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明转动着桌中央的大转盘,招呼大家各取所需,又说:“现在有些口头玩笑段子确实挺有趣,也挺深刻,鞭挞了丑恶社会现象,有首写腐败官员的‘火锅诗’,各位不知听到过没有?我来背给大家听听。”说着,他像念诗似的诵道,“当官不怕喝酒难,千杯万盏只等闲;海鲜火锅腾细浪,虾蟹参蛤加鱼丸;吹牛拍马感情暖,红包多收心不寒;更喜小姐肤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诵完他哈哈一笑,“庸俗了!庸俗了!”塞了一个鱼丸到嘴里去。
众人禁不住都笑,虽然各人笑的并不都相同,但海珠沉稳地轻声嘀咕了一句:“这‘海鲜火锅腾细浪’倒有点像连我们都骂了!”
陈向明挺着肚子哈哈笑了,说:“这骂的是贪官污吏!我们这里没有贪官污吏。哈哈,都是廉洁奉公、遵纪守法、为人民服务的好人,哈哈!”
二、外公吕平
司马海珠抱着三束鲜花,带着数码相机,刚来到外公吕平住的小花园洋房铁栅门外,就见邵娜驾驶着她那辆漂亮的“福特”轿车正要出门,不知要到哪里去。
见到海珠来了,邵娜停了车,开了车窗同海珠点头招呼,半热半冷地说:“你来了?”
海珠叫了一声:“外婆!”(她本来叫邵娜“邵奶奶”的,但外公吕平说:“别那么叫了!她的朋友们已经叫她‘少奶奶’了,多难听啊!你干脆把个‘邵’字去掉叫外婆吧!”其实,海珠叫邵奶奶,本是区别于自己去世了的外婆。外公这样说,自然只好照办了!)说,“外公叫我给他当翻译来了,还让我给他买了些花,您看,花买得可以吧?”
邵娜点着头,但鼻子里哼了一声:“这老东西,不知享受,一天到晚总是无事瞎忙。不是忧国忧民,就是‘三个代表’。做了个什么抗日战争史研究会的顾问,成天研究日本,今天倒好,他要弄些美国老头子来见面,我不在家受洋罪了!我找朋友去‘哗哗哗’了!”
她说的“哗哗哗”是打麻将。她有一伙好朋友,都是老姐妹,个个是牌迷,全是会“享受幸福生活”的主儿,都亲热地把邵娜叫作“邵娜娜”,用S市的口音讲,“邵娜娜”就成了“少奶奶”。但邵娜不以为忤,反以为荣,感到自己虽然夕阳黄昏,仍旧风韵长存。她与老姐妹们如今不但几乎天天“哗哗哗”,有时还结伴旅游,到苏州吃糕团听评弹,去扬州吃蟹黄包玩瘦西湖,到镇江吃肴肉逛金山寺拜佛,会享受得很。话刚说完,邵娜的汽车就发动了,只丢下了一句“罢罢”!
这位在改革开放浪潮中思想时尚的邵娜,是海珠外公吕平四年前经人介绍续娶的。吕平的前妻方茵,同吕平一样,也是老革命,抗战时期1944年在苏北中共盐阜地委机关报《盐阜报》做过记者。后来,她同当时新四军苏中军区南通警卫团政委吕平结婚。抗战胜利后,夫妇俩经历了解放战争,随华野大军进入上海后,一直在上海工作。刚解放时,吕平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方茵进上海总工会筹委会文教部做秘书,两人一直在上海工作,瞬间数十年。方茵在“文革”中病故,吕平“文革”后担任过一段市委常委、副书记,也早离休了。吕平享受副市级待遇,口碑和当年政绩都好,人称“吕老”,当年的老战友、老部下很多,离休后,先后挂过“老龄委”等好几个顾问头衔。一个老战友好心,见吕平少人体贴照顾太寂寞,替他介绍了年轻时在歌舞团里做舞蹈演员,后来守了寡而又无子女的邵娜。邵娜当年嫁给了一个做生意的香港商人,在香港住了几年。后来,那老头病故,她同老头前妻的子女不和,打了场官司,分得了一笔遗产,就迁回上海住了。她同吕平年龄相差极大。邵娜是那种年华已逝却仍顾影自怜、贪图享受与玩乐的女人。成事以后,因为生活习惯不同、兴趣爱好不同、脾性不合、年龄差异,成了一对吕平自己谑称的“鸡鸭夫妻”,双方都在凑合,钱基本是分开用的,经常是各干各的,维持着不满意却不闹崩的局面。吕平不幸福,背后叫邵娜是“四分之一千”(“二百五”),这海珠心里很明白。
看到邵娜驶车远去,海珠就走进外公住的那幢三层的小花园洋房里去。
苏北小保姆姓张,长着两只丹凤眼,不笑也像笑。她是个追星族,最爱歌星,喜欢台湾红歌星张惠妹,就改名叫张慧妹了。她过去在家乡扬州上学,进了初三,因为父亲生了肝病,才辍学出来打工。她干活麻利,打扫卫生、做点简单的饭菜、洗衣、购物,很勤快,很主动,还在自学英语。外公吕平待她极好,买了一台二手电脑让她学着使用,有时还教她点唐诗,给些书她看,晚上要她读完一份当天的报纸,并且练习写字,对她说:“你将来可以干别的工作,不能老是做简单劳动!”
只是海珠听外公说,张慧妹崇拜的是歌星,羡慕的是邵娜的生活方式,学英语和电脑她还算愿意,对政治和时事却没有兴趣。只想将来多赚点钞票,嫁个有钱人,没什么国家民族观念,不是值得培养的年轻人。……
见海珠来了,张慧妹笑着招呼海珠进客厅,说:“爷爷在小花园里打太极拳哩,一会儿就会进来的。”慧妹匆匆给海珠用纸杯泡了清茶,就去忙着厨房里的事去了。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吕平正在全神贯注地打着太极拳。海珠将三束用闪亮的银纸包着的鲜花斜倚在茶几上,放下相机,在沙发上坐下。
客厅里,开着空调,温度合适。那只立式桃木大站钟,钟摆嘀嗒嘀嗒摆来摆去,长短针正指着九点三十五分,海珠历来守时,知道外公也守时。外公约她十点钟给来访的美国客人做翻译并拍照,并要她略早一点来,她觉得来的时间正好。这间大客厅,整洁清雅,靠西放着一张深栗色大办公桌,背后是一排深栗色大书橱。里面整齐地放列着许多精装、平装、线装的厚厚薄薄的书籍,似乎散发着书香。半旧的整套深褐色牛皮大小沙发和桌椅、茶几,配着壁上挂的名家字画,色彩和谐。长茶几上放着大银盘装盛的水果、糖果,墙角高木架上的几盆绿色文竹和水横枝衬得窗明几净。海珠历来欣赏外公早年既是战火中熏陶考验过的军人,又是风雅得能诗能文的饱读书籍的高干,坐在这间客厅里,这种贴身的感受就更深。
钟摆嘀嗒,海珠看到桌上今天放了一只金边镜框,是平时她未见过的,不禁起身上前看了起来。
镜框里放的是一封复印的打字的英文信件,原文是:
Our Newly Found Friend,
Although you are leaving us physically,you will always be with us in our minds.
We would like to take this opportunity to thank you for the million kind and considerate things you did for us.
We hope to see you again after the war is over.Good luck to you and your family and friends always.
Words cannot express of(our)thankfulness and gratitude towards you.You and the Chinese people are true friends.We will be indebted to all of you for the rest of lives.
Thank you again very much.
Daniel W.Redmon
Marvin K.Nester
Albert L.Garute
海珠读时,心中译出的中文信件是这样的:
我们新结识的朋友:
虽然你们与我们远隔千山万水,但在我们的脑海中你们永远与我们在一起。
我们愿借此机会,对你们的大恩大德及你们为我们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
我们希望能在战争结束后重新与你们相见,祝福你们和你们的家人及朋友。
用文字是不能表达出我们的感激之情的。你们和中国人民是真正的朋友。我们今生将永远不忘你们的恩情。
再次致以深深的感谢。
丹尼尔·W.雷特蒙
马文·K.尼斯特
阿尔贝特·L.迦罗达
海珠读了放在金色镜框里的这封信,心中泛出一种激动和感动,对前天外公打电话邀约来当特殊翻译并且拍照的事,心里更有数了。
前天夜里,外公突然打电话给海珠,说:“珠珠,外公要找你来给我当一次特殊翻译,行吗?”
“当然行,外公!”海珠说,“保证完成任务!是日语还是英语?”
“英语!”
“什么事?”
“后天,上午十点钟,外事办的人要陪三个美国人来,他们当然会有翻译,但一般的话让他译,我要我的外孙女——你来做我的特殊翻译!到那时我会提出来的!你了解你外公,你的翻译一定更准确,更传神!同时,有这机会,让你受受教育,也加深了解你外公,你看行吗?”
军人出身的吕平虽然离开部队军职岗位已经多年,至今仍保持着一种军人的威严风度,但在他喜爱的外孙女海珠面前,他总是笑容满面的。早些年,他在“文革”中作为“走资派”受冲击时,曾用一本初中英语课本略略学过一段时间的英语,记住不少单词,会讲些“Long Live Chairman Mao”之类的中国式英语,所以海珠打趣说:“外公,其实您英语很棒,自己用英语跟美国老朋友讲两句挺好。”
吕平笑得哈哈地说:“你这个鬼丫头!正经事可别开外公的玩笑!”
“行!我太高兴外公这么欣赏我喜欢我!”海珠笑着讨喜地说,“可是,外公,是件什么事呢?”
“说来话长,那是抗战快胜利之前,1945年6月里的一天,一架美国B29型轰炸机在黄海上空执行轰炸日军补给船舰的任务,飞抵江苏海门县境时,坠毁在长江北岸,机组人员八人牺牲,三人负伤,被我们民兵搭救后送到新四军苏中军区南通警卫团的驻地……”[1]
海珠惊喜地说:“外公,我知道您当时是那个警卫团的政委!”
吕平说:“我们热情接待了他们,给他们疗伤,相聚了十几天。后来,将他们安全送到新四军新1师驻地,好让他们转道归队。这事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年,想不到前些日子外事办来人给了我这封英文信的复印件,说,信是三个人当年在遇救回国后写的感谢信,但因无法寄发,所以未发出,原件现存美国某档案馆,这次特地带来,所以外办复印了一份给我。来的三个人中一位名叫雷特蒙,当时是位中尉飞行员。他希望看到当年搭救他们与他见过面的中国老朋友。”
“外公,所以这就找到了您这位吕政委,对吗?您还记得他吗?”海珠兴奋激动起来了。
“当然难忘!当时的人,活着的不多了!我还活着,他也记得。所以就安排见面了!”吕平说,“他带了夫人玛吉和另一个叫山姆·昆的人来中国先去海门旧地重游。当地找到了几位当时救过他们的老民兵同他见了面。明天他们将到上海,后天上午十点要到我住处同我见面。”
“这真神奇!”海珠惊叹,“外公,我太愿意替您做翻译了!”
“那,你得提前一点先到,还别忘了带相机,好替我们拍点合影留念。”
“我会的!”海珠说,“我太激动了!谢谢外公给我这么一个好机会!不过,外公,刚才您说起那封信,我建议您是否可以将它送给爷爷,他收藏抗战文物,这信,您送给他,他一定高兴。”
“好好好!”吕平高兴地说,“没问题!一定送给他,宝刀送壮士,古琴赠知音嘛!”
“那后天见!”
“别迟到!”
三、雷特蒙和山姆·昆
现在,外公吕平打罢太极拳走进客厅来了,海珠迎上去,说:“外公!”
吕平看了看海珠带来的百合、红玫瑰、康乃馨、满天星合成的花束,说:“呵!你这鲜花买得好,漂亮!”
海珠说:“外公,您好悠闲呵!马上客人要来,您还在东摇西晃慢悠悠打太极拳哩!”
吕平哈哈笑了,声音洪亮地说:“这叫大将风度嘛!当年打仗时,我从不心慌神乱,如今会见美国老朋友,就得静下心来叙旧。当然,打拳时,我心里可是在想我该同美国老朋友谈点什么。”
“外公想谈点什么?”海珠问。
“首先当然要好好叙叙旧。另外,我要对他们说,中美人民在反对日本侵略者的战争中有过血肉建成的友谊。中美两国应当是朋友,美国不应当对中国有敌意……我还准备了礼物送他们!……”
海珠猜道:“准是你去年新出版的那本回忆录,是不是?”
吕平点头:“对了!送一本给雷特蒙夫妇,送一本给山姆·昆。听说这山姆·昆是位作家、专栏记者。虽然老外看不懂中文,但到时候我会让你译一些读给他们听的。另外,我还要送一张我六年前出国到夏威夷参观珍珠港纪念馆[2]时拍的照片。那次,回来我写了一篇游记发在刊物上。去年,我将这篇游记也收在《回忆与思考》书中做了附录。这游记我也想让你译一段给他们听听。”说着,他走到书橱前,从书橱里将厚厚的精装本的回忆录《回忆与思考》取出三本,递一本给海珠,说,“这本书我夹着纸条的两处,就是等会儿可能叫你译给美国朋友听的,后面附录里的那篇关于珍珠港的游记里也有折着角的地方,时间如果够,也会叫你译的!”
海珠接过书来,认真地阅读外公夹着纸条的部分。
海珠正在翻阅,那只大站钟这时“当——当——”敲了十下,海珠想:十点了!客人该到了!
就在这时,电话铃“滴铃铃”响了!吕平在桌前拿起话筒,那边是个本地口音的女人的尖嗓子:“少奶奶怎么还不到?这里三缺一等着她呢!……”吕平气得说:“这里没有什么少奶奶!”把电话一挂,说,“岂有此理!少奶奶!少奶奶!”
海珠觉得可笑,但明白外公是生邵娜的气,也不知劝什么好。
吕平摇着头说:“珠珠,我这一生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不该让这个邵娜进门!你看,人都叫她少奶奶,她还嘻嘻哈哈臭美,总是打麻将,赌得还不小!真不像话!”
海珠劝解:“外公,别生气!”转移话题说,“我看,客人快来了!……”
可不,正说着,十点零七分时,一辆白色小面包车喇叭一响,开了进来,停在客厅门口。三个美国老人,二男一女,由外办的一位副主任和一个翻译陪同来到。吕平和海珠马上起身迎接出去,慧妹也忙着去泡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