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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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霹雳三年(1)

历史是一面明亮的镜子

酝酿发酵后,我决定在这跨世纪之交,用记者笔法写这样一本记者生活的小说。节奏快些,纪实性强些,文字简洁朴实,鸟瞰的味道浓些,同读者的距离可以近些。用记者笔法写记者生涯,和作品的意蕴吻合,有利于这样一部作品。自然,这也算是一种尝试。我希望它能充分表达一个记者对当时客观世界和今天面向未来的一种整体感受。

书中所写的从1946年6月到1949年6月解放战争时期的那三年历程,是惊天动地的三年,血火交织风霜煎熬的三年;是一个旧政权丧失人心分崩离析的三年,也是一个新政权获得人心取得胜利的三年。腐烂了的政权结束了,崭新的时代开始了,它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是不该也不能被遗忘或忽视的三年。没有那三年就没有新中国!那三年是什么样的呢?有人或已遗忘,青年可能不知,我愿用浓墨重彩来如实描绘方生与未死、光明与黑暗的搏斗,把你带到五十年前纷繁复杂火热沸腾的情景中去。

写这三年,决定胜负的战争放到背景上去了。我沉浸在历史长河中,真实地写那三年中人的思想感情,人的心灵和命运,通过人的种种见闻和遭际,用人的悲欢离合和生死考验来再现逝去的峥嵘岁月,回溯那段艰难崎岖的历史,用当时一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希望精练而厚实地来展开那矛盾丛聚、险象环生的社会环境、广阔的社会生活面及许多印象深刻的事件。

历史是一面明亮的镜子。一对年轻的男女新闻记者登场做主角,讲述他们不平凡的独特经历,讲述他们的爱、恨和苍凉青春。这对恋人,活跃在十里洋场的上海和当时的心脏地带首都南京。那三年中的上海和南京,正像晴雨表或风向标似的足以表现出大局的去从和走向。社会变革不可抗拒,历史前进雄浑悲壮,他和她沐浴了大时代的暴风骤雨,又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的坎坷曲折,进入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光。如今,紧扣时代脉搏,娓娓动情地将感悟和带传奇性的故事浓缩了讲给你听。

一位看了我部分手稿的朋友说:“喜欢你写的‘苍茫莫愁湖’、‘多情花神庙’那类章节……”他这可能是指的一种苦难中的诗情。但他跟着问:“是写的你自己?”不!小说中虽有作者的生活和生命体验,但既是小说,必然有大量的想象和合情合理的虚构。只是在写作中,我确实灵魂贯注于那霹雳的三年之中,放笔纸上,常常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年前。我的思绪指向历史、掠向现实,那时我只有二十几岁,青春焕发,豪情满怀,悲天悯人,不怕冒险,却又机智敏捷……但现在我早已白发衰老,当年的一些引路人、同行者和亲友,不少均已离开人间。写这部作品时,壮怀激烈之余,不胜伤逝与悼亡,常常悲喜交作,心灵震颤,有复杂疲惫的心情,有凝重的思考,也常似直面人生,在同生者和死者对话。倘若书中的历史含义、忧患意识、沧桑感慨或风格气韵能使读者得到一些感染与启示,或许能帮我消除写作过程中付出的劳累与困乏。

我们那一代人中的大多数,凭正义和自己追求真理的良知做出抉择,寄托了对民族命运的兴亡与思虑,上下求索,追随前辈,为共和国的诞生,曾不惜流血牺牲献出一切。光阴匆匆如同流水,五十年弹指而过,1999年就要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五十周年。这部作品恰于此时完成,愿将它献给亲爱的伟大祖国!祝祖国繁荣昌盛!

王火

1998年夏

往事犹如潮涌

过去了的,一切都成了过去,只有回忆。但有些回忆是永远忘不了的。

昨天下午刚见面,想不到五十年前发生在两兄弟间的那场辩论,如今又继续发生了。

喜爱沉默不多说话的二哥夏国坐在客厅沙发上吸着他的万宝路香烟,悠悠从鼻孔里喷出烟来,说:“其实那场你们叫作解放战争的仗是白打的!打了三年,死了许多中国人,是场很糟的大灾难。现在呢?还得讲统一。台湾回来旅游的人那么多,美国的华裔回来的也那么多,我离去半个世纪也又回来了!”

啊!五十年!半个世纪了!

往事犹如潮涌,在眼前浪花飞溅。

打仗的确是一场大灾难。但那场内战是谁发动的呢?如果没有那场内战会怎么呢?中国人对那三年的记忆是深刻难忘的……对于一些关键的历史来说,那三年等于不知多少年呀!

夏强实在不想同二哥在分别五十年后重逢时再进行这场辩论。恩格斯说过,没有哪一次巨大的历史灾难,不以历史的进步作为补偿。也就是说,历史付出的沉重代价,是会以历史的进步作为补偿的。但如果这样说,二哥理解不了,何况,二哥的个性从小固执,年轻时,就有人叫他“犟牛”,明明理屈词穷,也不肯服输。亲兄弟分开快五十年了,一朝团聚,心中波澜荡漾,高兴还来不及,何必立刻抬杠呢!因此,夏强同坐在一旁的丹丹会心地互相望了一眼,说:“二哥,你昨天下午刚到,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先陪你游览重庆,接着,陪你去上海、苏州、南京、北京等地游一游、逛一逛。可以说,从经济发展、政治稳定和人民生活的改善方面看,当前是建国以来最好的时期。你多看看多听听。然后,我们可以尽兴地探讨些问题。你说好吗?”

二哥没表示反对。时间真是一个小偷,偷去了人的青春,偷去了人的黑发……他满头白发已经稀疏,脸上皱纹宛如刀刻。当年修眉下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经混浊,但高大的身躯依然挺拔,不像七十七岁的老人。他悠悠地吸着香烟,说:“其实我这么大年岁了,这些年来也不喜欢过问政治,刚才并不是想同你像五十年前那样辩论,只不过是突然萌发的一种感想。我这些年在美国,一直关注着中国,知道大陆改革开放以来建设日新月异,人民生活水平提高,自然而然想到:如果当年没有那场战争,岂不是更好。想法也许天真,怎么想也就怎么说了。你要我多看看多听听,我愿意……”说到这,他笑了笑,说:“丹丹,你知道当年我们兄弟俩激烈争吵的事吗?”

丹丹微笑点头:“那时我已去了香港,但后来知道了。五十年前的事,恍然还如同昨日。”她当年是以美丽著称的,如今已七十四岁,人家仍说她是个“漂亮老太太”。说这话时,她似陷入了沉思。夏强能明白丹丹的心情。五十年风风雨雨,人事沧桑,胸里自然淤积着历史的尘埃,只要略一回顾,谁能不牵动心弦!

二哥夏国年轻时从当时重庆的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刚一年,正逢抗战胜利。他入军界,回南京在一所保密厂工作,在厂里很受重用。解放军发动渡江战役后,他与做记者的二嫂白丽莎在上海乘船同去台湾。在台湾,因有岳父白南史照拂,他离开军界,进了待遇优厚的渔管处当科长,以后又到加工出口区等部门做过主管。70年代初,白南史病故,白丽莎的哥哥白旮由于1970年4月随蒋经国访美,在纽约蒋经国被人行刺未遂,他负有疏于防范之责。蒋经国不满,白旮失宠。蒋经国想不开,耿耿于怀,发了些牢骚,竟怀疑他了,要审查他是否有通共行为。白旮气得发昏,不久,竟突犯脑溢血去世。旮嫂江美娟未生子女,改嫁给一个同她合伙做橡胶生意的印尼华侨,去了雅加达。在白丽莎活动下,二哥与白丽莎一同弃职从商,并去美国弄到了绿卡,以后两人遂定居美国,一同做进出口生意。他们在马里兰州置了房产。儿子长大取得了医学博士学位,媳妇是犹太血统的美国人,带着第三代住在旧金山。十年前,夏强、丹丹同二哥二嫂取得联系后,从通信中知道的就这些情况。夏强、丹丹一直要二哥和二嫂回来看看,见见面。但二哥一直说不想回来。去年,二嫂白丽莎患病去世。今年初,二哥来信说:“侨居新大陆,虽到节日有儿孙欢聚,但对祖国总像老马恋栈。你们二嫂去世后,我心情更感寂寞。人能离开故土但无法从心中夺走故土,所以决定趁腿脚还能动弹回来看看,要凭吊一些地方,寻找当年的一些足迹,还要给母亲上坟。”夏强、丹丹复信时,建议他先到重庆,然后再陪他去上海、苏州、南京、北京等地游览。丹丹在信中热情地加写了一段:“二哥,1月28日是春节正月初一,希望您能在春节前回来,一同过个团圆年。”想不到这信寄到,二哥从美国马里兰州的长途电话就来了:“我很快就去旧金山儿子处。但你们二嫂忌辰是元宵节,我要过了她的忌辰2月16日才能来重庆。届时你们到机场接我……”

天下事每每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夏强和丹丹在机场出口处看到夏国那高大而比当年苍老得不知多少的身影蹒跚着出现时,都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了。夏强叫了一声“二哥”,就迎了上去。真情爆发,热烈拥抱,夏国又将丹丹也抱在一起,当场三个人都哭了。夏国连声说:“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然后感叹地拭泪:“唉!看到你们都这么老了,我真难过!……”其实,他真老得不行了!难过的又哪仅仅在此呢?五十年的离别,千言万语也说不完。夏强明白,二哥是心情复杂地回来的,自己和丹丹也是心情复杂地接他的。雇了辆出租车回家,夏强叮嘱司机慢慢地开,想兜风似的让二哥一路能看看重庆的新市容。

途中,夏国很少说话,透过车窗细细眺望四周,堵车时看得格外仔细。离开几十年了,重庆有他的往事,他的回忆,怎么能不看看?剧变中的重庆,老旧的石头房子与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毗邻,对他来说已完全陌生。二哥是1945年抗战胜利那年深秋离开重庆回下江到南京的。五十多年的岁月流逝,面貌焕然一新的重庆,已和当年抗战时作为陪都时的情况不同。高层建筑林立,商业区热闹喧哗,多项经济开发计划正在实施,港口设备走向现代化……抵家已是傍晚,他若有所思地下车叹口气说:“变了,几乎完全不认得了!”

夏强和丹丹的住处,二哥觉得挺不错,两个大一套二打通连接的居室,包括两个卧室、两间书房、一间客厅、一个餐室、一间浴室、两个厕所、三个阳台和一个用阳台改装成的厨房。他们的两个儿子,大的在成都一所大学里执教,夫妻俩带着一个女儿定居在成都;小的和妻子都在英国伦敦一家公司里工作。夏强和丹丹老两口住这样的房子是很宽敞的。二哥夏国说:“嗬,布置得很精致,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呢!”当晚,丹丹做了几样素淡美味的菜肴招待夏国,建议二哥早点休息,解决好时差问题。二哥却喝了杯浓咖啡,兴致勃勃:“不,我要看看山城重庆的夜景!”

坐出租车到了市中区枇杷山,三人登临红星亭俯瞰山城夜景,只见万家灯火连天,宛如天上星星全部坠落人间。夏国俯视山下市内的密密灯盏,忽然伤感:“这倒跟以前还有点相像!我以前在台湾、后来在美国,多少次都梦到过重庆的夜景。你们二嫂也一样。如今站在这里,真恍若隔世。她对我说过:‘我常思念重庆的冬天,从山上往下看,万家灯火使人温暖,还有滚烫麻辣的火锅、通红的橘柑、甜甜的醪糟……’她同我都常常梦回重庆,连打漩的江水都想念。只是,她没能同我一起来这里看看了!”

后来,又让司机把车开到朝天门江边。在万里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处看着缓缓夜航的船只和潺潺的江水。再让车驶到长江大桥边。大桥银灯灿烂,宛似长龙蜿蜒,粼波闪辉,分外壮观。江水转着漩涡,掀着缓缓的波澜,正似他们心中在掀起情感的波澜。夏国从那开始,到回家就寝前,始终冰冷地沉默不语,独自吸着闷烟。丹丹要他早点休息,他全身显得迟钝、忧郁,从一只提包里取出白色药片来要丹丹给他倒一杯白开水。丹丹递水给他,问:“什么药?”他吁了一口气答:“安眠药!不吃今夜怕是睡不着了!”

那场日本帝国主义侵略造成的八年抗战,中国军民伤亡三千五百多万人。对夏家来说,五口之家就为抗日献出了两条生命,而且是父亲夏澄教授和空军飞行中队长大哥夏中这两个最主要人物的生命。

母亲龚梦兰抗战胜利前后常爱说:“我们这一家算得上是忠勇之家了!……”夏澄教授与做中学教师的龚梦兰都是狂热的爱国者。龚梦兰要生第一个孩子时,夫妻商议给孩子取名字。夏澄说:“用‘中国’两个字,顺序给孩子做名字吧!”生了夏中,又生夏国,都是男孩,到生第三个孩子时,夏澄说:“把‘中国’两字再续上‘强盛’两字,老三就叫夏强。”结果,第四个是个女孩,取名夏盛。这不像个女孩的名字,却已无可更改。

姓夏的一家人,都是正直、爱国、热血沸腾的中华儿女,绝未想到抗战胜利后却分裂了。分裂主要发生在二哥夏国同老三夏强及小妹夏盛之间。母亲起初想把子女仍团在一起,免不了说些调和劝解的话,只是最后终于也同夏强和小妹站到一起。二哥二嫂走了,过海去台湾了!然后,海峡两岸音讯断绝,晃晃悠悠几十年雷电霜雪。母亲早已去世,大家都老了,何尝想到今天夏强又同二哥团聚在山城重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