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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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霹雳三年(17)

东方笑了,眼镜片下两只近视眼一笑挺好看,他那剃得光光的胡子在阳光下泛出铁青色,说:“我这一向,总是忙,忙得顾不上去你家。你给我问候妈妈和小妹。至于电话,需要时我一定会打的。有个电话可方便多了,是不是?”说着,他又指指书局方向,说:“快去吧!他在那里!我马上还要去铁路上发货。”

夏强决定去找松涛了。东方叮嘱说:“你一切都要小心。可靠的消息说,当局组织了好几百个小组,每组二人,进行破坏。他们散传单,从一些高楼上往下砸啤酒瓶,打伤游行队伍中的人。有的还在游行队伍经过时寻衅打人,到处乱撕反内战的标语、漫画。他们慑于人民的力量,不敢当场抓人。但一有机会,特务就会抓人的。”

夏强点头。他离开东方去找松涛时,忽然看到了小妹夏盛。她正在人丛中站着,手里拿着纸和笔不知在写什么。夏强挤上前叫了一声:“小妹!”小妹笑了,说:“小阿哥,你不知道吧?铁路站长奉命下令,不许火车开车!”夏强说:“那代表们怎么赴京呢?”“总有办法的!听说已有火车司机站出来了,说,站长不准开,我们来开!”小妹深意地说:“我是宣传队的!”她扬扬手上的纸,“我们用《打倒列强》的曲调配上刚编成的歌词马上教大家唱。你看这歌词行不行?”夏强一看,歌词是:“火车不开,火车不开,真奇怪!真奇怪!我们是工人,我们有技术,自己开!自己开!”夏强笑了,说:“好得很!”

小妹听了,开心地笑,对边上一个女生说:“马上用广播喇叭教唱!”那女生拿到纸后就向主席台跑去了。

夏强离开小妹去找濮松涛。

一会儿,他听到歌声唱得快乐无比,也高昂无比。夏强的嘴也忍不住动了,跟着在唱:“……自己开!自己开!……”

611号列车是上午十一时整在群众欢呼口号声中启动开向南京的。

丹丹事先绝没有想到会在南京下关采访时遭遇到这么野蛮的暴行。以致当一个她没有看清脸面的暴徒从她身后向她头上“乒”的一拳砸来,又狠狠在她大腿上猛踢一脚时,她只觉得“嗡”的一声,头又痛又麻,立刻眼前发黑,手捂住头险些失去了知觉跌在地上。但不知是谁在叫:“打错了!打错了!不是她!……别再打了!”打人的凶手跟一伙人马上往前跑了。她更加明白,暴徒打人是有目标有预谋的。她心里更激动气愤了。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揉揉痛处,向乱哄哄涌塞着人的车站候车室走去……

傍晚时分,丹丹临时被采访主任指派到下关采访上海人民呼吁和平请愿团到京的新闻。采访主任胡玉平说:“听说代表团乘坐的列车沿途受阻,估计车子要天黑时分才到……”丹丹坐上报馆的吉普车就在六点钟时到达下关。吉普车停在站外路边,丹丹就向车站走去。

下关车站又脏又乱,人也很多,气氛有点两样。丹丹看到有一伙伙、一群群衣着杂乱、举止粗野的人,鬼鬼祟祟却又交头接耳、东张西望。有一人还将大幅白纸铺在地上用毛笔蘸墨汁写字。丹丹上前去看,被一个喷吐出高粱酒辣味的五大三粗的汉子拦住了,说:“别管闲事!走开!”丹丹眼快,看到写的是:“十点要求”,有“①要求共匪撤出东北;②要求共匪不要强迫妇女肉体慰劳”等等胡说八道的话。丹丹心里就明白这一伙是什么货色了!

忽然,有个女声在后边叫她:“雷丹!……雷丹!”

丹丹回头一看,原来是白丽莎。白丽莎穿一件浅灰色旗袍,用一条天蓝色绸带扎住长波浪的头发,涂着红唇,春风满面地说:“你也来了?”

丹丹玩笑地说:“你中央社的记者来得,我来不得?”

白丽莎好心好意地说:“其实这种消息,你们用中央社的稿就是!何必自己采写!我看到《大公报》的记者也来凑热闹了,真是多事!你们这个晚报,打着民营的招牌,别替延安和民盟干事呀!你看到《救国日报》上的社论没有?检举你们拿延安的津贴呢!”

丹丹听了,心里不高兴,想起白丽莎是夏强的二嫂,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含蓄地说:“那是造谣,听说我们报馆要请律师代登责问启事呢!要《救国日报》回答,有何根据?何时何地何人接受?否则,依法诉追!”

白丽莎粲然一笑,说:“那管什么用?我是好意。不谈这些了!你看——”她用手指指那一伙伙一群群正在粗野地吹口哨、吐痰、擤鼻涕、推推搡搡骂来骂去的人说,“看到没有?这全都是苏北难民呢!他们原先在家乡过得很好,有吃有喝,有酒有肉,可是共产党在那里搞土改,扶起穷人来清算,害得他们都从苏北逃来南京,无家可归,正要找共产党算账呢!今天,可能有好戏看!你在这儿可要小心!”

丹丹看看那一伙伙流氓地痞似的人,又想想白丽莎的话,觉得中央社记者肯定知道点内幕,看看手表,说:“快七点了,怎么火车还不到?”

白丽莎说:“听说沿途都有人反对这些人来替共产党帮忙,正在阻止他们晋京呢!其实,不来最好。”

丹丹没有作声,她常微笑,笑得可爱。但此时有一种深深隐藏在微笑背后的敏锐和锋芒。

白丽莎问:“夏强在上海?”

丹丹俏皮地笑着说:“这话该我问你的!你是夏强的二嫂,你能不知道?”

白丽莎像对待喜爱的孩子似的用手轻轻拍拍丹丹的头发,说:“小姑娘!不老实!”看看手表,突然又说:“我看,你别采访了,就用我们中央社的稿就行。我是为你好,我的吉普车停在那里……”她用手一指,“过一会儿,火车一到,我就走,我用车送你回去!”

丹丹用一个好看的笑容回报她的好意:“用不着了,你知道,你是大记者,我是小记者。报馆派我来写稿,我敢看都不看就走?等会儿我怎么写稿交差?”

白丽莎点头说:“那倒也是。我走了,去找一下站长。”她拍拍丹丹的肩膀同丹丹告别。这时,有一些人坐汽车到了下关车站,正进站来。白丽莎说:“丹丹,看到没有?中共代表王炳南和民盟的代表叶笃义他们来了!”

丹丹抬头一看,果然,他们是来车站迎接请愿代表团的。白丽莎迈着好看的快步,将背影留给丹丹,径直向站长室方向走了。丹丹这里仍思索着刚才白丽莎的话,心里明白,今天,可能会出事。她知道苏北确逃来不少地主富农和还乡团,现在这伙人今天似被利用来这车站上对付代表团了!那么,会出什么事呢?这伙人里似乎掺杂了不少人在指挥、策划。那么,会出什么事呢?一种不安全、要发生事情的沉重感觉折磨着她。

丹丹走到站台出口处等着,终于七点钟时,火车到达了。她看到,有不少人来接车。火车上的人纷纷下车,由站台走到出站口来。丹丹用记者名片进了出站口,见代表团的成员也陆续下车来了,男的有穿西装的,有穿长衫的,女的有穿纺绸旗袍和黑色香云纱旗袍的。车站上的“红帽子”搬运工都看不到了,看样子是有人事先安排了的,有心让代表团的人自己搬提东西。丹丹刚迎上去,见有个身材粗壮的年轻人冲上去拦住代表团,说:“我是‘临大’的学生,我要同你们谈谈苏北难民的问题!……”代表团里有人在同这个身材粗壮的“学生”谈话,其他人都来到了出口处。

想不到这时看到一个身着黑衣的彪形大汉带着一批“难民”突然出现,口里骂着“他妈的×”、“王八蛋!”……“打!……”“老子揍你!……”冲了上来。他们将一些人连推带拉弄进了候车室,桌椅板凳、木棍、玻璃瓶都用上了,在那儿就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天热,丹丹出着汗,又气又紧张。她想起了在重庆今年1月发生“沧白堂事件”[2],2月发生过“较场口事件”[3],接着又发生了捣毁新华日报馆的事件[4],特务打人已经成风,那么今天再来一个下关事件也不奇怪了!她想往前跑,看得清楚些,好把报道如实写详细。但,她没能多想,却猛地被人在头上猛砸一拳又在大腿上踢一脚,身上的天蓝色旗袍的下摆也撕豁了一大块。她险些失去知觉,等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揉着痛处继续向候车室那边走去时,她发现有许多的“难民”豺狼似的拥进候车室,只听到候车室里骂声、吼声、抗议声和乒乒乓乓的打人声响成一片。丹丹无法进去看,她感到头里晕眩,心里难受,脑后和大腿上均十分疼痛,一种责任感使她决定后退到候车室附近左边的一间仓库前等着。那儿暗一些,但是个好地方。她蹲下身子,打算歇息一下,等着观察候车室里的打人情况如何发展。她完全明白,那些“难民”,全是特务和雇佣的地痞流氓,这是当局演的一出戏,支持这么干的。

她呻吟着蹲在那儿。那儿很暗,却可较清晰地看到候车室及左近的一大片有灯光照耀的地方。远处有野狗乱窜,汪汪吼叫乱成一团。一会儿,野狗跑了。她看到来了一辆大卡车,上面下来了些带武器的军人,又来了些警察,但并不进候车室去劝阻,都在外边放哨、警戒、闲逛。她看到有外国记者来了,好像是美联社和法国的记者,脸她熟,过去在别处采访时见到过的。她蹲着,心里在构思着腹稿,决定如实把目睹的情况写出来。她是晚报的记者,不必急着回去写。她决心等到有个结束再回去,哪怕等到天亮。

想到这里,她站起身来,急匆匆向站外停车处走去。吉普车停在那里,司机坐在车上打瞌睡。她告诉了司机情况,要司机再多等些时间,自己就又回去在原地等着。

终于,过了深夜十二点,官方出面收场了。用一辆大卡车装上挨了打的代表们开到警备司令部去。丹丹马上跑向自己的吉普车,让司机尾随着大卡车走。大卡车到了警备司令部后,过了一会儿,又将代表团送到太平路中央医院的分院去。

丹丹在医院里看到了被打伤的代表团成员。她采访了伤势较重的阎宝航、马叙伦、雷洁琼等。正在采访,中共代表团的周恩来、董必武、邓颖超等都来慰问了。接着,黄炎培、罗隆基、梁漱溟和冯玉祥的代表辛志超等也来慰问了。

丹丹采访了邓颖超。邓颖超稳重而激昂地说:“和平是现在全国人民的迫切要求,代表团来京呼吁,全中国人都是他们的后盾。虽有几位受伤了,这是光荣的伤,为和平而流血是伟大的。”丹丹如实地记录下了她的话。

丹丹没有回家,却到报馆写稿。这时天已晨光熹微,东方露出曙光。她见办公桌上有张纸条,是采访主任写的:“丹丹,令尊来过电话,他不放心了!你如来,可打个电话回家。”

丹丹立刻打电话回去,接话的果然是雷香山。丹丹说:“我在报馆写稿,写好就回家,一切都好,您放心!”

她在报馆写好了稿,留在采访主任桌上,写了个条子说:“所写完全属实,我因挨了打,头部疼痛,回去睡了。有事打电话给我。”

回到家里,已是八点多了。进门就见到了雷香山。

父亲见女儿一夜未归,心里着急。黎明时接到电话后也仍不放心,独自正在花园里蹀躞,等到现在。见女儿衣服脏了破了,面容苍白,头发凌乱,吃惊地问:“丹丹,怎么了?”

丹丹一五一十地将全部遭遇扼要讲了,最后说:“我已经写了稿子,一定要把惨案的真相公之于众。”见她打着哈欠,疲劳而又伤处疼痛,雷香山摇着头心疼地说:“快去吃点东西好好洗洗睡一觉吧。”

丹丹点头:“我马上就去洗一洗吃点东西睡觉,也许一觉能睡到天黑。我的稿子今天晚报上就能刊出。晚报来了,爸爸就叫醒我。”

雷香山说:“好好好,快去让张妈给你弄点东西吃了睡吧!”

丹丹睡到了中午,心里有事就不想睡了。头部仍隐隐作痛。她急着想看看今天报上关于昨晚下关事件的报道。雷龙夫妇去上班,中午照例不回来吃饭。丹丹到雷香山房里,见老人正戴着花镜看报。晚报还未来,老人看的是《中央日报》。见到丹丹,雷香山用手挥挥报纸说:“丹丹,快看吧!《中央日报》的报道跟你谈的完全不同,说是难民同代表发生争论,发生互殴。”

丹丹立刻想到了白丽莎,说:“是中央社的消息吧?”

雷香山点头,幽默地说:“《中央日报》不登中央社的消息登谁的?”

丹丹摇头,气恼地说:“真是一场丑剧!”

雷香山关心地问:“你写的稿子能如实照你的原稿刊登吗?”

丹丹沉思:“说不准!也许能,也许不能!不过,我的确在想:我真想跟夏强合办一张报纸或一个杂志!”

“你以为你和夏强自己办一张报或一个杂志就能随心所欲发表你们想发的文章了吗?不可能的!别把你们自己看作是无冕之王!我看那只是空想!”雷香山说,“报上登了,上月北平查封了大批通讯社和报纸杂志,以后我看会更凶。控制舆论这点他们都懂!内战打成这样,以后什么局面真难预卜。特务打人的事屡屡发生,杀人的事也会多起来的。”

丹丹想说点什么,电话铃“嘀铃铃”响了。她去房外过道上接电话。来电话的是采访主任。丹丹“呣”“啊”“呣”地接了电话,挂断了电话又到父亲房里。雷香山见女儿脸上表情特殊,问:“怎么了?”

丹丹有点泄气地说:“采访主任来电话,说中宣部打电话通知报馆,昨晚的下关事件让统一用中央社发的稿。报馆用了调和的办法,决定将我写的稿删去一些尖锐的部分,中央社的稿也压缩一些,同时刊用。”

雷香山吸着烟,没有说话。

丹丹却自言自语:“我这下算是更明白了!历史有两部:一部是官方的,骗人的历史;一部是百姓的,民间的历史。前者可以用权力印在报上,播在电台上,但后者有嘴也有笔,也会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