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在山边的一所疗养院里,两位从纽约来的犹太人把他带到他们其中一人的房间里去,然后关上了门想对他施暴。其中的一人竟然掏出一把小刀恐吓地说要把他给阉掉。这两个年轻人厌倦了山上的生活,也厌倦了小城的生活和每天的治疗。多年以后尤金才恍然大悟,他们俩肯定是在百无聊赖中想吓唬一下自己,然后从中找到一点乐趣。但是他当时给予对方强烈的反抗,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吓得尖声大叫起来,疯狂地脚踢拳打。那两个人像猫儿一样软弱无力。他的身体扭来扭去,终于挣扎着下了床。他在情急之下就像一只小老虎,不停地拳打脚踢那两个人。后来有一个护士跑过来把门打开后,他才跑了出去。那两个肺病患者被他折腾得精疲力竭、惊恐万状,待在房子里不愿意出来。后来,尤金一想起自己在恐惧中和两个肺病患者赤手空拳相搏,就不由得头晕恶心起来。
他的衣服口袋里经常欢快、叮当地响着小小的五分镍币、一角银币、二角五银币。当他双腿发酸、身体疲惫不堪的时候,就会站在一个亮闪闪的冷饮柜台前面,把小脸埋进冷饮杯子里痛饮一番。有时候,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还是会悄悄地离开令人讨厌的大街,钻进图书馆里想获得暂时的陶醉和超然的体验。但是他那位到处盯梢的哥哥会发现他的行踪,然后又把他赶回去干活,同时还对他的行为给予奚落和挖苦。
“该醒悟了!这可不是童话什么世界,快去卖报。”
尤金的脸皮很薄,什么也挂不住,就像一个黑水池,任何一点想法和感受都会在上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他对这份差事的厌恶和羞愧一览无遗地体现在脸上。他虽然老想掩饰这一点,但是大家都说这是虚荣,说他不敢做“有意义的事”,并提醒他不要忘记父母给他的各种利益。
绝望之余,他只好去找本恩。有时候,本恩正走在大街上,一见到他又热又累又脏,身上还挎着装满报纸的帆布袋子时,便会沉着脸把他训斥一番,责怪他为什么弄得蓬头垢面的,然后会带着他同去饭馆吃点东西——一份热腾腾的牛奶,一份冒着热气、鲜美的腰豆,一份浓香的苹果派。
尤金和本恩天生孤傲。就在尤金刚刚开始思考他的社会地位的时候——或者说,他本人觉得自己没有社会地位的时候,本恩在多年前就已经有这样的感觉了。这种埋在心底的感觉其实已经简单地变成了同名媛贵妇交往的渴望了。
他们两个人既愿意、也不敢承认这一点。他十分敏感别人对自己的嘲弄,但是他甚至不愿意坦白这样的事实;有时候他比不过别人的时候,自己会觉得非常难受,而他也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渴望和贤达名流相识,但却不愿意同塔金顿家的人来往,也不愿意和他家那几个衣冠不整的姑娘们做朋友。家里人一旦知道他的这种心理后就会嘲笑他,说他爱慕虚荣、假正经。他们把他称作“范德比尔特先生”,或者叫他“威尔士王子”。
但是本恩却毫不惧怕那些伪善的嘲讽,也不会被他们的胡说八道轻易糊弄过去。他能够非常清楚地看透他们的心理,他们一旦言语轻蔑,就会得到他嘲弄的冷笑;有时候他会对头顶之上,或者对身旁的同伴——那个神秘、愤世嫉俗的天使快速地点一点头,说:“噢,上帝啊!你听一听,你听到了吗?”
在他平静愁苦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奇怪、狂热、毫不含糊的东西,这种东西令他们心神不安。另外,他本人已经获得了他们都十分看重的自由——经济上的独立和自由。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会用镇定和激烈的嘲讽来应对他们的道德说教。
有一天,他站在炉子前面,浑身散发出尼古丁的气味,神情阴郁地望着尤金。
尤金这时候看起来蓬头垢面、衣冠不整,肩膀上搭着沉重的报纸袋子,正想出门。
“你这个小浪子,快过来,”他喊他,“你什么时候洗的手?”他目光凶狠地盯着弟弟,突然伸出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但最后却用灵巧的双手帮助他打好了领带。
“我的天哪,妈妈,”他怒气冲冲地冲伊丽莎嚷起来,“难道你就找不到一件干净衣服给他穿吗?你至少每个月得给他换一次衣服才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伊丽莎这时候正在做针钱活,她听了这话后抬起头来,半开玩笑地快速说道,“我上个星期二才给他换的。”
“你这个小浑蛋!”他一边大吼,一边盯着尤金,眼睛里流露出非常痛苦的神情,“妈妈,苍天在上,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到理发店里,理一下头发呢?我的天哪,你要是不想花这个钱,我来付钱嘛。”
她生气地噘着嘴,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尤金木然地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尤金走出去后,本恩继续抽了几口闷烟,把香烟深深吸进了瘦小的肺里。这时候伊丽莎才回过神来,他的言语令她非常难过,不过她仍然埋头做着手中的活儿。
“你想把弟弟养成什么样子,妈妈?”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静、严厉地问,“难道你想把他变成流浪汉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你觉得让他一天到晚和一群小混混满街乱跑好吗?”
“哎呀,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孩子,”她不耐烦地说,“小孩子干点正经活没什么丢人的,谁都不会那么想的。”
“噢,我的天哪,”他对着黑暗中的天使说,“你听她的话。”
伊丽莎噘着嘴,半天没有说话。
“骄傲的人迟早会吃苦头的,”她停了一下继续又说,“骄傲的人迟早会吃苦头的。”
“我不明白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他说,“我们的苦头已经吃得不少了。”
“我觉得我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她说话的时候摆出一副尊贵的姿态,“我碰见任何人都会把头昂得高高的。”
“噢,我的天哪!”本恩对自己的天使说,“你根本就没碰见过几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几个好哥哥和他们的夫人来看望过你。”
这是事实,而且触到了伊丽莎的痛处。她噘着嘴,一言未发。
“从来没有,妈妈,”本恩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和爸爸从来没有过问我们的所作所为,只要能省几个钱,干什么都无所谓。”
“哎呀,孩子,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她回答道,“听你说话的口吻好像我们是富豪似的。叫花子没有资格挑三拣四。”
“噢,我的天哪,”他苦笑道,“你和爸爸装得跟穷人一样,其实钱袋子却鼓鼓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生气地说。
“不对吧,”他忧郁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否定地说道,“在我们这个小城里,有些人家还没有我们家五分之一富裕,但他们得到的却比我们多出一倍来。我们这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什么也没有得到过,但是我可不愿意见到弟弟变成一个流浪汉。”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她继续痛苦地埋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活,噘着嘴巴,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转。
“我从来没有想到,”她停顿了一下说,“我从来没有想到,”她的嘴唇颤抖着,脸上带着苦笑,“我的儿子竟然会这样跟我说话,你最好还是小心点,”她的语气里隐约透出恐吓的意味,“到时候肯定会遭报应的。这一天会到来的。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你就会付出三倍的代价,”她的声音中带着哭腔,“你竟这样忤逆长辈!”她开始哭了起来。
“噢,我的老天,”本恩说话的时候转过了那张瘦削、灰白、痛苦、扭曲的脸,仰望着天上倾听的天使,痛苦地说,“听听吧,你听见了吗?”
11
伊丽莎眼里的阿尔特蒙可不是这么多山,这么多房子,这么多人:她看到的只有一幅巨大的蓝图。她熟知这里每块值钱地皮的历史——谁买进的,谁卖出的,1893年时这块地皮在谁手里,值多少钱。她精明地观察着这些交易的进行;她知道小城哪个街口一天中某个时段人流量最多;她对这个小城每个发展阶段都颇为敏感,她知道年复一年小城朝哪个方向扩展,在哪个方向已经发展到了尽头。她能精确地判断未来,能马上看出哪条通往市中心的重要道路是绕弯子欠考虑的,她的眼睛穿过面前一座座房子和空地,然后说:“总有一天会有条路从这儿修过去的。”
她对土地、人口的发展趋势的看法清楚、简单、明确——这并不需要什么高深的技术,全凭她不同凡响的直率与专注。她的本能告诉她要在今后人口稠密的地区低价购置地产;要避开那些死胡同和“此路不通”的地方,要买就买那条通往市中心的道路,而且那种路还有继续扩展的可能呢。
这么着,她开始盘算南都旅馆这块房产。这所旅馆坐落在离广场5分钟路程的一段舒适的斜坡上,两旁都是中产阶级居住的幢幢洋房及出租房屋。这是一幢巨大、结构简单的老房子,里面有18—20个房间,老式的天花板很高,通风比较好。这所房子看起来并不算很起眼,它的设计也很草率,呈现出三角阁楼的形状。墙面刷了黄色的涂料。在房前有一块绿油油的草坪,草长得虽不茂盛,但却十分宽阔。沿着院子种着一排粗壮的枫树。斜坡上的这座房子纵深有190英尺,沿街的这一面有120英尺长。
冬天一来,冷风吹过南都旅馆,发出呼呼的声音。这所房子的后侧是用潮湿朽烂的旧砖作基础而建造起来的,高出了地面。所有大房间都靠一个小火炉供暖。屋里生起火以后,热气就会通到一楼的几个房间里,然后再通到楼上,等到那里也就变成了冷气。
这座房子正在出售。房子的主人是个马面中年人,人称“尊敬的威灵顿·霍治”。他的身世不错,一开始就在阿尔特蒙担任美以美会的牧师。可是后来他碰上了麻烦,因为他一面信仰上帝,一面信奉酒鬼约翰·巴历肯。他的传道之路在一个冬天之夜突然终止,当时街上铺着厚厚的积雪。凌晨两点的时候,威灵顿牧师只穿着一件冬衣,嘴里大声叫喊着从南都旅馆冲了出来,宣布天国的诞生,魔鬼的灭亡。他在大街上发疯似的进行马拉松式的长跑,最后气喘吁吁、得意扬扬地跑到邮局门前。后来在他老婆的协助下,只能靠出租房屋的租金勉强度日。现在他已经精疲力竭、名声扫地,对小城也厌倦了。
此外,南都旅馆的外墙也激起了他的恐惧心理——他感到这幢房子散发出的邪气导致了他的没落。他这人天生敏感,在庭院里散步,常会遇到令他止步的情况:比如屋前长廊一角的檐口处,曾有位房客某天清晨吊死在那儿;过道里有一个地方,曾经有一位肺病患者口吐鲜血倒在那里;在某间客房里,曾经有一位老头拿刀子割断了自己的喉咙。现在,他巴不得返回老家去,那一块绿草骏马、美酒相伴的地方——肯塔基州。他决心把南都旅馆这幢房子卖掉。
伊丽莎皱眉头、噘嘴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取道春街进城看房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那儿早晚都是块好地盘。”她对甘特说。
他也没有异议。他忽然感到,要想反对一个无法动摇、冷漠的意志,纯粹就是徒劳。
“你想要这幢房子吗?”
她噘了几下嘴,然后说:“这可是笔好买卖啊。”
“只要你活着,你永远都不会后悔这笔买卖的,WO。”房产经纪人迪克·辜葛尔这么说。
“房子是她的,迪克,”甘特疲倦地说,“契约上就写她的名字吧。”
她朝他看了一眼。
“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多买一处房产了,”甘特说,“那东西只会让人操心,到头来两手空空,全都让收税的掳了去。”
伊丽莎噘着嘴,点头不语。
伊丽莎花7500美元买下了那幢房子。她手头有足够的钱先付了第一期款项1500块,剩下的分期每年付1500块。她知道后面的这些钱就靠在房子本身上赚回来才付得出去了。
初秋的季节,枫叶仍然又肥又绿,迁徙的燕子栖息在树上吱吱地欢叫着。
到了傍晚的时候,它们就像黑色的旋风一样俯冲下来,四散飞去,又像落叶一样,纷纷飘进各自选定的烟囱里。伊丽莎就在这个时候搬进了南都旅馆。
一家人情绪激动、兴奋,为添置新的产业丁零当啷地忙碌着,但却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甘特和伊丽莎尽管各自心里明白,这一步使他们到了一生当中决定性的分水岭,却仍含含糊糊地谈着什么未来的计划,言不由衷地说什么买南都旅馆是非常好的投资。但其中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实际上,他们两个人都本能地感觉到了日益临近的分手。伊丽莎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一直朝她愿望的中心靠过去——这个愿望到底有什么意义,她本人也说不清楚。但是令她深信不疑的是,那个在圣路易让她受尽折磨、弄得她死去活来的探索愿望,现在终于促使她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她的生活开始迈入了自己选定的轨道。
纵然他们夫妻二人稀里糊涂、不清不楚、随随便便地准备拆散原有的生活,准备把这个曾经喧闹的家庭连根拔起,但是一旦等分手的时刻到来时,他们也会坚定、永远地确定了一切,没有丝毫的犹豫。
伊丽莎把小尤金也带走了。他是她这一生中哺养儿女操劳度日的最后一点维系了。晚上他还是同她睡在一张床上。她就像一位游泳者,朝着黑乎乎、危险丛生的大海游过去,对自己的力量和命运毫无把握,只能找一根细绳把自己和陆地紧紧地连接起来。
就像前世已经注定了一样,海伦几乎一声不响地跟甘特留住在老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