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奎尔普进出老人的房子,并非无人看见。几乎就在古玩店的正对面有一道拱门,出了拱门就是主街诸多分岔路的一条。有个人一直在那儿徘徊,天蒙蒙亮就来了,逗留至今,耐心未减半分。他斜倚着墙,像是要久等,只是习以为常,也就安然自得,等了这么久,依然心平气和。
这个闲人如此有耐心,但从他身旁经过的路人,没有哪个人稍稍注意到他,他也没正眼看过他们。他的双眼专注地盯着一个地方,那就是小女孩经常坐着看大街的那扇窗户;偶尔转移视线,也只是看一眼附近某个商店里的时钟,然后,又用力盯着老地方,甚至比之前更认真、更专注。
我们已经交代过,这个人躲在这里,尽管等了那么久,也未显露倦意。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他表现出些许焦虑与好奇,频频看钟;望着窗户时,与先前相比,也显得信心不足。最后,嫉妒他的百叶窗把时钟遮了起来。这时,教堂的钟声敲响,已是夜里十一点,然后是十一点一刻。于是,他的脑海里不禁冒出一个笃定的想法:再等下去也无济于事了。
这样的念头实在不讨人喜欢,而他也绝不情愿妥协,很明显他不愿意离开。尽管迈着一贯拖沓的步子走了,他也总是回头朝那扇窗户望去。幻听到有动静或看到晦暗的灯光有所变化,他就以为是那扇窗户被轻轻拉上去了,然后疾步奔回去。最后,他放弃了,认为当天晚上没有任何希望了。于是,他突然间奔跑起来,逼自己离开,用最快的速度跑掉,甚至没有回过一次头,生怕自己禁不住又掉头回去。
这个神秘人物没有放缓脚步,也没有停下来喘气,一口气冲过了数不清的大街小巷,最后来到一个铺着鹅卵石的方形小广场才停下来,朝着窗户上映出灯光的一个小房子走去。他拉起门闩,走了进去。
“上帝保佑我们!”一个女人猛地转过身来,说道,“谁?哦!是你啊,基特!”
“是的,妈妈,是我。”
“天啊,看你累成什么样子了,儿啊!”
“老板今晚没出门,”基特说道,“她没坐在窗户上。”说着,他在炉火旁边坐了下去,看样子很是哀伤失望。
基特所在的房间,依当下的条件,算是极为清寒简陋,但弥漫着温馨的气息——否则,这的确就是间破房子——这一定程度上归因于屋子被整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荷兰摆钟显示时间不早了,然而,可怜的主妇还在熨烫台上卖力地干活;一个小宝宝在火炉旁边的摇篮里睡觉;还有一个两三岁的调皮小男孩精神十足,头上戴着一顶很紧的睡帽,穿着一件小得不再合身的睡袍。他笔直地坐在放置衣服的篮子里,睁着圆鼓鼓的大眼睛,好像笃定今晚不睡了,而他正是不肯好好睡觉才被抱出被窝,给家人朋友带来欢乐。这一家人的长相都很古怪:基特、他的妈妈和小孩子们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基特原本想发泄一通,任我们中间再优秀的人都会隔三差五发脾气——可他看了看酣睡的小宝宝,再看看衣服篮子里的弟弟,还有他那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却没有半句怨言的母亲,便又觉得心平气和比较友善、比较仁慈。因此,他用脚摇起了摇篮,朝衣服篮子里那个叛逆的小孩做鬼脸。瞬间,他的脾气变好了很多,并下定决心多说说话,不让自己发脾气。
“啊,妈妈!”基特拿出他的弹簧折刀,吃着他的母亲几个小时前就为他准备好的一大块面包和肉,说道,“你真好!我觉得,再也找不出几个比你还要好的妈妈了。”
“我想应该还有很多很多更好的妈妈,基特。”纳布尔斯太太说道,“应该有,必须有,礼堂的牧师这么说的。”
“他知道的还真多!”基特一脸鄙夷地说道,“等他成了鳏夫,像你一样做工,钱拿得少,活干得多,精神头儿还充足的话,我就去问他看是几点了,要是他能答得分秒不差,我就服了他。”
“好了,”纳布尔斯太太避开这个话题,说道,“你的啤酒就放在围栏边上,基特。”
“看见了。”她儿子拿起酒壶,回答道,“我爱你,妈妈。你高兴的话,我也祝牧师身体健康。我对他绝无恶意,绝对没有。”
“你不是刚跟我说,就刚才,说你的老板今晚没有出门?”纳布尔斯太太问道。
“是的!”基特说道,“霉运!”
“我觉得,你应该说自己走运。”他的母亲回答,“因为妮尔小姐就不用一个人了。”
“啊!”基特说,“我倒是忘了这茬了。我说霉运是因为我从八点就开始等,等了老半天,结果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如果她知道你每天晚上,”他母亲停下手上的活儿,朝四周望了望,嚷道,“如果她知道,在她——可怜的孩子——一个人坐在窗户上的时候,你就在大街上看着她,怕她出事,累坏了都不肯走,不肯回家睡觉,一直到认为她安全了才走的话,她会怎么说呢。”
“我才不在意她怎么说呢。”基特回答,粗糙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她永远不会知道,所以,她也永远不会说什么。”
纳布尔斯太太默默地熨烫着。约莫一两分钟后,她走到火炉旁边,拿起另一只熨斗,在一块板上搓了搓,掸了掸灰,偷眼看了一下基特,不声不响地走回她的熨烫台。她拿熨斗贴着脸颊,试了一下温度,望了望四周,笑着说道:“我知道别人会说什么,基特——”
“胡扯。”基特打断了妈妈,对她即将要说的,心下十分明白。
“才不是胡扯呢,他们真是这样说。有人说你爱上她了,我知道他们会这样说的。”
对此,基特只是红着脸求他妈妈“滚”,四肢并用做出千奇百怪的造型,脸部扭动,表情极尽丰富。这些没能如他所愿为自己解围,他只好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面包和肉,喝了一大口啤酒。故弄玄虚,结果倒真把自己噎了,这下子他便借机转移了话题。
“不过认真说起来的话,基特,”之后,他母亲重提了这个话题,“我刚才当然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且,做了好事不让人知道,你做得很对,想得很周全,但我希望有一天她会知道。我敢肯定,她会很感激你,深深地感激你。把那个孩子关在那里,真的是很残酷。那个老头要瞒着你,我觉得也不奇怪。”
“他可不觉得残酷,上帝保佑!”基特说道,“他不是故意的,不然他应该也不会那么做——我真这么觉得,妈妈,就算把全世界的金银珠宝都给他,他也不会那么做。不,不,他不会那么做的。我太了解他了。”
“那他是为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对你瞒得这么紧呢?”纳布尔斯太太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她儿子回答,“如果他没瞒得这么紧,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件事。就因为他晚上的时候总把我支走,比平时早很多就赶我走,我才开始好奇到底是什么情况。听!什么声音?”
“门外有人。”
“有人朝这儿来了,”基特站起来听着,说道,“速度还很快。不会是我走后,他出了门,然后房子着火了吧,妈妈!”
有一刻钟,这位伙计站着,想到房子可能着火的事,连步子都迈不开了。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急匆匆地将门打开了。小女孩独自一人,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匆忙身上胡乱裹着几件衣服,此时正慌慌张张进屋。
“妮儿小姐!出什么事了!”母亲和儿子一起喊道。
“我一分钟都不能多待,”她回答,“外公病得很严重。我看见他躺在地上抽搐——”
“我去找医生,”基特说着,抓起他的无沿帽子,“我马上就去,我——”
“不,不,”妮尔喊道,“那边已经有一个医生,不用你去,你——你——再也不要到我们那儿了!”
“什么!”基特吼道。
“再也别去了,”小女孩说道,“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求你不要再问我为什么,求你不要难过,求你不要生我的气!跟我没关系,真的!”
基特看着她,瞪圆了双眼,嘴巴张开又合上,张开又合上,如是重复多次;一个字没说出嘴。
“他怪你,生你气。”小女孩说道,“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可我希望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
“我做了什么!”基特咆哮道。
“他大喊说他所有的伤痛都是你造成的,”小女孩眼眶里盈满了泪水,说道,“他扯着嗓子喊你的名字。他们说你不能再靠近我们,不然他会死掉。你再也不能回我们那儿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我想我来比其他陌生人来要好一些。哦,基特,你做什么了呢?我这么信任你,你几乎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倒霉的基特愈发用力盯着小女孩,眼睛越睁越大,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我已经帮他把这个星期的工钱送来了。”小女孩说着,看着主妇,把钱放在桌子上,“而且,而且,多给了一点,因为基特总是对我很好、很友善。我想他会难过的,希望他在别的地方好好做事,不要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这样和他分别,我很难过,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做。晚安!”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刚才那样的情景让她那瘦小的身躯颤抖起来。受过那番惊吓,办的又是这等差事,她的心头千万种滋味。小女孩急忙朝门口跑去,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如她的突然到来。
可怜的女人没理由怀疑自己的儿子,而是有千万种理由相信儿子的正直与实诚。尽管如此,看着儿子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说,她还是有些吃惊。她想到了沾花惹草、流氓行径、偷窃抢劫;想着他晚上没在家,神神秘秘的,是不是做了犯法的事情。这些想法一齐涌进她的脑海,她不敢问他。她坐在椅子上晃来晃去,拧着手,哭得很伤心。但是,基特依然愣在那儿,完全没想到要去安慰她。摇篮里的宝宝醒了,哭将起来。衣服篮子里的孩子从篮子里翻出来,篮子倒扣在他身上,看不见他的人了。母亲哭得越来越大声,椅子晃得越来越快。但是,基特对这一切喧闹和混乱无动于衷,始终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