么快,他们却不需要多少背景情况介绍。我记不得五年前那个人是谁了。只记得他在读语言学,并且刚刚发现了哲学的天地。可是没做成多少事,他就离去了。

说真话,有那么几次,他们还一齐来过,像电视上那些个女孩子一样,吵吵嚷嚷,都想得到青睐。他们组成整个整个的委员会,一个住房委员会,一个预算委员会,一个牢骚委员会,甚至还有一个会员资格委员会,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从来没有个主席。我当然不是。顶多,我是个行政助理。从没有议事日程。末了,我只好送来些水果、点心之类来让大家提提神儿。

我们干吗要开会?很难说。砰的一声门开了,忽拉拉他们拥进来,叫唤快开会,然后就一齐讲起来。说也奇怪,那并不仅仅是乱吵一通;他们会在讲话中留出些空间,这样,一个人讲话的词语会插入到别人讲话里不声不响留下的缝隙。好的时候,那感觉就像一场极其复杂的对话,可也有些时候,那声音更像从远处听到的繁忙车站的嘈杂声。更坏的时候,各音部的停止没有同步进行,而是彼此打断;那时,就像所有文件突然被一阵风吹离了桌面。

我们从没有解决什么问题。近年来,我感觉到,他们对我——不管他们认为我是谁——越来越不耐烦,也不管他们状况如何,说来就来。他们并不按时出现,说声状况不佳。不过,他们已开始有个迫切的需要。最需要的,是一个主席。

最坏的情况,是我本希望只有一个自我的时候。想了个法子,夜晚出去,到海滩走走,看看满天星斗,使劲儿想:成为一个,成为一个。不管事儿,从来不管事儿。你刚觉得有上升感,开始转动,那架精神时钟呼呼发响、正要敲响报时的钟声,这时,其他的自我又开始讲话了。不管我想什么,他们总是说,不,根本不是那回事儿。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们安静,让他们停止讲话,那就是放音乐。这法儿灵验。巴赫的乐曲每次都能让他们就地停下,好像那就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