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忠华是同他姐姐柳苇一起被捕入狱的,那是民国二十年的事。当时,童霜威同柳苇离婚已经两年,童霜威是在家霆七岁时同柳苇离婚的。离婚以后,双方并无来往,但在两年后的那个秋天,童霜威却偶然在报上看到了柳苇在南京雨花台被枪决的消息。当时,雨花台的枪声已经杀戮了无数青年人,绝大多数是秘密处死的。只有极少数通过审判,根据《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的规定公开判处了死刑。柳苇就是这样被处死的。想着这些时,他脑际忽然又闪过今天从明故宫机场回来时,路上看到的那支送殡队伍。那唢呐声,白色的孝服,呼天抢地的号哭声……柳苇死后,这一切都没有,没有人为她举丧、送殡、哀哭。那天,倒是老天爷似乎在哭泣,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刮着萧瑟的秋风。童霜威在办公室里看完报纸,望着窗上淋漓得像泪水似的雨滴,涌着恻然的感情,心里想:也许是同名的人吧?不会是她吧?……瞬即,又肯定:一定是她!这条新闻上注明了这个“柳苇”是女的,年龄也完全相符。何况,她本来就是一个从在苏州蚕桑学校上学时起就激进、左倾的女学生,后来,她做了小学教员,接触的也总是有那些赤色共产党人。他曾因她的美貌而倾倒。结婚以后,却因思想性格的不能一致而导致感情上的分裂,起因十分简单,后果无比深远。在民国十六年清党以后,两人之间不断龃龉,感情和夫妇生活终于维持不下去了。他想同化她,她却提出了离婚,说童霜威:“你形体虽存,生机已死!”他觉得她像隆冬天空中的一轮寒月,美则美矣,冷得不可亲近。后来,就找了律师离婚了,她大约就坚定地走了另一条路。他离了婚,带了家霆,以后就同方丽清又结婚了。天呀,何尝想到:在那秋风秋雨横扫苍穹的日子里,他竟会看到她被枪决的消息刊登在报上了呢?
离婚了!她像一片小小的浮云,从他身边飘走了。
他对她的行为不负任何法律责任。她也没有连累他。他对她的个性是了解的。她倔强、清高,有一种秋瑾式的巾帼英雄的风格,她对人和事有她自己独有的左的看法。她不会在被捕后胡乱牵连人,何况离婚时,她对他说过:“从今以后,一刀两断!各走各的路,各不相关!”他说:“你别后悔!”她答:“永远不会后悔!我相信我是正确的!”
现在,她的正确使她上了杀场!啊,古长江及其支流古秦淮河的堆积物在二三百万年前形成的雨花台呀!传说公元六世纪初梁朝时候,云光法师在此讲经,由于讲得非常精辟、生动,竟然感动了上天,降下宝石如雨的雨花台呀!何曾想到如此名胜去处,竟成了一个血流成河的屠场了呢?她的罪能有多大竟要枪杀她呢?这使他不但想不通,而且一直是心里恻然、难以忘怀的。
他心里拥塞着一种特殊的情感,当然不全是爱情。他同她的爱情已经早就破裂、飞散了,甚至还由爱变成过恨。只是,在得知她被杀后,春天时,只要听到雨打芭蕉;秋天时,听到梧桐叶上的滴答声,听到月夜有人吹箫……就不能不有一种怜悯之情。
以后的一个星期天,他带家霆坐了马车到雨花台去游览。马,“噗噗”地打着响鼻,白色的鬃毛飘洒,蹄声“嗒嗒”。马车颠簸着,路凹凸不平。到了那里,在南宋著名诗人评为“江南第二泉”的雨花泉旁的茶馆里喝茶。天真烂漫的家霆只以为是爸爸陪他来游玩,兴致很高地到处捡拾玲珑透丽的雨花石。他不知道爸爸带他来的含意,童霜威也无从把一切都告诉儿子。那件事,后来,也就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湮没、忘怀了。今天,却因一封苏州的来信,使他又陷入了回忆的汪洋大海的万丈波涛之中了!
他后来有心地特意打听过并且打听到:果然枪毙的柳苇确就是家霆的生母。更知道,柳苇的弟弟柳忠华也同案被捕,只是未被判处死刑。起先听说柳忠华被囚在上海漕河泾江苏第二模范监狱,后来转到过南京军人监狱,最后又转到了苏州江苏军人监狱。听说判了重刑。他没有再继续多打听,这件事却成了他心头的一块疙瘩。是伤感?怜悯?烦恼?还是忧虑?……他说不清。这块疙瘩似乎不痛不痒,平素并不带给他多少麻烦,只不过,疙瘩总是疙瘩,心中总有这么一根沉重刺疼的病根在那里潜伏着。
往事如烟云般拂过,他不能不想起苏州的枫桥镇。美丽的枫桥镇,有着一千四百多年历史的寒山寺古刹的枫桥镇。小镇上的小酒店里,总常听到兴高采烈的豁拳声此起彼落:“六啦六!一品官!对好拳!四喜!五金魁!”
镇上枫桥下的古运河里,小船咿呀划着,埠边泊着不少易安居士在词里写过的“载不动许多愁”的舴艋舟[7],小镇的石板路上挤挤攘攘,围着“波俏”的姑娘,打着黑布洋伞的女人……
那是在苏州城西十里,唐代诗人张继,夜泊有着寒山寺的枫桥镇,写下了著名的《枫桥夜泊》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他在那个宁静的小镇上,看到过庙里的香火,听到过寒山寺的钟声。他认识柳苇,就是在枫桥镇上的寒山寺里。
啊,十五年了!十五年前一个明媚的春日的下午,他与友人到苏州游览,坐马车来到了寒山寺,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在这江南小镇上教小学的女教员柳苇。柳苇正是枫桥镇人,有父母和一个弟弟。父亲先是教私塾的,后来,取缔私塾,在苏州的一个蚕桑学校里当了小职员。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弟弟是在苏州城里教小学的。柳苇就是蚕桑学校里毕业的学生。童霜威与柳苇认识是友人介绍的。柳苇的美,并不显眼。她纯洁得像一片雪花,像一泓清泉,一片芳草,是气质美和形象美的统一,和谐,秀丽,在俯仰顾盼、一笑一动之间,都似乎洋溢着芬芳、素雅、清新的气息。她会吹箫,月夜时,一支余音袅袅的洞箫能使他有一种如闻仙乐置身仙境的感觉。
当时,童霜威仪表堂堂,谈吐不凡,给了柳苇很好的印象,通信与交往从此开始。不久,柳苇的父亲与母亲先后得病。童霜威赶到枫桥镇,细心侍候,亲奉汤药,延请名医诊治,虽然柳苇的父母先后都病故了,童霜威却赢得了柳苇的感激与爱情。当年,他们宣布结婚,组织了家庭。柳苇离开了枫桥镇,到了上海教小学。
谁知,后来怎么竟会分袂了呢?起先,童霜威想要柳苇放弃做职业妇女,回厨房去。柳苇有一次笑笑说:“人说爱情是‘愚蠢’的儿子!我可不会做这种儿子!”结果,他发现,在不知不觉间,柳苇接近的一伙人都是思想左倾的青年人。柳苇在潜移默化之间,也同那些“朋友”们在思想上一致起来了,分裂,自然不可避免。在共同生活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两人之间除了漠然相处,已经无话可谈,离婚,是这种发展的必然结局。
离婚以后,童霜威只是在偶然间会想起柳苇。只是在偶然看到家霆的面貌和倔强的性格时,会想到他的生母——这个生命像熹微的天光中闪耀的晨星那样短暂的女人。至于柳忠华,他早将这个妻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是,今年春天时,方丽清要他陪伴着到苏州游览。既到了苏州,不禁引起一种温馨的感情,又想到了枫桥镇和寒山寺。方丽清并不知道他同枫桥镇的这段姻缘。他陪方丽清在枫桥镇上徜徉,在寒山寺里徘徊,许多旧事,像钉子一样钉在心坎里,都缠绵悱恻地浮在眼前。当然,虽然不无酸楚,却因方丽清在身边,就并无悲哀了。只是,他到达苏州,引起了司法界的注意。江苏军人监狱一定要请他到狱中给政治犯做一次讲演。他答应了,做了一次和缓、抽象的讲演。在讲演时,他忽然见到在远处听讲的大批政治犯中坐着一个人:有干燥、粗硬的黑发,有开阔的前额,有一个刚强下撇的嘴角和两只深邃透彻的眼睛,忧郁而执拗。这是他过去的妻舅柳忠华,他的心当时剧烈颤动了。
演讲完毕,他单独找柳忠华见了一次面,说了些空泛劝导的话,谁知换来的是柳忠华敌意的眼光和铁板的脸色。柳忠华说:“我是冤枉的!”最后,他尴尬地说:“你需要什么吗?只要我能办到的话。”
柳忠华坦率地笑笑:“我需要自由!”
他摇头,叹口气说:“这我无能为力。”
柳忠华又笑笑,那一头似乎永远梳不整齐的黑发在他眼前晃动,说:“也许,我以后会有什么别的需要,到时候,我写信向你要吧。”
他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告诉了柳忠华,留下了南京潇湘路一号的地址,就走了。今天,柳忠华真的主动来信了!而且提出要药物,要书籍。
应不应该给他呢?可不可以给他呢?当然应该给!可以给!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还不怕无辜的牵连。以他现在这种不算得意的情况和处境,他也不太怕影响自己的宦途。为什么此时忠华竟会来信索取这些东西呢?……他不禁敏感地想:也许,是西安事变的消息,他们这些囚禁着的政治犯也知道了!他们可能认为时局会有转机了,会朝有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了。这些共产党人啊!他们是最懂政治的!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当然要活下去,他当然会来信!
想彻底摆脱旧时那段生活的跟踪吗?办不到!梨花雨,麦黄风,那段生活总像影子似的跟随着他。在复杂的掺和着辛辣和酸楚的感情中,他既唤醒了埋在心灵深处的记忆,更遐想着柳忠华的情况。也不知为什么,像有把钝刀在心尖上来回锯着,产生了一种徒呼负负的感伤。呆呆望着窗外的远景,不知在什么时候,天际已经蝉翼般地暗得透明了,黄昏已经来临了。这时,那只“嘀嗒”作响的大挂钟“当!当!”敲了六下。钟声,为什么那样像寒山寺的钟声呢?
唉,他一直忘不了寒山寺的钟声;忘不了枫桥镇那条散过步的黑黝黝、曲曲弯弯的小弄堂;忘不了月亮透过百叶窗和一阵飒飒的风摇竹枝声;忘不了柳苇家窗台上那一盆在他结婚时开过红花的海棠;忘不了柳苇结婚前有一次跑着唱歌的天真的样子……
当回忆噬着他的心,思绪像夜半的洞箫,悠悠呜咽,声声渗入心田,他觉得心在游荡,刺痛。
为什么一切死去了的都有机会重新来活在自己的记忆里,而这些记忆却像一块无形的烙铁,灼烧着灵魂呢?他心里忽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痛楚和愿望,想去看看儿子家霆。该吃晚饭了,他喝干了杯里的白兰地,带着一点微微的酒意,想再下楼去吩咐冯村买药、买书给在苏州监狱中的柳忠华送去。同时仔细看看家霆,想从儿子的眉眼、神情间,再看一看柳苇当年的面貌。
于是,他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迈步下楼。
注释:
[1]张若虚:唐代扬州人,做过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齐名,并称“吴中四士”,他写的《春江花月夜》诗中有“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句。
[2]波俏:一种围裙。
[3]端纳:英籍澳大利亚人,曾任张学良顾问,当时任蒋介石顾问。
[4]邵元冲: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曾写《蒋介石先生的家庭教育与学术修养》等书免费散发,歌功颂德。
[5]邓演达:广东人,历任黄埔军校教育长、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主任、国民党中执委和中政委等职,是著名国民党左派领导人。一九三〇年在上海领导成立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即第三党),一九三一年被捕遭南京反动政府杀害。
[6]张孝祥(1132—1169),号于湖居士,宋高宗赵构绍兴二十四年中进士第一。他曾两度被朝廷中投降派弹劾落职。
[7]易安居士: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宋代杰出女词人,她的《武陵春》词中有“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