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通常是在夜晚散步的。夏日里,拂晓时分便推门而出。整日间,或漫步乡间田野,或徜徉阡陌小径;更有时,一连几天、几个星期都不着家门。话说如此,若非在乡下,我极少在天黑前出门。感谢上苍!一如世间百般生灵,我热爱着它洒落人间的光芒;我感受着它赐予大地的生机。
不知不觉间,这已成习惯:一来,它对我羸弱的身体有所裨益;二来,它使我有更好的机会观察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琢磨他们的脾性及所从事的行当。正午时分,烈日灼灼,行人步履匆匆,不合我这般闲情逸致之所需;相比大日头底下的一览无遗,借着夜市街灯或是商铺橱窗之光的隐约一瞥,时常更适我意。必须承认的是,从这点来看,夜晚比白天温柔。夜的温柔刚刚铸就了美轮美奂的海市蜃楼,但白昼一旦来临,十有八九会将其摧毁,而且是随心所欲,丝毫不加怜悯。
那南来北往的步履从未间断,那躁动不安的焦灼永无休止,那能把粗粝之石踏平磨光的脚步一刻不停歇——在窄巷里居住的人们居然忍受得了这一切!这难道不能算是一种奇迹吗?试着想象一下居住在像圣马丁法院这种地方的病人,他们必须忍受身体的疼痛,已是疲惫不堪,还要成天听着这些脚步声,不由自主(就像是必做的功课)就会去分辨走路的是小孩还是大人,是破衣烂衫的叫花子还是西装革履的优雅人士,是无所事事的人还是忙忙碌碌的人,是漫无目的、脚步迟疑的闲逛者还是心有所盼、步伐轻快的寻欢者。他们想到了无时无刻不盈贯于耳的喧嚣吵闹,想到了生命之河不停奔流,向前、向前、再向前,流淌在一个个令人辗转反侧的梦里,而自己仿佛注定要躺在嘈杂的教堂墓地里,身已死意识尚存,未来几个世纪恐怕都别指望得以安息。
桥上(免收过桥费)熙熙攘攘的人群南来北往,络绎不绝。其中,许多人会在美妙的夜晚,伫立桥头,无精打采地望着脚下的流水,任凭脑海里某个模糊的想法,一点一点沿着青翠的河岸蔓延开去,直至湮灭在浩瀚的大海里;也有些人会在桥上稍驻小憩,卸下肩上的重担,凭栏远眺,幻想着自己衔着烟斗优哉游哉,去到悠然缓行的破船里,躺在热烘烘的帆布上晒太阳睡大觉,那该是何等纯粹的幸福;还有特别不一样的一些人(肩上的担子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他们停留在桥上时想到的是自己听说过或是在书上看到过:溺水不是惨死,而是所有的自杀方式里面最简易、最可靠的一种。
每到春夏,太阳升起时,考文特花园市场[1]的空气中便会弥漫着阵阵鲜花的芬芳,花香甚至盖过了前一夜灯红酒绿制造出来的污秽气息。整夜被挂在阁楼窗户外面的鸟笼里的那只斑鸠闻到花香,简直欣喜若狂!可怜的小鸟!在这儿周边,唯有这只鸟儿跟别个小俘虏同病相怜。在其他的小俘虏中间,有些看到醉醺醺的买家把热烘烘的手伸过来就缩回去,脑袋耷拉在地;余下的有气无力地紧挨在一起,只等有人来让它们浸一下水提一下神,以便取悦未喝醉的其他买家。上班途中路过这儿的老职员看到它们,不免心生好奇:这些鸟儿憧憬的是乡村景致,如今它们心中装得却是什么呢?
此时此刻,我无意详述我的漫步见闻,只因我即将讲述的,也是时常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这个故事,源于我的一次漫步经历。有鉴于此,姑且一叙,谨作引言。
有一天晚上,我闲逛进城,悠悠然走在平日里常走的路上,脑子里琢磨着七七八八的事情。突然,一声询问引起了我的注意。询问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我并未听清楚,只觉应当是在朝我发问,尤其是那声音温柔甜美,令我顿生愉悦。我匆忙转身,发现身边站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她央求我告诉她,要到离这儿相当远的一条街道,应该怎么走。确切而言,那条街远在另一个城区。
“离这儿还远着呢,”我说道,“孩子。”
“我知道,先生。”小女孩怯生生地答道,“应该是还很远,我今晚就从那儿过来的。”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吗?”我说着,面露些许诧异。
“嗯,就我一个人,路途遥远我倒是不担心,只是现在我迷路了,心里有点害怕。”
“那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问路呢?万一我给你瞎指一通呢?”
“我敢肯定您不会的,”小家伙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自己走路都是这么慢慢的。”
小孩说话时,语气是那般诚恳、那般坚定,说着说着,她那澄澈的眼眸泛起了泪花。抬眼望我的时候,她那单薄的身体在颤抖。此情此景将我打动了,我竟不知该用何言语形容。
“走吧,”我说道,“我送你过去。”
她把手交给我,是那般地信任,仿若襁褓之中便与我相识。于是,我们俩一起艰难跋涉。小家伙不停调整步伐,与我保持一致,看起来更像是她在给我带路、照顾我,而不是我在保护她。我注意到,出于好奇,她时不时偷眼打量我(眼神十分犀利敏锐),也许是为了说服自己,确定我不是在骗她。每多看我一眼,她的心里似乎就会多长出一分信任。
我心底里的那份好奇和兴致,跟小女孩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无疑,她还只是个孩子;然而,据我观察,她的身板尽管娇小纤弱,却透着一股别样的朝气活力。这种天气,原本该多穿一点,可她却穿得极为单薄,好在十分齐整,没有露出半点贫穷或是无人看管的痕迹。
“谁让你一个人跑这么远的路呢?”我问道。
“一个对我很好的人,先生。”
“那你来干什么了呢?”
“那个嘛,我不能说。”小女孩说话时的语气很坚定。
听到这般回答,我不由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个小家伙,心里好奇到底是何种差事,让她都已经想好如何应对盘问。她那敏锐的眼神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们四目相对时,她解释道,她刚才办的并不是坏事,不过是个很大的秘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大秘密。
她的言语之间,听起来没有半点狡黠与欺瞒,夹带着一份无可置疑的坦诚,令人感觉至诚至真。她像之前那样,继续朝前走。我们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地交谈,变得愈发熟识起来。然而,她只字未提家里的情况,只说这条路她不曾走过,询问是否是通往她家的捷径。
一路上,我们边走边聊,但我的脑海里反复琢磨着那个谜题,想到了千百种答案,但都挨个被自己推翻。小女孩天真无邪,对我心怀感恩,我却利用她的感恩之心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实在羞愧难当。我喜欢这些小小人儿,但如果这些刚从上帝那儿来人间报到的小小人儿喜欢我们这些垂垂老者的话,那么,这事就绝不可小觑。起初,正是因为她对我的信任让我感到欣喜,我才决定不负所望,呵护起令她信任于我的那份天性。
不过,我没有理由不去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此不近人情,打发她在夜里独自一人出如此远门。知道自己快到家了,她就与我告别,剥夺我实现这个心愿的机会,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发生。于是,我避开最寻常的巷陌,专挑最蜿蜒曲折的小路。因此,我们来到她所说的那条街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所在。于是,她高兴得拍起手来,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奔跑。这位小相识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站在台阶上等我赶到时才开始敲门。
这扇门有一部分嵌着玻璃,且无任何百叶帘遮挡。起初,我并未察觉到这一点,因为里面漆黑一片而且静寂无声。我急切地(事实上,小女孩此刻的心情与我毫无二致)期盼有人应声而来。敲了两三次之后,里面终于有点动静了,似乎是有人在走动。最后,玻璃透出来一点微弱的灯光。掌灯人必须在一大堆散乱物品之间艰难前行,因而,这点光亮移动得非常缓慢。正因如此,我才得以看清楚出来开门的人是何等模样,而他所过之处又是何等景象。
走来开门的,是个白发老人。至于脸庞和身形,因他走出来时,把灯高举过头,眼睛看着前方的路,使我有机会看得一目了然。尽管岁月催人老,我分明辨得出他的身子骨清癯瘦削,与小女孩的娇小纤弱有几分神似。他们都长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这点无疑是相似的。然而,岁月在老人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刻下了丝丝缕缕的忧愁,至此,他们俩再无半点相似之处。
他不慌不忙走出来的那个地方,犹如放置古玩的容器,将蛰伏于尘世偏僻角落的古怪玩意儿隐藏起来,使它们躲过世人充满嫉妒与猜疑的目光。屋里到处站立着一套套甲胄,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穿着盔甲的幽灵;还有从修道院门廊搬来的精美雕刻物件;各式各样锈迹斑斑的兵器;陶瓷、木制、铁制、象牙制的残缺雕像;还有在梦中才设计得出来的挂毯和怪诞家具。小老头那副憔悴的面容恰与这个地方完美契合。他一定是到过老教堂、坟墓,还有被废弃的老宅,然后亲手将这所有的破烂找出来并收集在一起。这一整屋藏品,没有哪件东西看起来比他更苍老,比他更颓废。
他转动钥匙开锁,带着些许好奇,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他又朝我的同伴看了看,好奇心未减半分。门开了,小女孩喊了他一声“外公”,并把我与她相识的经过告诉了他。
“天啊,上帝保佑,孩子,”老人拍着她的头,说道,“你怎么会迷路了呢?万一把你弄丢了,我可怎么办呢,妮尔!”
“我总会有办法回家找您的,外公。”小女孩说话时显得很勇敢,“您压根儿不用担心。”
老人亲吻了小女孩,把目光转向我,请我一定进屋坐坐,我便进去了。他关门锁门,拿着烛火走在前面,带我穿过刚才我在门外已经看到的地方,来到靠里的小客厅。客厅里另设有一扇门,门后像是一间密室。我看见里面摆着一张小床,犹如小仙女的寝榻。房间虽然很小,但是布置得很漂亮。小女孩点了一根蜡烛,蹦蹦跳跳跑进小房间,留下我和老人单独在客厅里。
“太辛苦你了,先生。”他搬了把椅子放在火炉旁边,说道,“我该如何答谢你才是呢?”
“往后,你可得对你的小外孙女多上点心,老哥。”我回答道。
“多上点心!”老人尖声喊道,“对妮儿[2]多上点心!呵,有谁心疼小孩子像我这样心疼妮尔的呢?”
他说这句话时,带着明显的诧异,以至于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言何以对;再加上他看起来有些虚弱恍惚,我就更不知所措了。他的脸上写满深深的忧愁,这让我确信:他并非如我起初所想的那样——要么年老昏聩;要么愚钝无知。
“我以为你没替她着想——”我说道。
“我没替她着想!”老人打断我的话,嚷道,“我没替她着想!哎,你是有所不知啊!小妮儿,小妮儿!”
无论是什么人用何种表达方式,要想赋予这两声昵称更多深情,怕是不可能了。我坐等他接着往下说,他却单手托着下巴,盯着炉火,间或摇了两三次头。
我们俩就那样坐着,彼此无言。此时,小密室的门开了,小女孩回到小客厅。她那浅棕色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膀上,大概是着急出来陪我们,小脸蛋泛着红晕。她一出来就马上忙着准备晚餐。在她忙碌时,我察觉到老人伺机盯着我,比刚才开门那会儿观察得还仔细。让我诧异的是,从我来到现在,里外都是小女孩一个人在打理;这屋里除了我们,似乎没其他人了。趁她不在,我旁敲侧击问了这事。老人回答说,她做事仔仔细细的,叫人放心,没几个大人比得过她。
“每次想到小孩子,”我以为这是老人自私之处,一时激动,情急说道,“不过是比婴儿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子,就要开始经历人生百态,我就感觉痛心。这会消磨他们的自信心和质朴的情怀——这是老天赐予他们的最好的两样品质——这是要求他们在还无法体会我们大人的快乐时,就要开始分担我们的忧愁。”
“她的这两样品质永远不会被消磨,”老人说着,用坚定的眼神地看着我,“它们已经深入她的骨髓。再说了,穷人家的孩子懂得什么快乐呢。小孩子玩的东西,再便宜也得买,得花钱啊。”
“可是——恕我直言——你肯定还没有穷到这个地步。”我说道。
“她不是我的孩子,先生。”老人回答,“她妈妈是我女儿,我女儿家很穷。你看我过的这样子,可我半点积蓄都没有——一个便士都没有。但是,”他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侧过身悄声说道,“她总有一天会富起来,变成有钱人。你可不要因为我让她干活就把我想成是恶人。你看见的,她干得很来劲儿。对于这种她那双小手就能帮我做的事,要是我劳烦他人代办,她知道了会伤心的。我没替她着想!”他突然抱怨起来,嚷道,“呵,我操了一辈子心,为的就是这个孩子,上帝明明知道,却从来不让我发过一回财——一回也没有,从来都没有!”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所谈论的小对象又回到小客厅。老人没有接着往下说,他把手从我的手臂上移开,示意我上桌。
我们正准备用晚餐时,有人在敲我刚进来的那扇门。妮尔突然会心大笑,我听了很是欢喜,因为那是孩子天真烂漫的笑声,充满了欢乐。她说不用猜,准是亲爱的老朋友基特回来了。
“傻瓜妮尔!”老人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她总是笑话可怜的基特。”
小女孩又笑了,笑得比之前还要开心。我纯粹是被她的笑声感染,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小老头拿起蜡烛走去开门,回来时身后紧跟着基特。
基特顶着一头蓬发,走路时拖着步子,显得拙手拙脚。他的嘴巴异常宽大,脸颊通红,长着朝天鼻,当然,还有一副我见过的最滑稽的表情。看到陌生人在场,他嘎然停下来愣在门口,手上转着一顶圆得不能再圆,就连一点帽檐儿都没了的破帽子,一会儿倚着左腿站立,一会儿倚着右腿,两条腿不停换来换去。人是站在门口,眼睛却朝客厅里瞟,那是我见过的最不同寻常的斜睨眼神。从那一刻起,我就对这个小伙子心存感激,因为我感觉到:他是小女孩生活里的开心果。
“路很远,不是吗,基特?”小老头问道。
“哎呀,那个,老远了,老板。”基特回答道。
“你肯定是饿着肚子回来的吧?”
“哎呀,那个,我真觉得自己饿得够呛了,老板。”他如是回答。
小伙子说话时的一大特征,就是歪着身子,头都快扭到肩膀上了,好像不配合这个动作,他就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我想他应该到哪儿都能把人逗乐。就凭他那古里古怪的模样,小女孩不被逗得乐不可支都不可能。在一个看起来并不适合她待的地方,能有东西让她快乐,这着实令人欣慰。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基特因为自己营造出如此欢乐的氛围,心里沾沾自喜。有好几次,他努力让自己保持严肃,最终还是忍不住张开大嘴,捧腹大笑,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
老人回至先前的恍惚神态,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我注意到,小女孩止住笑声时,她那明亮的双眸盈满了泪水。自己晚上经历了迷路这件小事,现在的她是真心实意地迎接她最要好的这位粗笨伙伴平安归来。基特本人(从头到尾都是同一种笑法,他的笑和哭没什么两样),则是拿了一大片面包和肉,以及一马克杯啤酒,走到角落里,自顾自地在那儿狼吞虎咽。
“啊!”老人朝我叹了口气,好像我那一刻正在和他说话一样,“跟我说我没替她着想的时候,你一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第一次见面说的话,还请不必太多心,我的朋友。”我说。
“我没多心,”老人似乎心有所想,回答道,“没多心。到这儿来,妮尔。”
小女孩匆忙跑了过来,搂住他的脖子。
“我疼你吗,妮尔?”他说道,“说说看——我疼你吗,妮尔,疼还是不疼?”
小女孩没有搭话,把头埋在老人怀里,仅用该亲密的举动作为回答。
“你怎么哭了?”外公把外孙女搂得更紧了,朝我瞟了一眼,说道,“你最明白我是疼你的,见我这么问你,显得我们不亲,所以不高兴,对吗?好了,好了——那就让我们说——我非常疼你吧。”
“本来就是,您本来就疼我,”小女孩发自肺腑回答道,“基特知道您疼我的。”
基特正在吃他的面包和肉,一刀切下一大块肉,一口吞下三分之一,像杂耍演员一样镇定自若。见妮尔如此恳切地问他,他立刻停下来,大声喊道:“没人会傻到说他不疼你。”说完,他又咬了特别大一口三明治,然后就没办法再说话了。
“她现在是穷得可怜,”老人轻轻地拍着小女孩的脸蛋,说道,“但是我得再说一遍,她很快就会富有了。虽然这一天姗姗来迟,终将是会到来的;再怎么姗姗来迟,也必定是会到来的。游手好闲、挥霍放荡那样的人都有钱了。什么时候轮到我!”
“我现在要多幸福就有多幸福呢,外公。”小女孩说道。
“呸,呸!”老人回答道,“你不懂——你是最应该得到幸福的人!”他又在牙缝间喃喃自语地说道,“必定会有那么一天的!我深信那一天必定会来到,迟来点倒也好得很。”他叹了口气,回到先前的沉思状,抱着小女孩坐在他的腿上,看似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此时已近子夜,我起身告辞了,他才缓过神来。
“等一等,先生。”他说道,“嘿,基特——快十二点了,孩子,你怎么还在这儿呢!回家去,回家去,明早准时过来,还有事情等着做呢。再见!来,跟他说再见,妮尔,该让他回去了。”
“再见,基特。”小女孩说道,她的眼神里闪烁着欢乐与友爱。
“再见,妮尔小姐。”小伙子回答。
“再来谢谢这位绅士,”老人打断了他们,“要不是承蒙他关照,我今晚可能就把我的心肝小宝贝弄丢了。”
“不会,不会的,老板。”基特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你想说什么呢?”老人嚷道。
“我会把她找回来的,老板。”基特说道,“我会把她找回来的。我敢打包票,只要她还活在地球上,我就能找到她,我能找到她,别人有多快,我就能有多快,老板。哈,哈,哈!”
基特再次张开大嘴,像斯丹特[3]一样大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一步步退到门口处,然后一阵风出了门。
出了门,那个小伙子一溜烟离开了。待他走后,小女孩就忙着收拾饭桌。老人说道:
“你今晚可是帮了我大忙,先生,而我好像还没好好答谢你。但,我这颗卑微的心真的感激你,她也是!她比我更该感激你。如果你走了,心里认为我不领你的情或者认为我对她疏忽大意,那就是憾事一桩——我真不是那种人。”
我说,从刚才亲眼所见,断然可以肯定他不是那种人。“但是,”我补充道,“我能否问你个事?”
“嗯,先生。”老人回答,“什么事?”
“这个娇小的孩子,”我说道,“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除了你,没有其他人照顾她了吗?她没有别的人跟陪伴她、教导她吗?”
“没有,”他用焦虑的眼神望着我的脸,说道,“没有,她不需要别人。”
“养育孩子这件事可出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我说道,“难道你就不担心自己会出什么差错吗?我敢肯定你是好心好意的,可你能担保自己知道如何承担起如此重托吗?跟你也样,我也一把年纪了。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会对一切朝气蓬勃的事物心怀关切,我也同样有这么一颗心。你该不会觉得晚上我看着你和这个小家伙,就只是看着好玩,没有半点心痛的感觉吧?”
“先生,”老人沉默片刻之后,回答,“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没有权利难过。的确,在很多方面,我像是孩子,她倒像是大人——你亲眼见到的。但是,不管是醒了还是睡着,是白天还是黑夜,身体是好还是坏,我都关心着她。如果你知道我有多关心她,你就会对我另眼相看了,一定会的。唉!对老人而言,这样的生活是疲惫的——疲惫的,令人疲惫的生活——但我有一个大的目标要实现,我一直在为之努力。”
看他情绪激动,变得不耐烦起来,我转过身,把一进屋就脱下来的外套穿上,决心不再说话。可是,看到小女孩胳膊里挂着一件斗篷,手里拿着一顶帽子,还有一根手杖,正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候的时候,我不免心生好奇。
“那些东西不是我的,亲爱的。”我说道。
“嗯,不是您的,”小女孩回答道,“是我外公的。”
“可今晚他应该不会出门了。”
“哦,他要出门。”小女孩莞尔一笑,回答道。
“小朋友,那你怎么办呢?”
“我!我当然就待在这儿。向来都是这样子的。”
我一脸惊讶地望着老人。但是,他正在整理,也可能是假装正在整理他的衣服。我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单薄柔弱的小女孩。就她自己一个人!在这个昏暗的地方,度过漫长沉闷的一整个晚上。
看样子,她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惊讶,仍然欢欢喜喜地帮老人披斗篷。老人准备好了之后,她拿起蜡烛照路,送我们出去。发现我们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跟在她的后面时,她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停下来等我们。从老人脸上的表情,我看得出,他很清楚我为什么不肯迈步,可他只是示意我走在他前面。我别无选择,只得照做。
等我们来到门口时,小女孩放下蜡烛,转身说晚安,仰起脸,亲吻了我,然后,朝老人跑了过去。老人一把搂住她,请求上帝保佑她。
“睡个好觉,妮尔。”老人低声说道,“天使会守护在你的床头。不要忘记做祷告,乖宝贝。”
“才不会忘记呢,”小女孩认真地说道,“做祷告让我感觉很幸福!”
“那就好,我知道祷告会让你感觉幸福,必须的。”老人继续说道,“念上一百遍上帝保佑你!明天一大早我就回家了。”
“您不用敲两次,”小女孩回答道,“门铃一响,我就醒了,就算是在梦中,我也会醒的。”
说完,他们就分开了。小女孩打开大门,(现在已经有百叶门帘把玻璃挡起来,我刚才听到声音,知道是那个小伙子走的时候拉上去的),再次和我们告别,声音清脆而温柔,让我在往后的日子里千百次地回想起来。她抵着门,让我出去。老人稍微停了一会儿,直到门被轻轻关上并在里面反锁了,才放心地走开,但走得很慢。到街角时,他停了下来,一脸难为情地说实在不凑巧,我们俩不同路,他得先告辞。我原本想说几句话,可他匆忙离开了,动作之敏捷简直出人意料。我看见他两次三番回过头来看我,似乎是着确认我是否仍旧看着他,跟在他后面。夜色朦胧,轻易就看不见人。没过多久,他就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在原地逗留,迟迟不愿离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踟蹰。我惆怅地望了一眼刚刚走过的那条街。片刻之后,我就走了回去,在那座房屋前面徘徊流连,停在门口听是否有动静:里面完完全全漆黑一片,如死一般寂静。
我依旧在徘徊,挪不开脚步,心里琢磨着小女孩可能遭遇的每一种灾难——比如,火灾、强盗,甚至是谋杀——仿佛我一转身离开,必定会有某种罪恶降临。一听到街上关窗闭户的声音,我就到古玩店门前走一遭,然后穿过马路,到对面抬头看着这栋房子,确定不是从这房子里面发出来的声音。不是!这里依旧漆黑、冰冷、毫无动静。
过往行人寥寥无几;大街肃杀萧瑟,差不多就剩我一个人了。偶尔有个把流浪汉从戏院出来,从我身旁匆匆走过。我也不时闪到一边,避开酒后呓语、踉踉跄跄往家走的醉汉。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而且很快就完全没有了。钟声敲响,夜里一点钟了,我依然在徘徊。每次我都跟自己发誓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可每次我都能另找一个理由留下来。
越是想着老人说过的话,想着他的神情举止,我就越是捉摸不定自己刚才所看到的和所听到的。我忧心忡忡,极担心他晚上没在家,必不是做善事。仅从小女孩的天真,我便能了解事实就是这样子。当时我也没有掩饰我的惊讶,而老人就在旁边,他分明看见了,却守口如瓶,未做任何解释。想到这些,老人枯槁的脸、恍惚的神情、焦虑不安的模样,自然一遍又一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愈发清晰起来。他疼爱小女孩的方式和世界上最坏的坏蛋没有两样,就连那份疼爱本身也极端矛盾。否则,他怎么舍得让她自己一个人待在家呢?或许,我倾向于把他想成坏人,但我从不怀疑他真心疼爱小女孩。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想到他喊她的语气,我又无法说服自己他是个坏人。
“我当然就待在这儿了!”小女孩当时这样回答我,“向来都是这样子!”到底是什么事情要他夜里出门,而且夜夜如此!我回忆着所有我听说过的诡异故事,以及大城市里常年无法破案的隐匿恶行,它们大多荒诞不经,却都无法套在这件神秘的事情上。我越是想揭开谜底,就越是理不出头绪。
满脑子想着这些事情,连带着一大堆相关联的事情也涌上了心头。就这样子,我继续在大街上徘徊了长长的两个钟头。后来,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虽然兴致未减,一如起初,但此时的我已不胜疲惫,只好就近雇了一辆马车,回到家中。火炉里,熊熊火焰在欢快地窜着火苗;油灯燃烧着,很是亮堂;我的闹钟,还像之前那样,用熟悉的滴答声迎接我的归来。一切安静、温暖、叫人欢欣,而我刚才离开的地方却是那么幽暗、漆黑。两相对比,我便觉得自己幸福至极。
然而,那一整个晚上,不管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同样的想法反复出现,同样的画面反复呈现,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的眼前浮现出那座古老昏暗的房子——一套套阴森吓人的甲胄,透着一股幽灵般死寂的气息;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正在木头堆和石头堆里咧嘴笑;木头上的灰尘、锈迹还有蛀虫——在这一堆废物、破烂和古旧的东西中间,那个漂亮的小女孩独自一人在温柔的梦乡里,做着欢快明媚的梦,嘴角微微扬起。
注释:
[1]考文特花园:位于圣马丁大街与特鲁里街之间,隶属威斯敏斯特区。早期是中部地区的蔬菜水果市场,现今是购物旅游旺地,而其中的皇家剧院亦被称为考文特花园。(译注)
[2]妮儿:妮尔的昵称。
[3]斯丹特: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的先驱,仅出现在荷马所作的英雄史诗《伊利亚特》中。荷马称他一个人的声音敌得过五十个人。在现代英语中,常用以比喻人的声音洪亮。(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