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尔普夫妇住在塔山[1]一处阴凉之地。家中大老爷——奎尔普,如若手头有事,就会离了奎尔普太太出去办事,留她守着空闺独自哀思。
奎尔普经营范围广泛,所做之事五花八门,极难说清楚他具体从事的是哪一行,哪一种职业。沿河一带肮脏的大街小巷上,到哪儿都能看见他收取租金的影子;他为商船水手和小办事员提供贷款;参与东印度公司商船上的多名大副所做的投机买卖;公然在海关大楼的眼皮底下抽着他走私的雪茄;几乎每天都赶场赴约,所约之人大多戴着光亮的帽子,穿着圆夹克。在泰晤士河靠萨里郡[2]的那一侧,岸上有一座沉闷的小院子,被命名为“奎尔普码头”,里面老鼠泛滥成灾。院子里有木头搭的一间小账房,歪歪斜斜得不成样子,坐落在土堆之上,好似天外之物从云端掉落,坠入土里;还有少数生锈的船锚碎片、几个大铁环、几捆虫蛀的朽木,以及两三摞表面凹凸不平、有断裂及破损之处的旧铜板。丹尼尔·奎尔普在奎尔普码头承包拆废船,但照目前这幅光景来看,要么是他的业务规模非常小,要么是船只都已被他拆卸成特别小的碎块了。在这儿,不管生活气息,还是贸易气息,都不算浓厚,唯一的居住者是一个穿着帆布衣服的小男孩,兼管水陆事务。他的工作内容单调,不是在退潮时坐在桩头上往烂泥里扔石头,就是在涨潮时双手插在口袋里,漫不经心地望着河面上来来往往的繁忙景象。
在侏儒位于塔山的居所中,除了他本人及奎尔普太太的必要居住空间之外,还有供他的岳母大人使用的一间小卧室。老太太与他们夫妇俩同住,整日间和丹尼尔的硝烟不断。尽管如此,岳母大人对女婿绝非毫不畏惧。事实上,这个丑陋的家伙总是千方百计——至于他利用的是丑陋的相貌、凶残的手段,抑或是与生俱来的狡猾,都无关紧要——让平日与他交往的大多数人心中有所忌惮,见他发威就立马学乖,但没人像奎尔普太太那般彻头彻尾被他降服。蓝眼睛的奎尔普太太生得娇小美丽,说话柔声细语,正是如此佳人与侏儒喜结连理。不过,诸如此类的奇绝恋爱绝不罕见。嫁给侏儒以后,她每天都为自己当初糊涂犯傻而做深刻而切实的忏悔。
前文说过,奎尔普太太正在她的闺房里哀思。她确实是在闺房里,但并不是独自一人,因为除了我们刚刚提到的她的母亲——那位老太太,还有六七位街坊邻居的太太在场。离奇巧合的是(当然,应该是私底下通过气儿了),她们不约而同,陆续来到她家,而且恰好都在下午茶时间——闲聊的好时光,且那个房间有树荫遮蔽,很是凉爽,让人感觉懒洋洋的;房间的窗户敞开着,窗台上有几株用来挡灰的植物,内设茶几,外有古塔,环境宜人。怪不得这些太太们聊得乐不思蜀,尤其是还有美食的诱惑——新鲜的黄油、刚出炉的面包、虾子以及水芹。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这些太太们凑在一起,再自然不过地会将话题转移到男性虐待女性这一弱势群体的倾向性问题,以及性别弱势群体奋起反抗抵制男权暴力、维护权益与尊严的责任所在。讨论这一话题之所以顺理成章,原因有四:其一,奎尔普太太作为少妇,因受丈夫管束,已是臭名昭著,需被鼓动起来反抗;其二,奎尔普太太的母亲,有个值得称颂的优点——性格泼辣,有意抵制男权;其三,每位客人都希冀表现出自己在这方面的手段比大多数女同胞高明;其四,这些太太平时见了面,彼此之间总要相互诋毁,今天既以密友身份组成了统一战线,不便再谈老话题,因而,再好不过的消遣自然就是同仇敌忾了。
有鉴于此,一位壮太太便抛砖引玉了。她以极为关切与同情的口吻,询问奎尔普是怎样的一个人。对此,奎尔普的岳母语锋尖锐,回答道:“哎!他通身就没一样的,身体倒是好得很,野草肯定要长得好一些嘛。”太太们听完,无一不叹气摇头,表情凝重地望着奎尔普太太,仿佛她是个殉道者。
“啊!”发言人说道,“要是您能给她支点招儿就好了,金尼温太太。”此处必须交代一下,奎尔普太太待字闺中时,人称金尼温小姐。“太太,我们女人该如何善待自己,没人比您更清楚了。”
“女人确实应该善待自己,太太!”金尼温太太回答道,“我可怜的丈夫,就是她的好父亲在世时,胆敢跟我红脸,我就——”这位善良的老太太没有把话说完,而是恶狠狠地掐断虾头,似乎暗示着,这个动作在某种程度上代替言语传达出了她的意思。壮太太对此心领神会,即刻大加赞许,回答道:“您倒是跟我想一块儿了,太太,换成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可你没理由这样做了,”金尼温太太说道,“你很幸运,跟我一样没这个机会了。”
“如果每个女人都真诚地对待自己,没人有这个必要。”那位壮太太说道。
“听到了吗,贝特思?”金尼温太太用劝诫的口吻说道,“原原本本的话,我跟你讲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每次讲的时候,我就差没跪下去求你了。”
可怜的奎尔普太太一脸无助地望望这个人,看看那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同情。她涨红了脸,只得笑笑,将信将疑地摇了摇头。摇头这个动作是一个信号,预示着一场公众喧嚣的到来。刚开始,大家低声窃窃私语,后来逐渐发展成喧哗吵嚷。每个人都抢着发言,说她还年轻,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又说大伙儿没有私心,都是为了她好,她不听劝告实在是很不应该;她如此作为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忘恩负义;就算她不尊重自己,也该尊重其他女人,她的温顺怯懦会连累到她们所有的人;她们敢肯定,如果她不尊重其他女人,总有一天其他女人也不会尊重她,到时候她一定会悔之不迭。对奎尔普太太一番告诫后,太太们的食欲比之前更旺盛。她们喝着花草茶,一边吃着刚出炉的面包、新鲜的黄油、虾子和水芹,一边说,看见她那副模样,她们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一点胃口都没有。
“你们怎么说都在理,”奎尔普太太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可我知道,要是我明天死了,奎尔普高兴娶谁就能娶谁——我很清楚,他有这个本事。”
此话一出,大家气得直叫。他高兴娶谁就能娶谁!她们倒是想看看他敢打她们中间哪个人的主意,她们倒想看看他有什么破本事能做得到!一位太太(寡妇)信誓旦旦地说,要是他胆敢对她有那么点意思,她就一刀捅死他。
“说得很有道理,”奎尔普太太点了点头,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我再说一遍,我知道——我敢肯定——只要是奎尔普想做的事,他总能有办法。假如我死了,你们中间最漂亮的那个,只要还是单身,而奎尔普想娶她,她就一定拒绝不了。相信我!”
听了这句话,每个人都怒不可遏,说道:“我知道你是在说我。让他试试看——咱们只等着瞧。”然而,她们又都莫名地生那个寡妇的气,纷纷交头接耳在议论说,很明显,那个寡妇当真人家是在说她呢,什么人啊!
“我妈知道我说的千真万确。”奎尔普太太说道,“我们结婚前,她总是这么跟我说。对吧,妈妈?”
这个问题让备受尊敬的老太太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当年在女儿与奎尔普的婚姻大事上,她的确是极力撮合,而且,如果承认自家女婿没人看得上,会有损家庭声誉;另一方面,如果夸大女婿的魅力,又会削弱自己全力以赴的抗争事业。左右思量,金尼温太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最后,她肯定了女婿献媚求宠的能力,否定了他对女性的男权主义,然后伺机将壮太太恭维一番,这才让走偏的话题回归正轨。
“哦!乔治太太所言,委实在情在理!”老太太大声说道,“但凡女人能对自己真诚点就好了!贝特思偏就不是那种人,更是叫人替她感到羞耻,叫人同情。”
“要是有人像奎尔普对她那样子对我颐指气使,”乔治太太说道,“要让我像她那样子恭恭敬敬地站在男人面前,我——我一定会杀了自己,然后留下一封遗书,说是他干的!”
大家一番热烈讨论后,对这一举动颇为认可。这时,另外一位太太(来自米诺雷斯[3])如是说道:
“奎尔普先生应该是个非常不错的人,”这位太太说道,“我想这点没什么好怀疑的,因为奎尔普太太这么说,金尼温太太也这么说。如果她们都不了解他,那就没有人了解他了。话说如此,他总归不是大家心目中的英俊男人,而且年纪不小了。如果他有什么地方不好的话,应该多少跟这两点有关系;可是,他的妻子年轻貌美,而且是个女人——不管怎样,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的语气异常哀婉凄惨,引得列位听众议论纷纷。见此,演讲者内心受了鼓舞,继续说道,如果那样的丈夫还要对那样的妻子蛮横不讲理的话——
“如果!”岳母大人放下茶杯,抖了抖腿上的面包屑,准备发表严正声明,“你说如果!他就是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暴君,她连魂儿都吓掉了。只要他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眼神,她都会发抖,吓得个半死,哪里还敢回嘴?她可没这个胆儿,就是一句话她也不敢哼啊。”
每一位在座的茶客对此早有耳闻。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街坊邻居每次喝下午茶,都会言及此事并深入交谈。今天得了官方消息,她们立刻谈论起来,言辞激烈,一个比一个说得起劲儿。乔治太太说大家都议论纷纷,总是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今天在场的西蒙斯太太就跟她提起过二十次,而她总是说:“不会的,亨丽埃塔·西蒙斯,除非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不然我永远都不会相信。”西蒙斯太太证实了她的话,还提供了有力的佐证。来自米诺雷斯的那位太太详细描述了她对付丈夫那套行之有效的办法。结婚一个月,她就将他丈夫身上的老虎特质看得一清二楚,并且成功将他驯服,让他变成一头服服帖帖的小绵羊。另一位太太也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斗争史以及取得的最终胜利。以她的经验来看,她认为请来她母亲和两个婶婶日夜不停地啼哭,一连哭上六个星期是有必要的。然后,又有一位太太,于混乱之中找不到听众,死命抓住她们中间一个未婚女子,恳求她,如果她珍视自己内心的平静和幸福,就该在当前这一严肃的场合中有所教益,从奎尔普太太的软弱之处吸取经验教训,从今往后,一门心思揣摩如何驯服男人,压制男人反叛的势头。喧闹声几乎要将屋顶掀了,为了盖过别人的声音,有半数人完全是扯着嗓子在叫嚷。这时候,大家注意到金尼温太太的脸色变了,她正在偷偷地摆动食指,像是劝她们安静下来。接着,大家看到了丹尼尔·奎尔普——引发这一切喧嚣叫嚷的那个人,出现在屋里,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两只耳朵竖得尖尖地听着。
“继续,太太们,继续。”丹尼尔说道,“奎尔普太太,请你留各位太太吃个晚饭,品尝两只大龙虾,还有些清淡爽口的菜。”
“我——我——没有叫她们来喝茶,奎尔普。”他的妻子结结巴巴地说着,“是凑巧碰到一起的。”
“这样子就更好了,奎尔普太太,凑巧聚到一起最让人高兴不过的。”侏儒说着,使劲搓手,似乎是要用手上的污垢搓成玩具枪的小子弹,“什么!别走啊!太太们,别走啊,真的!”
漂亮的敌人们一边找寻各自的帽子和披肩,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意欲让金尼温太太留下来继续争吵。金尼温太太发觉自己身处斗士的位置上,只得勉强应对,以维持形象。
“如果我女儿有意留她们吃饭,她们为什么不留下来呢,奎尔普?”老太太说道。
“当然。”丹尼尔接话说道,“为什么不呢?”
“你不会在晚饭上捣鬼、耍花招吧?”金尼温太太说道。
“当然不会。”侏儒回答,“为什么要捣鬼、耍花招?再说了,也没什么菜是不健康的,不过就是龙虾沙拉啊、明虾啊,倒是有人跟我说过吃虾不好消化。”
“你不会是想让你老婆消化不良、拉肚子吧?还是你要整点别的花样让她不舒服呢?”金尼温太太说道。
“给我二十条命,我也不敢呀!”侏儒咧着嘴坏笑道,“就算是一下子坐拥二十个丈母娘,我也没这个胆呀——要有二十个丈母娘,那可真是上天恩赐!”
“当然了,奎尔普先生,我女儿是你的老婆,”老太太说着,咯咯笑了起来,有意讽刺他,提醒他必须牢记事实,“她是你的结发妻子。”
“确实是,当然,她的确是我老婆。”侏儒回答。
“我希望她有权利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奎尔普。”老太太说话时声音在颤抖,一来是因为生气,二来是因为内心对女婿隐隐的惧怕。
“希望吧!”他回答道,“哦!你不知道她有这个权利吗,金尼温太太?”
“我知道她应该有这个权利,奎尔普,也会有的,如果她像我这么想的话。”
“你怎么不像你妈那样想呢,亲爱的?”侏儒转过头,对他妻子说道,“你为什么不学学你妈呢,亲爱的?她是你们女人的骄傲——你爸在世的时候,每天都这么说。这点我敢肯定。”
“她爸是个有福气的人,奎尔普。不像有些人,两万个加起来都没他那么有福气。”金尼温太太说道,“两亿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人。”
“我要是早点认识他就好了。”侏儒回答,“当然了,他那时候是个有福气的人;但现在,我很肯定他是幸福了。那是解脱了的幸福。我相信他过去很长时间里都在煎熬吧?”
老太太喘了口气,并没有下文。奎尔普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依旧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嘴巴说话客客气气,但总归是在讽刺人。
“你看起来气色不好嘛,金尼温太太。我知道你应该是过于激动,话说太多了——话太多,这是你的弱点。去睡觉吧。请务必去睡觉。”
“我高兴了就睡,奎尔普,要是不高兴呢,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请你高兴点,去睡吧。务必现在就去。”侏儒说道。
老太太气急败坏地看着他,但看见他走上前来,便往后退,由着他把门关起来上了闩。她被关在门外,和聚集在楼下的那堆客人在一起。现在,剩下他和他的妻子单独在一起了。他的妻子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两眼盯着地板。侏儒挪到她的跟前,双臂交叉,定定地注视了她良久,一直没有说话。
“奎尔普太太。”他终于说话了。
“嗯,奎尔普。”说话时,她真是心惊肉跳。
奎尔普没有接下去讲刚才想着的事情,而是再次双臂交叉,盯着她,眼神比之前还要凌厉。她移开双眼,一直死死地望着地板。
“奎尔普太太。”
“嗯,奎尔普。”
“如果你再听这些臭婆娘胡说八道,我就咬死你。”
简短的恫吓,夹带一声咆哮,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尤为严肃。奎尔普吩咐她把茶几清理干净,然后去拿点朗姆酒过来。酒被装在原先从轮船上柜子里带回来的大瓶子里,此时已经摆在他面前。他坐在扶手椅里,大头和脸向后仰靠,小短腿翘在桌子上。
“好啦,奎尔普太太。”他说道,“我的烟瘾来了,估计要抽一整晚。你最好在原地坐着,说不准我有需要你的时候。”
他的妻子什么都没说,除了必要时答应一声,“嗯,奎尔普。”这位小老爷抽了第一根烟,兑了第一杯烈性酒。太阳下山,星星出来了,伦敦塔从固有的颜色变成了灰色,又从灰色变成了黑色。房间里漆黑一片,烟蒂上的那点亮光显得尤为红。奎尔普先生依旧在抽烟喝酒,保持同样的姿势,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脸上露出平日里狗一般的笑容。个别时候,奎尔普太太因为焦躁或者疲乏不自觉挪动了,他就会高兴起来,狗一般的笑容也跟着就变成龇牙咧嘴。
注释:
[1]塔山:位于伦敦塔西北部一处高地,毗邻伦敦城区。(译注)
[2]萨里郡:英国东南部一个郡县,属于最早建立的一个郡。(译注)
[3]米诺雷斯:英国伦敦一条街,靠近伦敦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