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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四十六

“有位名叫岸本的先生从名古屋前来见您。”客栈的女仆来禀告岸本。正好他有点感冒,本来想离开神户之前写完自传的一节,现在也没写完。听到义雄哥来访,他赶紧在睡衣外面穿上了羽织。铺好的床也推到了房间一角。如果他没得感冒的话,现在脸色一定已经是苍白得藏都藏不住了。义雄哥在岸本出发之前,从名古屋赶来见他了。

“亲弟弟要去外国了,只写封信就算告别了的话也太过分了吧!而且我在神户也有事要办,就顺便过来一趟。”

哥哥这么说了,可岸本还是安心不了。

“哎呀——话说回来啊,搬家的事儿已经弄完了。要把一整座房子搬完,要拿的东西可真不少。你也提醒过我了,不过那什么,我东西都基本上送回老家了,重要的就让搬家的给我搬。我也得从名古屋出发上外头去,就把老家好好的收拾了一遍。老家人不都说呢么,‘说是阿舍也要出国——他可真行,放下孩子说走就走啊!’我就跟他们说,人啊,没这么点魄力可不行!”

义雄说话还是像以前一样有底气。岸本听着听着低下了头,一边听着哥哥说话,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掌心。

“我说我们家也都要去东京,村里人就给办了个欢送会。嘉代也是,说了些丧气的话,这可不行。兄弟互助是我们岸本家祖传的美德啊,再说,又不是舍吉一个人这样,我们家也得朝前走啊。我就这么跟她说,给她鼓了鼓劲儿。嗨,你就看着吧,你从法兰西回来之前,我要大干一场——”

义雄气性烈得很,岸本听他这么一说,心想着,作为弟弟,自己更没机会说出节子的事了。义雄到神户是要来看一眼弟弟就好,既然看到了,还有事情要忙,就匆忙走了。岸本听到头脑里有个声音命令道:机不可失。义雄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岸本在心里悄悄抓住他的衣袖,可嘴上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到底,岸本还是只字未提,与哥哥分别了。他前日未与嫂子谢罪,今日也没和哥哥道歉,想着自己深重的罪孽,他叹了口气。

四十七

岸本在神户的客栈等了两个礼拜,而这两个礼拜对他来说可是相当漫长。他和被他藏起来的节子之间相隔东京与神户之遥,虽说他人可以远离节子,可肉眼看不见的恐惧却日日与他纠缠不清。今天东京那边说了什么没有,明天东京那边又说了什么没有,这样的担心每日在他心里往来不止。但还好他有两个礼拜的空闲,在东京没能写成的信,他可以在神户写。因为着急出行而没办完的事情,现在也可以来个了结。在此期间,元园町因为有事去大阪,就顺便来神户看了他一眼。儿子还从东京的新家寄来了信,他也有机会读一读了。

“父亲,谢谢你给我送来的扭蛋玩具!我每天都按时上学,一直都好好学习。要从法国写信过来哦。再见——泉太”

岸本拜托志贺的朋友,给家里送去了箱根的工艺玩具做礼物。这封孩子气的书信好像是赖人帮助才好不容易写成的。泉太这次是第一次给父亲写信,像是写学校作文一样,写满了整整一篇纸。而节子则好像是为孩子所劝才写来了这封信,岸本揣测着她的心情,难受得不能自已。

大海早已经在呼唤岸本了。出发前,节子给她送来了信,上面写着短短的告别话语,说她会目送叔父的船离开。而岸本的心里,则早已装满了对异国的想象。他想起刚来到神户的第二天,散步到海岸去的时候,目送大批前往南美的移民时的事情。那些人当中,有的穿着棉袍、裹着绑腿、穿着草鞋,有的拿着手提锅,甚至还有年轻工人的妻子也在里面。而事到如今,他突然注意到一件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事情,那就是他的肤色和发色。

出发的日子到来了。不知何时,有一群报社记者找到了他的客栈,拥到了门口。

“真没想到您会躲在这种地方。”

其中一个记者站在岸本面前,看着其他记者笑道。

在这无法躲避的混杂之中,岸本意想不到的是,台湾的哥哥竟然来看他了。

“呀,来得正好嘛。船舶公司的人把你这个客栈的地址告诉我了。”民助说道。

据说,这位长兄正在从台湾去东京的途中,而岸本也是一概不知。这两兄弟相隔多年,竟在偶然的情形下重逢了。

跟铃木哥相比,民助是在更热的地方晒过来的。这长兄的身体简直就可以说是健康两个字的最佳写照,腿脚好到还能跑这么老远,又显年轻又有耐性。民助多年骨折,近年才迎来好日子,而岸本在他面前则是衷心感到了自己的零落。

四十八

番町从东京来了,赤城从堺的客居地来了,都要来送岸本上船。还有两个妇人,见出发的日子要到了,就从御影过来了——她们已经有二十年没见到岸本了。其中一个,是带着丈夫来的。岸本还年轻的时候,曾在麹町的学校教过一个叫胜子的学生。他所写的自传的其中一节,记录的就是遇到胜子之前的事,其中写了青年时代他所走过的漫长而寂寞的旅程。而这两个妇人,正是与胜子同时受到岸本教授的学生。胜子和年轻时的岸本年纪差不多,她毕业以后和未婚夫结婚,据说之后一年就去世了。

“老师您变了不少呢。”

从前的学生这样说道。而说这话的人,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妇人了。

岸本觉得自己见到了难得一见的人,就跟民助一起招待她们,一边准备出发的东西。有时他离开房间,到二层的走廊眺望港湾的天空。当他准备离开神户的街道时,这里已经迎来了春天,樱花快要开了。

订好的汽船午后入了港。番町已经习惯了外国旅行,他来到街上,帮岸本把旅费的一部分换成了法国的纸币和银币。他还给岸本准备了写给法国熟人的介绍信,还给岸本安排了到巴黎应该住的旅馆。番町看着急急忙忙收拾的岸本,对不习惯旅行的他鼓励道:

“说到岸本,谁不知道你是个会安排的人。”

“我这也叫会收拾啊——”岸本一听,心里挺高兴。

“当然是了。我们这等人,出国的时候,书包啊什么的都是让人家给收拾的。”

“嗨,怎么说我也就一个人,差不多把自己该用的东西收拾收拾就行了。”

岸本这么说着,民助来到他身边,帮他穿上了平时穿不惯的洋装。

“哥,我有东西要交给你。”岸本说着,把一个包裹交给了民助,“这里头有母亲织的夹衣。本来说到外国就当居家服穿,就从东京拿过来了。不过我这包太小,衣服就给你吧。”

“嘿,这可是好东西。”民助乐了,“我这一样母亲的东西也没留下。”

“我这儿也就有这么一件夹的,不过这有日子了。这十几年我都好好收藏着,到了季节就拿出来穿穿,倒还跟原来的一样。棉线里揉了丝线,是我最喜欢的。可惜了,但是没办法,就给你吧。”

“嗯,那我就收下了,没事穿穿。”

兄弟两人这么说着,岸本把这母亲手织的衣服送给了哥哥当个念想,然后彻底做好了上路的心理准备。

四十九

是时候去承受自己犯下的无形罪责了。这是一次遥远的旅行,也许这次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神户了。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岸本和送他的朋友以及民助哥一起离开了客栈,从御影来的两个妇人也一起跟着他们走了。

长长的坡道尽收众人眼底。他们走下坡道,一起去找地方吃饭。走到一家料理屋前的时候,两个妇人和他们告别了。朋友们带着,岸本和他们一起在料理屋的雅间里喝了告别酒。民主递过一杯酒,仿佛弟弟出国是什么令人自豪的事情;而岸本呢,不管是对特地从堺跑来的赤城、初次见面的御影,还是对番町这样的朋友,岸本都带着羞耻的心情,和他们一一对饮过。

他们离开料理屋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了。仅仅是登上法兰西船这件事,就已经足够让岸本不安,因为他并不会说法语。夜幕渐渐笼罩了神户的街道,紧紧逼近了他们身边。

“语言不通,也是旅行中的乐趣之一啊。”番町这么鼓励道,而岸本则和大家一起走到了港口。他原是准备在离开神户之前给哥哥义雄写一封信,为此不知在那客栈房间里尝试了多少次,可他无论如何也没能写成。他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终究,那纸上没留下一个字。没办法,只好上了船再写——他这么想着,登上了小艇。

大船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朋友、哥哥,还有两三个年轻朋友,都要送他上船去。客栈的老板娘在这两个礼拜之间也很照顾他,如今老板娘带着店里的服务员都来送他了,顺便也来看看外国船是个什么模样。这老板娘和丈夫两个人特地用线卷把红白两色的线卷好了,别上缝衣针送给岸本作饯别礼物,嘴上说着:“路上衣服破了自己缝缝!”这么细致,真是颇具上方风范。而岸本则是准备早早登上船藏好身,偷偷去国离乡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这么送他,倒是跟他的预期有些不符。二等室的食堂里点着炫目的电灯,他们在这里相聚,朋友们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而岸本想着将来的路途,心中充满了旅愁。

岸本要送朋友们回到小艇上去,就从船上构造复杂的房间之间通过,上了甲板。朋友们顺着楼梯下到了小艇上,终于在昏暗的波浪之间响起了一同呼唤岸本的声音。这时,小艇已经离开了大船。听着这声音,岸本看看甲板上令人目眩的灯光,像是发了狂一样走来走去。

岸本乘的船在晚上十一点离港了。他再一次登上甲板时,天空与大海已经被黑暗包围。他走到甲板的栏杆边伫立着,一边看着港湾的灯火渐渐离他远去。

五十

第三天,船到达了上海。直到上海为止,他本想在船上写给义雄哥的信也还没写成。

他叹了口气,又登上了大船后部的甲板。之后,他又登上阶梯,走到了高层甲板上去。这时乘客还不多,高层甲板上只有个法兰西人,留着长胡子,在甲板上一个人很孤独的样子看着海面。岸本走近船尾的扶手,眺望着故国的天空。这艘船是法国梅沙朱莉·玛丽汀公司的汽船,速度快得四月十三日从神户出发、四月十五日就能到达上海。而此时,它正在驶向香港。大海的波光碎影,远远地映入岸本的眼帘。他想,这距离,就是在国内告别了的人们与他自己之间的距离啊。现在,他已经是一天比一天更远离他们了。那七年间住惯了的东京浅草旧居二层,那翻个身都令人生厌的墙壁,都不可思议地忽然浮动在大海的波浪之中。他想,自己就是一只受伤的野兽,正要往森林的深处去呢。

海风太烈,岸本离开了高层甲板,下到了低层甲板。从这个角度看,低层甲板就像是长长的走廊一样。那里只有一两个法兰西游客。岸本从后方出来,看到黄绿色的明亮海面,不禁想起了故国的春天。他又想起,在上海见过的李鸿章庙中盛开的桃花,仿佛也在诉说着春天的消息。侄女很喜欢花,如果能把这中国风浓郁的花朵给她看看该多好呢。他又想起,来上海的途中,为了给她父亲写封信,他又是伤了多少脑筋。在神户,义雄给他寄的书信当中写道,哥哥自己也让他出游的事情触动了。信中还说,如果身在俄罗斯的辉子丈夫也知道了这心情,大概会受刺激吧!岸本想想哥哥的心情,也就无从亲自在信里写下节子的苦了。

船向香港行进着,船上冒出的烟里有很多石炭的烟迎着海风吹来,有时随着波浪漂流起来。岸本想了想从香港到祖国的便船要开多少天。自从嫂子和节子在一起,已经过了十八九天了,不管怎么说,想写也好不想也好,这信也越来越不写不成了。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下次就只能在法属的西贡[17]寄信了。

五十一

岸本回到客舱,从旅行袋中拿出信纸。这艘法国船上,西贡以东的港口乘客稀少,所以六个床位的房间中只有岸本一人。趁着这份安静,他开始写寄给留在国内的义雄哥的信。

粼粼波光反射在客舱的圆窗上,显得房间格外地寂静。他已然忘记波浪造成的晃动,专注地写着信。信中写道:

“我现在在离开上海前往香港的法国船上。离开神户时就想写这封信,却无法下笔;无奈之下打算从上海寄出,却也没有办到。从新桥出发和离开神户时,都有意想不到的朋友前来相送,而我仍然悄悄地告别离去。

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我为何要抛下丧母的孩子们前往异乡。但是,其中的缘由,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哥哥你隐瞒。众多朋友已过世、外甥和妻子也走了,而我这种人竟还苟活在世上。现在又给哥哥添烦恼,我真为这糊涂的性情感到悲哀。身为弟弟,在哥哥面前实在难以启齿,但现在事情已经到了无法继续隐瞒的地步了。哥哥把节子托付给我,而如今节子已有孕在身,这都是我的不道德导致的。

我旧居周围的环境,哥哥应该也了解。由于这种种的交际关系,我自然免不了酒席应酬,但我从来都是洁身自好。这样的我,却不得不写这一封可耻的信。

现在回想起来,我收容哥哥的女儿、想稍微尽心照顾她,这本身就是个错误。实际上,我犯下了无法向亲朋好友交待的深重罪孽,毁掉了纯洁处女的一生,我也因此体会了未曾有过的深切烦恼。节子没有罪,请哥哥原谅她、救救她。我之所以搬家、拜托嫂子来东京、把节子安置到较安全的地方,这些安排都是为了她。

我不敢想象哥哥收到这封信时的震惊和难过。我实在没脸见哥哥,我已无话可说了。只是为了节子,我只得留下这封失礼的信离开。我想前往遥远的异乡,为自己命运多舛而痛哭。义雄哥,舍吉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