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岸本的家离神田川河口两三条街。他从二楼下楼,去平时他爱去的河边走走。他安静地散起步来,安静得像走在自家屋外走廊上一样。
每当来到这河岸的时候,每当看到钓船屋粮食批发商处的时候,或是看到与行道柳树相隔一水的、闲雅的市民住宅的时候,岸本胸中一定会浮现出一位未知的青年的身影。一天,他忽然收到这位青年的来信,这下他才知道,他每天散步的柳树荫下,也是那青年几年间十分喜爱往来的场所。他们二人从没见过面,只有在“喜欢同一个地方”这一点上保持了不可思议的一致。从那以后,青年一直说着想要见岸本。当时,岸本在信中写了大致意思如下的话:我每天见的人也太多了,咱们两人就以未知朋友的身份,一起享受这片柳荫吧。青年说,了解到你的心情之后,我也强迫自己忘掉想要见面的心情了。他们之间的通信往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那片柳荫让他们两人的心灵相通了。对那位青年来说,柳荫就是岸本其人;而对于岸本来说,柳荫也就是那位青年的化身。
看着同一条河水,踏着同一片土地,这种“未知朋友”的通信关系持续了相当久。有时青年会在旅途中寄来明信片,上面写着:无论海水闪耀多么蔚蓝的光芒,我也浑然不觉,还是柳荫下更加宁静。有时青年会从东京的家里寄来书信,上面琐碎地写着一些岸本年轻时常有的、孤独寂寞、无所寄托的心情。渐渐地,岸本就很少收到这样的信件了。然后不知什么时候,连音信也断绝了。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岸本常常一边在河岸散步一边这样自言自语。
青年曾经寄来的书信里,有这样一句:“在那片柳荫下,有一块石头吧。”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岸本记得很清楚。他找到了一块类似的石头,站在石边,凝望着水渠中由浅草桥下而来的寒冷流水,心中试着描绘那位未知青年的画像——他今年该有十八九岁了吧。那时候,柳枝轻拂他两颊、让他闻到枝叶青翠的芳香;而不知为什么,岸本心里就涌起了对那段时光的怀念。那时候,那青年或许也是坐在这石头上,手托着腮,想象着岸本漫步在柳荫下的样子吧。
有一个人,让那样一颗年轻的心向自己靠近;有一个人,向自己诉说着难以忍受的哀愁;有一个人,与他互通书信,给自己多少力量……想到这些,岸本就再也无法在这块石头边继续站下去了。
那片柳树荫——那青年应该不会再来了吧。只剩下岸本一个人,像往常一样来这岸边散步了。
二
青年离去以后,河岸上牵引着两人心意的柳树也干枯了,而岸本的心里并不平静。近三年的单身,让他的心里没法平静。“你怎么打算的啊?准备一个人过到什么时候啊?你的沉默和劳苦有什么意义嘛!你单身太久都变成别人的谈资了!”就算有人跟他这么说,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有时,他把自己的房间比作是北海道旷野里孤零零矗立着的苦修会[1]教堂。而自己呢,则比作是生前就筑好坟墓、粗茶淡饭、默默进行高强度劳动的僧侣们。有人说:“我已经不想思考了,却又不得不思考。”岸本就是这样,只不过他是的的确确一直在思考着的。
他看见河岸船屋前的石墙旁边拴着三四艘小船。滞涩不前的生活是非常恐怖的,而他为了逃离这种恐怖,在今年夏天和去年夏天,连续两年的夏日都热心地去船屋帮忙划小船——他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所以就想出了这种点子。这片河岸,就是他每天清晨早早出来划船的地方——因为之前一直在二楼独坐,到最后连动都懒得动了,得强迫自己从下楼活动一下。隅田川的水面常常平静地像湖面一样,夏日早晨清新的空气让人想不到这是在都市当中。每当划船到水上的时候,他会深深吸一口这清爽的空气,再从众多的货船之间通过,回到这石墙旁边。
“岸本先生!”
有一个少年叫了他一声,向他的方向走来。这少年是河岸船屋头领的儿子。
“天这么冷,船也得停工了哈。”
岸本一点也不生分地说道。他把这位刚刚十五六岁的少年当做乘小船的伙伴,经常拉着他一起出去。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摇橹的水平却不低。
船屋主人的小孩看着岸本的脸说道:
“我经常见到您家的小泉呢。”
“你认识小泉呀?”岸本说。他觉得从这个少年嘴里听见自己家孩子的名字,是一件稀罕事。
“他经常来这边玩。”
“哦?他还会来这边玩啊……”岸本说。他的孩子今年终于开始上小学了。
和可爱的小朋友分别以后,岸本又沿着稀疏柳枝下面的石墙开始走了起来。走过柳桥直接左拐,河岸的拐角处有一家钓鱼场。有两三个人站在那附近,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也有的人看着钓鱼场的空地,好像很无聊的样子回家去了。
“那儿有什么呢?”
岸本自言自语道。他看到隅田川的水流入了两国铁桥之下。
三
岸本在隅田川附近住了六年,这水边人人都在传的闲话有时也会吹到他耳朵里,但他一次也没有实际地见过河水里飘着女尸这种场面。这一次,他偶然地来到了这事件的发生地。
“今天早上……”
钓鱼场旁边站着往下看的一个男人对岸本说。
两国附近漂着的年轻女尸被运走以后,现场勘查的痕迹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点也看不到了。剩下的,只有和这名投水女子有关的小道消息了。
见到了意想不到的悲剧——他怀着这种心情,转过头往家里走,心里盘旋着最近推掉了的相亲。自己的倦怠、疲劳,还有滞涩不前的生活,还有这幅已至壮年、不时会像老人一样发抖的身体,每当想到这些是否是因为没结婚的缘故时,他都会感到无比地愤怒和悔恨。“要结婚就得趁现在”——朋友担心他,给了他这样的忠告,虽然他没照着做过,但实际上一到相亲的时候,他总想起这句话。
岸本有一位恩人,他管那位恩人叫田边叔父。那位叔父去世了,姐姐也去世了,现在到了独生子阿弘当家的时代——在岸本读书的时候,他总是管阿弘叫“哥哥、哥哥”的。他家的奶奶身子还很硬朗。就是这位奶奶,年纪很大了,还辛辛苦苦地坐着车来给他安排相亲,可他把这次相亲也推掉了。岸本老家的姐姐也很担心他,就几次三番在来信中把她已经过世的儿子光一的媳妇——从岸本的角度来看光一是岸本的外甥——介绍给岸本,可是他也拒绝了。
“有本事你就一直这样吧。这辈子你就这么过下去吧!”岸本也不是没接到过这样的信。不过,对他说这种话的人,都还年轻得很。
自从岸本成为单身之后,他才开始觉得,这世上的很多女人,都有着不同的境遇。其中,有些年轻姑娘,已经结过一次婚了,本来准备出家为尼,但如果有人愿意娶她,她也就乐得再嫁一次。还有的女人,可以说得上是贤良淑德,也识文断字的,但就是因为生在了高级的寺院里,结果快四十了还是处女。这样的人,就算是有,岸本至今为止也没注意过。他不由得想到:单身女人的人数,大概要比单身男人的人数多吧?
四
岸本的侄女节子在家里等着他。从河岸到岸本住的地方隔着一条胡同,分出来好几条小岔道。岸本总有办法抄个近道回家去。
“孩子呢?”
就是出去散个步,回来的时候他也喜欢这样问一问家里人。
“大的让朋友叫去到街上玩去了、小的上对门家里玩去了”——节子要是不这样一五一十回答他,他就放不下心。
节子是在毕业不久之后来到他家帮忙的,正好那段时间她姐姐辉子也在他这儿。姊妹两个在他家帮着带了一年孩子。那一年夏天,岸本和节子送走了嫁人的辉子,岸本就靠着节子一个人,和家里的保姆婆婆一起照顾小孩。
刚到他家的时候,节子还很年轻。同是姊妹俩,姐姐在学校学习刺绣、手制假花之类的活计,而妹妹则学习读些很难懂的书籍。节子刚从学校来到岸本家的时候,斜对面住着个一中节师傅,师傅家旁边住着个著名浮世画师的后人,再往里又是常磐津调[2]宗师家。一心向学的她,来到叔父家里的时候,就连看到书斋外面乱哄哄的街区,说话的时候都带着新鲜的口吻。“我跟同学说我要来叔父家,大家都特别羡慕我。”她这么说的时候,眼里带着女学生特有的光彩。每天往来于河岸柳荫下的、那位未知青年的内心——孤独无靠、在信里向岸本诉说青春懊恼的那位未知青年的内心——她就是带着像那位未知青年一样的心境,来到了叔父的身边,把叔父作为自己的依靠,而岸本也感受到了这样的一颗心。她母亲和婆婆都住在乡下山里,父亲有事长期住在名古屋,姐姐辉子又跟着丈夫去了遥远的外国。她在东京的根岸倒是有个阿姨家,但那个阿姨不在家,家里常年只有看门的女人们。民助叔父——就是岸本的最年长的大哥——去了台湾,能靠得住的叔父也就只有岸本一个人了。那年夏天辉子出嫁的时候,也把岸本家当成了半个自家一样,从他家踏上了遥远的新婚旅途。
“小繁,一起去玩吧!”
住在附近的小姑娘在前门喊道。小繁是岸本的二儿子。
“小繁已经出去玩啦。”
节子在后门附近的房间里答道。她总是给常常来玩的一个小姑娘梳头。这小姑娘是附近针灸医生的女儿。
“家里要是没个孩子,可真是安静得不行啊。”
岸本一边对节子说着,一边在家里溜达。这时候,婆婆从后门进来了。
“小节啊,听说有个女人的尸体飘到河岸上了。”
婆婆带着口音,向节子说着从街上听说的小道消息。
“好像连孩子都已经怀上了。真可怜呐。”
节子给针灸医生家的姑娘扎好头发,听婆婆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副不高兴的表情。
五
“小节!”
是个孩子的声音。这是小儿子小繁从对门回家来了。节子给针灸医生的女儿扎完了头发,坐在她身边。小繁看到了,一下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岸本在家里溜达,看到了这幅光景——妻子园子死后、被他当做是园子所赠宝藏的二儿子,还有让小孩缠住、个子高高的节子。园子还健康的时候,节子常常从根岸到学校去,那时她还常常穿着短短的单衣到岸本家里来玩。和那时相比,现在的节子简直判若两人,成了个大姐姐了。
“小繁,来!”岸本冲孩子伸出手,“父亲看看小繁现在多沉啦?”
“父亲在欢迎你呢。”节子对小繁说道。岸本把开心跑来的小繁冲后抱紧,试着举起长成大孩子了的小繁。
“哟,变沉了嘛!”岸本说。
“小繁,这次轮到我了!”针灸医生的女儿过来抬起头看着岸本的脸。
“叔父,我也——”
“你也挺重的嘛。”岸本一边说,又举起了针灸医生的女儿,一副很吃力的样子。
小繁突然跑到节子那儿撒起娇来,似乎是在求什么东西。
“小节——”
这个没了母亲的孩子,特意把词尾加重,用乞求的口气说道。在岸本起来,这好像是在求什么怎么拜托也得不到的物事。
“小繁是困了吧——所以才会这么叫姐姐的对吧——”节子对小孩说,“要睡觉觉啦!睡醒了姐姐给你好东西。”
这时,婆婆从后门进来,在房间一角给孩子铺好了被子。这间放着长火盆的屋子是一层客厅,正好在二层岸本书房的下面。节子从佛坛附近拿出两个橘子,一个放到小繁手里,另一个黄一点的放到了针灸医生的女儿面前。
“来,也给你一个。”
这种时候,节子说话时和动作里都带着她特有的率直。
“来,小繁,拿上橘子去睡觉觉了。”节子像个带孩子睡觉的母亲一样,抚摸着嘀嘀咕咕的小繁的头顶,轻轻哄着他。
“叔父,对不起啊。”
节子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在孩子身边躺下。婆婆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岸本在长火盆旁边坐下休息,对她们说:
“话虽如此,我从以前就在注意了,小繁变得稍微乖一点了嘛。”
“这孩子,一天一个样呢。”节子答道。
“那当然了,先生,跟我刚到您家那时候比,小繁可真是大不一样了。小节的姐姐在的时候,跟现在——”婆婆也说道。
她俩的回答正是岸本想听的。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却又像是自己给自己鼓劲儿似的,重重地吐了两口长气。
六
“哎呀,真是的,小繁!怎么把手往姐姐怀里放呢。”节子发现小繁好像在用手探母亲的怀一样,就对他说道,“再这样我就不陪小繁睡觉觉了。”
“乖乖快睡吧。”婆婆也在孩子枕边坐下,说道。
“小繁真的不再是孩子了啊。”节子把衣服系好,“所以就说你既不算小孩也不算大人——你是小大人嘛。”
“小大人,真麻烦呀。”婆婆带着乡下口音笑道,“哎呀,又在撒娇了。谁也没有在笑话你嘛。刚才,刚才,大家不是都在夸你嘛。真是,跟我刚来的时候一比,小繁真是长大啦——对吧。”
“来,睡了啊。”小繁躺下了,节子轻轻摸着他短短的头发。
“啊,这么快就睡着了啊。”岸本在长火盆旁边坐着,看着小繁睡觉的脸,“小孩长得真快。孩子多纯洁啊……养这孩子挺费劲的。你看,他到了爱闹的年纪,又踢窗户是又毁纸门的,撒起娇来没个完……真是,片刻不得闲。阿辉和小节应该都够烦的了吧!”
“小繁这孩子,可不少把我们弄哭。”节子说着,非常安静地起身,轻轻离开了孩子身边,“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是拿着了就不放手的那种孩子——袖子啊什么的,撕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