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江怀南送了礼后,还未见下文。童霜威昨天将江怀南的案卷细看了一遍,今天上午又细看过一遍,心里想:送我的翡翠古董花瓶看来就是古墓中出土的珍贵宝贝……此人手面很大,不知贪污了多少钱财?……谢元嵩那儿,他一定也烧了高香,不知孝敬了多少!不然,何至于如此为他出力?……他是谢元嵩的“内弟”吗?当然绝对不是!谢元嵩的夫人姓区呀,是广东人!听说谢元嵩有个外室在上海,好像姓陶,是苏州人。江怀南是安徽人,显然不是什么“内弟”。这件事怎么处理呢?想着想着,感到烦恼,抛开不想,继续踱起方步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楼下“老寿星”刘三保用大竹枝扫帚扫地的“沙”“沙”声停止了,有开铁门的声音,接着,听到了家霆童稚清脆的银铃般的声音,充满着高兴,在喊:“小叔!你给我!给我!”
童霜威走近窗户,把脸贴在玻璃上朝下望去,看到穿着黄呢军装、束着皮腰带、胸前戴着中央军校学员符号的童军威,在前面笑着跑,手里提着一只死斑鸠逗引着家霆,后边追着的家霆提着气枪笑着在嚷嚷。
童霜威不禁也笑了,决定下楼去同童军威谈谈,走出书房通过走廊下楼。
他刚走下扶梯,见童军威正从客厅的边门走出来,像要上楼的样子,他叫了一声:“军威!”
童军威“啪”地立正,敬了一个军礼,叫了一声:“大哥!”
童霜威亲切地说:“这么冷的天,还去玄武湖划船,你兴致真高!”
童军威也亲切地笑笑:“陪家霆玩玩,他喜欢去玄武湖,我给他打了个斑鸠。”
童霜威已经走到楼下,好奇地说:“今天不是礼拜日,怎么有空来的?走——”他做个手势,让童军威到客厅里去谈谈。他当头,童军威跟着,两人进了客厅。
客厅里亮着电灯,冯村正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看一本厚厚的《东方杂志》。他的房里没有火炉,这里暖和。见童霜威带军威进来了,怕他们要谈什么兄弟间的知心话,站起身搭讪着说:“我让庄嫂给你们泡点茶送来,新买的‘碧螺春’。”说着,人就出去了。
童霜威和童军威在客厅里坐下。
童军威说:“大哥,今天不是礼拜天,我是请假来的。有件事要来跟您商量,听听您的意见。”
童霜威从弟弟的语气里听出是一件重要的事,问:“什么事?”
外边水门汀地上,“老寿星”刘三保仍在用大竹扫帚扫地,“沙”“沙”“沙”。
童军威把黄呢军帽脱下,随手甩在身边沙发上,露出剃得雪青的光头,两道浓眉下两只大眼炯炯发光,说:“大哥,你是知道教导总队的吧?它是原有的中央军校教导总队扩编成的,驻在中山门外孝陵卫营房。它是按照德国希特勒的铁卫队进行训练的,目的是要它成为校长——也就是蒋委员长的铁卫队!西安出事后,教导总队大部分已经带了大批催泪性毒气弹开赴陕西,并且已由潼关向前推进了。目前,由于蒋夫人和宋子文他们已经乘机飞往西安同张学良会谈,正停止攻击,在原地待命。教导总队最近在军校要挑选十多个人去做专业培训,未毕业就算毕业,挑中了我去做参谋工作……”
“你准备去吗?”童霜威忍不住问。
“我拿不定主意。”童军威直爽地说,“所以我才请假来同大哥商量。”
刘三保的扫地声仍在“沙”“沙”“沙”地响着,外边天开始有点暗将下来了。庄嫂走进客厅里来,用托盘给童霜威和童军威送上了新沏的“碧螺春”,茶水清幽幽地泛出香气。送完茶,她就退出客厅去了。
“为什么?”童霜威平日对一些问题是愿意听这个弟弟的意见的。童军威平素对一般人话很少,甚至可以说是做到了沉默寡言,只有对于这个抚养他成人的哥哥,则是无话不谈的。这个年轻人,有一颗狂热的爱国心,他高中毕业所以投考军校,就是为了要抗日。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日本帝国主义的炮火,使许多青年人觉醒,童军威也不例外,他抱着将来同日本强盗拼一拼的意志要入军校。当时,童霜威并不愿意他考军校,说:“还是上个大学的好。学一门技术技能,将来工业救国、科学救国!我们童家历来不出军人!我也不希望你喋血沙场马革裹尸。我知道你爱国,我做哥哥的也爱国,也看不得人家侵略欺侮我们,但爱国不一定非当军人!”劝虽是劝,扭转不了童军威的决心,他还是报考军校并且被录取了。只是被录取后,这两年,苦恼并不少。
他入军校,同许多同学一样,主要是为了痛恨中国羸弱,痛恨日寇侵略、征服中国的野心无尽无休,痛恨弱国无外交可言,痛恨中央向日本妥协退让丧权辱国,恨不得立刻请缨杀敌。可是逐渐发现,军校毕业的同学们都是到了剿共的战场上去了,这使他痛苦。军校里,非常注意学员们的思想行为,努力将他们训练得忠于党国、忠于领袖,却常使他反感。他初中时,在上海进过教会学校,教会学校里成天带着强制要他们参加主日学、圣经班、唱诗班,越强制他却越反感,怎么样也信仰不起上帝来。在军校,天长日久,一方面他逐渐对蒋介石是敬重起来了,认为这个校长应该拥护,拥护他为领袖,才能抗日救中国;一方面,又十分纳闷:为什么对日本帝国主义老是忍让、老是不抵抗呢?……上一年冬天,北平学生抗议冀东成立防共自治区的伪组织,要求停止内战,团结抗日,举行了游行示威,遭到逮捕和殴打、压制,全国各大都市学生都起来响应。上海和苏州的大学生决定乘火车到南京请愿,要求蒋介石停止内战,团结抗日。蒋介石听到这个消息,就下令上海、南京戒严,阻止学生到南京请愿。这时,上海、苏州的大学生,不顾军警阻止,由上海交通大学学生领头,自己开火车到了南京,决定同南京各大学学生一起举行游行示威和请愿。南京军警力量一起出动。军校的学员也全部被临时调来担任警戒,协助宪警禁止学生游行示威。童军威参加了这一行动。出发之前,中队长训话,说:“学生闹事是共产党暗中策划的捣乱行动,会引起中日外交纠纷。蒋委员长说,必要时,你们可以打!可以抓!”
他和军校的同学们在中央大学把住前门,不让学生出门,却老在琢磨中队长说的话,心里打了不少问号。学生们冲到门口,声泪俱下大声高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中国人决不做亡国奴!”……一个领头的大学生跑到童军威面前,低沉激昂地说:“你不也是热血青年吗?我们要抗日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打学生、抓学生、杀学生?你知道平津的宪兵秘密逮捕、杀害了多少学生吗?为什么禁止我们的爱国行动?”
那天,不但童军威,大多数军校同学都不愿打人,不愿抓人。结果,都没有像宪警那样认真执行命令。学生游行队伍冲出中央大学前门,经过石板桥、成贤街到国府路,向国民政府行政院请愿,沿途散发了传单标语。事后,童军威等回校却被关了禁闭。童军威反而觉得清醒:学生抗日不对吗?他们叫的口号、提的问题没有道理吗?假如共产党要抗日,有什么不好呢?难道不抵抗、镇压要抗日的学生是对的吗?大学生都是有思想的青年,他们绝不是糊涂蛋呀!
下一个礼拜天,他到潇湘路来,同童霜威谈到这件事和自己的想法时,竟大胆地说:“我是坚决主张抗日的,再忍也忍不住了!我觉得校长的所作所为并不令我崇拜!我觉得与其亡于日本,宁可亡于共产党,那到底是中国人!”
童霜威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当时板着脸说:“不准胡说!年轻人,不要幼稚!你忘了父亲当年常教诲我们的家训了吗?”他说这话是有来由的。早年,他们的父亲童南山在世时,常教诲儿子说:“为人不要贪图伸枝展叶!言谈要谨慎,遇事要三思,爱国莫为人后,趋利莫在人先。”所以,他这一说,童军威不再说什么了,咬着嘴唇闷声不语。
童霜威又说:“说实在的,我太替你担心了。你既入了军校,头脑里又有这么多的怪想法,我真担心你要出事!”
“不会的!”童军威摇摇头,自负地说,“我没那么傻!除了对您,我在校像哑巴,啥也不说。再说,我既不是共产党,也不相信共产主义,又有您这样一个哥哥,我怕什么!”
童霜威只好叹口气。他从小随父客居苏州、杭州和上海。长大从日本留学回来后,民国十三年拥护过国共合作,与人办过报,与人办过私立大学。后来见政海波澜太大,不愿多涉及两党之事,一心当报人,做教授,又著书立说探讨法学。民国十六年,见大局已定,遂被邀请到南京做官。他自己分析自己,对蒋介石是既拥护也反对:他在国民政府里做官,自然是拥护的表现;可是他从来不认为这个在上海洋场中混过、靠阴险奸诈和枪杆子爬上来的浙江奉化佬有多么伟大,他也从来不认为蒋介石能把中国治理得清平富强。他对那种不抵抗主义和对日本的卑躬屈膝以及对英美的逢迎谄媚,都感到从心里发出厌恶。但已经形成的蒋介石那炙手可热的权势,使他不能不俯首在南京的官场中鬼混。他害怕共产党那种极端的左的做法,觉得那不符合国情,他认为自己不会信仰共产主义。但对用屠杀的血腥办法来剿灭共产党,他又从心里反感。他认为自己不是国民党中的右派,也不是左派,是国民党中的中派。他的特点是:虽也随波逐流,在官场宦海中沉浮,但对现状不满,对自己的不得意不满,抗日爱国心是有的,对蒋介石是不满的,对共产党是既无好感也无仇恨的。但他到底熟悉世故,许多事都能稳健处理。对童军威,他最后也只好再三叮嘱:“谨慎些吧!我不希望你能多么得意,我只希望你能使我放心。你总不会忘了你从前的那位嫂嫂的事吧?”
说这话时,童霜威的心是酸楚的,童军威的心也颤动了一下,感到酸楚,想起了凶险的灾难、神秘的人生。
今天,童军威来了,谈到教导总队的事,这显然属于对他的“重用”。但教导总队听说是由复兴社特务组织掌握的,童军威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由于这原因呢?
果然,他问了一句“为什么”,童军威点头了,说:“我怕两样:一是去了教导总队马上派去打共产党,我这条命是想死在抗日的沙场上的。如果死在中国人手里,我不愿意。二是教导总队里有复兴社、力行社,都是特务组织。听说其中有些人常在浙江会馆里秘密开会什么的。进了这些组织的人,言行比军校还控制得严。我在军校憋气已经憋得够了!再钻进教导总队这个丝棉被套里去,我怕闷死!”
“老寿星”刘三保用大竹扫帚扫地的声音已经远去,听不真切了。外边天更黑了。门“乒”地开了,家霆进来了,朝童军威身边的沙发扶手上一坐,听着他们谈话。
童霜威觉得自己没料错,说:“你当初要干军界,我就不赞成;如今你要到教导总队,我更不赞成。我这人一向是反对搞特务的,我不愿我的兄弟卷到那里边去。但如今到了这一步,我觉得你如果不去,怕也由不得你。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你还能不明白?你要脱离军界,似乎不可能了。真要你到教导总队,我怕你不去也办不到,你就力争不去吧。你看如何?”
童军威深深点头,“呣”了一声。
童霜威端起茶来喝,说:“唉!做军人,当然不能怕牺牲,为抗日死在沙场,那是光荣的。去剿共送命,我也觉得不值得!只是当了军人,服从就是天职了,自己能做什么主呢?现在,西安出了事,形势正在起变化,我说不准,却有些预感。”
童军威也端起盖碗,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绿茵茵的茶水,问:“大哥,您有些什么预感?”
童霜威说:“前几天,日本报纸上说西安‘大火烛天,尸横遍野’,又说苏俄在阴谋策动什么的,现在看来都不可信。从目前看,老蒋是一定会平安回来了,既然共产党和张学良他们放他回来,实在出人意外,那就说明国内形势要起一些大变化。剿共,暂停的可能性很大了;抗日,看来也是一定要实行的了。”
童军威点头说:“中国人实在受不了日本的欺侮啦!民心所向,蒋委员长其实也明白。”
童霜威赞同地说:“是啊,老蒋是背不住这种压力的,加上英美同日本矛盾很大,当然会支持老蒋抗日,客观形势如此。不知你是不是这样看?”
家霆一直坐在边上静听,插嘴说:“同小日本打仗最好了!日本鬼子太坏!”
童霜威训斥:“小孩子,懂什么?大人谈话,不要插嘴!”
家霆不吱声。童军威拍拍他的脑袋,朝他笑笑,意思是:别作声了,听我们谈吧。转脸朝着童霜威说:“大哥,您分析得很有道理!我决定努力争取不去教导总队。本来,我想找您帮我托托人别让我去,现在您一分析,我觉得不必了。真一定要我去,您就是帮我托人也无用。反正,我不是窝囊废,如果在战场上杀鬼子雪耻,我要做个好军人,死也不怕!如果不抗日,我绝不瞎送命!即使到了教导总队,对于特务组织,我要远离他们。我是个国民党员,这就够了!要像您一样,什么派系团体都不参加!”
童霜威心里好似有激浪翻滚,捧着茶杯,看着在杯上逐渐沉下去的一片碧螺春叶片,嘴唇下意识地嚅动,叹口气说:“好自为之吧!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我希望你好,可并不希望你随便牺牲。动枪动炮的事,你去干,我总是挂着心的啊!”
童军威突然站起身来,戴上军帽,说:“大哥,我回去了。我就说,您叫我服从命令!”他浑身溅发着青春气息和一种军人的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