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们的歌声粗壮得像一道亘古沙梁,而我还嫌粗壮得不够,瞩望黧黑的远方,心中大叫:“老天爷,请给我古巨猪的喉咙吧!”
之后,我们吼叫着登上了那座被我们称为“镇墓骆驼”的沙岗。
夜空如伞,半球形的固体天穹上挂着几道金星缀就的天狗网。我仰头默望着,突然用神明显灵后给我的古巨猪的嗓门大吼一声:“女——人——”
于是,我的那些讲义气的朋友们做了我的伴唱群体。一阵更加雄浑粗闷的声音以盘古开天之势撞向穹顶:“女——人——”
天摇地晃,黯夜飞转,流星崩落了,轰然落地,化作两颗熠熠闪烁的小太阳——在沙岗脚下,在那个宇宙黑洞似的陨石坑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朝我们眨巴着一双明亮的大眼。
“女人?”我身边有人喊道。
我顿时睁圆了眼:“啊,女人……追!”
我们大叫着,奔腾下岗,如狼似虎。那女人惊呆了,继而醒悟,返身就跑。我们一直追到她跑不动,一头栽倒在沙地上。在二十米开外,我们好奇而开心地望着她,好一阵前仰后合、酣畅淋漓的大笑。我们满足了,唱着即兴编造的战歌回归。
突然有人说:“那好像是她。”
“她?”我矢口否认,“不!不会……”
“要不是她,这里怎么会冒出个女人来!”他又道。
我朝这个说了实话的朋友耸起了眉峰,因为我一下子明白,我们今夜的男性的疯狂全是由于她的降临。她是上午坐着给我们送吃喝的卡车来基地的,她来干什么?她要是不走,难道我们就这样疯狂下去?不,要疯狂的只应该是我一个人。在她面前,在那种来自天外的魅力面前,我希望全世界的男人都是瞎子,都是些阳痿病患者。我承认我是自私的,可是,父亲,上帝,深镌在我脑海中的密宗院的众神们,谁也没说过不可以高呼自私万岁。
我们沉默地迈动双腿,悄然而行。月亮匿去了,大夜变得和梦一样黑、一样险恶。镇墓骆驼隐去了,基地的灯光泯灭了。我们和世界一起沉人了大沙漠的黑梦中。
又一个傍晚来临了,古漠黄如金。而在天际,在地球的边缘,却有一道低矮浑莽的赤红的山峦——一条庞大的火龙缓缓蠕动,旷漠热风、旷漠中随时都在燎焦着大地的有色空气和旷漠欲火,都是从那边漫溢而来的。在金色和红色的托举下,炽白的太阳又一次忧郁地滚过苍茫的天空,无可奈何地去迎接只属于它的伤感而美妙的黄昏。大沙漠中的白太阳在每一次夜生活之前,都有一次热能和光能的肆力挥耗,都有一场欲火的有声有色的燃烧。
突然,黄昏破碎了,从赤红渐渐变作橘黄的地方,淡出无数馒头状沙丘来。放荡不羁的沙丘弧线之上,是迎风抖动的她的身影。
“她在干什么?”
我回头询问同宿舍的朋友,他们也早已从窗口望见她了。
“等我们呢,走,我们去看看。”
一阵欢呼。之后,我接过柴达木黄牛群特意敬我的半碗黄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我们威武雄壮地出发了,脚步沙沙,大摇大摆,给荒漠驱赶无穷寂寞,也给我们自己壮胆。我的花儿,我的天上的仙妃,我的男人心中的阴湿地,你当然不会想到,当燥热迅急烘干了我高额高鼻上的油汗,当我敞开衣襟用动荡的胸脯向你炫耀雄性的强健时,我已经有了一种令人悲哀的深疚。我在心里说:“对不起了,我的花儿,男人的豪迈从来就是建立在女人的懦弱和耻辱之上的。”这是我的由荒凉培植起来的狰狞而又坚韧的信念。而他们,柴达木黄牛群簇拥着我也就等于簇拥着信念,簇拥着他们的生命树。
我和他们已经心照不宣了:由我发难,由我在阴湿地上第一个扎根,由我让我们的仙女发出第一声痛苦而美丽的叫声。我们已经不计后果了,什么领导诘难,什么道德规范,都成了飘逝的毫无重量的白云。
我停在她面前,嗓音低沉地问她:“你在这里于什么?”
她那敏锐的少女的神经已经感觉到了这股来势凶猛的雄风,朝后退退,嗫嚅道:“沙治。”
“你有什么毛病,需要沙治?”
“腿关节疼。”
“这么说,你来我们基地就是为了亲近沙漠?”
“不,一边工作,一边治病。”
“你原先是哪儿的?”
“省草原工作站。”
“可我没见过你呀。”
“年初刚分来的。”她眸子朝我一闪,又道,“我在站里听说过你。”
“他们都说我什么?”
“说你人不错。可是……”
我急了:“说呀!”
她忽地瞪起眼:“那天晚上是你们在追我吧?我就那么好欺负?告诉你,我会拼命的。我可不是那种无能的雌性毛虫。”
“毛虫?”
“我是研究毛虫的专家,你懂么?哼!”她高傲地扬扬头,又道,“你们哪,简直就是一群野兽!”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浅薄的雄胜意识一下子垮了,那半碗黄酒给我的胆量也杳然不见了踪影。连我也没想到我会替自己辩护:“我们,那夜,是在观夜景,看见了你,以为是一头熊。”
“我也在观夜景,可我观到的却是一群饿狼。”她的声音骤然增高了,两眼火灼灼逼视着我,“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也是来沙治的。怎么样,我们一块……”
“对不起,我已经完事了。”她说。
这么说,她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是脱去了裤子的:把女人丰腴的双腿埋进黄沙,用温热的自然之气撵跑那浸入骨髓的体内寒流。机会已经错过了,我们还站着干什么呢?我想回去,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行男人的脚印直通一丛摇摇摆摆的沙棘。
我厉声问她:“刚才就你一个人?”
“当然。”
“告诉你,我们是来保护你的,别无企图。”我说罢,大步走向沙棘。
我们基地的头、那个可怜的单身汉被我从沙棘后面拽出来了,就等于拽出了我们的发泄对象。我大喊:“来呀!把这个偷看女人光腿的家伙揍一顿。”
可是,没有人过来。因为他是个好人,他作为头可从没整过大家。我沮丧地叹口气,松开了手。这时,我的花儿,你的惊恐的尖叫,你的惨白的面颊,你那明澈的大眼中喷涌而出的愤怒,使在场的所有男人都感到了一种羞耻感的冲击。我们脸热心跳了,一个个默默地从你清亮的眼光中溜了出去,只留下你一个人在大漠中亭亭玉立。
第二天,你就走了,在男人们的爱情把戏面前,在我们泄洪般汹涌的追撵之下,你成了一面飘摇的风筝,张开楚楚动人的翅膀,飞走了——勇敢地只身踏上了荒漠坦途。
我说:“她会迷路的,我得去陪伴她。”
好心的基地的头同意了,又叮嘱道:“你劝劝她,如果她执意不回来,你一定要把她送到城里。”
“那我也不想再来这里了。”
他沉吟着:“行啊,我打电话给草原工作站,就说你的任务提前完成了。”
他这是在收买我,好让我对他的丑行守口如瓶。可他哪里知道,即使他给我许多坏处,我也不会出卖一个荒漠人可怜的窥探欲望的。
我追上了她,又领她踏上公路,搭车回城了。这种排除了爱情的同行啊,仅仅是为了挽救我的人的良知。我好像欠了她的债,不这样偿还就无法做人似的。渐渐地,我的精神萎缩了,我不再想她了,也没有了对她的负疚感。尽管我和她还有工作上的联系。
摆脱了荒漠的枯寂,我感到世界上最无聊的便是追逐女人。再说,城市也将她的女人的魅力淹没在了花浪楼海和喧嚣的人际风云中。五光十色的繁华里,我寻觅着新的生活伴侣,那最愿意和我拥抱的竟是我一向不曾钟情过的事业——我想著书立说了,书名就叫《未来的大西北——失去平衡的自然地理和人的归宿》。我已经开始动笔了。若不是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将我的高论误会成“马克思主义的对立面”,我一定会写下去,写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第七章 诱源载体
益西拉毛狂暴地把脖颈扭向右边。我的酸疼的手腕已经无法对付它这种执拗了。执拗来得有点莫名其妙,右方山坡上,不过是一顶不应该对它有任何吸引力的白布帐房。我气狠狠地举起了鞭子。益西拉毛将眼球滚向眼角,乞望着我,而四蹄却没有丝毫改变方向的表示,腾起的土浪把牧草冲击得东歪西斜了。
蓦地,我看到帐房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棚圈。等我明白益西拉毛激动的原因时,它已经从围墙上一跃而过。我们的眼前,也是一位骝色皮肤的母亲。不过,它身体削瘦,面容有点憔悴。一个同样瘦弱的马驹惊骇地呆立在它的身边。益西拉毛站定了,朝马驹俯下头去,伸出热得发烫的舌头,耳朵、鬃毛、鼻子惊喜地抖动着。那消瘦的母亲朝后让让,它似乎也有点高兴,这个狂奔而来的大嫂这样喜欢她的孩子,做母亲的自然也光彩。可它马上发现了异样,“咴咴”两声,朝益西拉毛横扫了一尾巴。益西拉毛宽容地摇摇头,用那种只有对亲生孩子才会有的柔情,嗅着马驹儿,然后,将身子靠了过去,好让它噙住自己发胀的奶头。
“你看,它不吃你的奶。”我用脚碰碰它,想使它快快醒悟。
益西拉毛讨厌地瞪我一眼,又朝前凑去。那母亲过来,蛮横地挡在它面前。一连串的干扰使益西拉毛发怒了。它将身子一摆,屁股倏地横了过去。马驹惊恐地朝墙角缩缩。而那消瘦的母亲已摆出一副搏战的架势,耳朵扇了几下,仰头长啸一声。
益西拉毛回头看看,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失误,失望而又怨忿地在圈内急速转了一圈,沉重的眼皮眨巴了几下,在我将鞭梢轻轻弹向它的浑圆屁股的同时,它的身子朝后倾去,然后跷起前蹄,跃过了低矮的围墙。
奔驰。益西拉毛母性的疯狂,使它聚攒了神奇的动力。奥博的环湖,有我们伟壮的母马,还有我这个光荣的骑手。一个声音告诉我:你们也许跑不到头的。我说:要想到头就干脆别跑,原地趴下,让沙尘在我们身上堆起一座无名小丘。
是的,用地质年代来衡量,人生就是一个无头无尾的瞬间,就是一段没有尽头的黄沙之路,人们之所以能够跑下去,是由于有一支幻想曲在给你提供所需要的一切,包括女人。幻想的艺术就是理想的艺术、信念的艺术。益西拉毛,明白么?我们在幻想的道路上奔驰。而你,我的母马,就是我的信仰之舟……
西伯利亚不是在苏联么?可那儿的寒流干吗要跑到我们中国来呢?真怪,寒流在我们周围肆虐,可它的产地却十分遥远。
洛桑措木父女就要搬家了,这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当然,如果夏窝子草势旺厚,大可不必顾及这气候变化,荒原嘛,本来就具有不属于人类的自己的个性。我和我的花儿的行踪也是不言而喻的,离开那顶明礁似的黑色帐房,荒原会一口吞噬我们。好在我们是逐水草而工作——牧人的秋窝子,我们的新基地。
羊群和牛群在经过饿馁的跋涉之后,一下子扑向了新草场。但仅仅过了几天,苍绿便被黝黑取代了。土地的衣装被无情地剥去,丑陋得不堪入目。牧草变成粪便,随后又被卓玛意勒捡去,塞进了泥炉的胸腔。于是,炊烟升起,荒原上的炊烟原来是牧草的变种。
他们又要走了。在跟着洛桑一家离开秋窝子那天,我向我的花儿发誓,假如我成了诗人,我宁肯辍笔也不去赞美任何形态任何地方的炊烟。还要,还要诅咒所有描绘了炊烟的文字。
“恶劣!”我的花儿给我下了这样的评语。“灭绝人间烟火,你可怎么生活?”
“大家怎样过我就怎样过。”
“家家都升炊烟呢?”
我哑口无言,真是后悔啊,我为什么要让她抓住把柄呢?她不过是个女人,尽管有性格,也漂亮。可女人的所有优点都不属于自己。她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因为世上有了男人。可我,却不能让属于我的她、她的美丽屈就于我,甚至还要让她肆无忌惮地随时占据上风,更不用说别的了——大概是卓玛意勒挑逗的缘故,我突然复苏了我的青春的欲念,我想和我的花儿……那个,是的,我真想和我的花儿那个。
新草场又到了。遗憾的是,这里的牧草更加稀疏,土壤已经明显地趋于沙化,令人怃然而叹。卓玛意勒将畜群缓缓驱入草场,怎么也不肯跨下马背。
“阿爸,就在这儿?”
“还能在哪儿呢。”
“再往前走走嘛!”
“唉——”老人在他以为可以下帐的地方跳下牛背,不声不响地忙乎开了。
我只好对卓玛意勒解释:“再往前就是垦荒地了,那儿……”
“知道,那儿现在头发细的草都不生。”
“什么?”
她瞪我一眼:“什么什么?”
但马上,我相信了面前的事实:当初我们拓荒者的荣耀,我们的热血的象征,已经变得不可思议了,豪风吹跑了疏松的土壤,卵石裸陈。大荒原中又有了戈壁滩来增饰荒凉和恐惧。是的,时间让光荣变成耻辱的事太多了。可我想不到会这样快,想不到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马上看到我们生命的浪费。而父亲却挺身在高高的山包上,用迷离的眼光瞩望着大荒蜃景——无边辽阔的绿油油的麦地。
哦,可恶的卓玛意勒,你是想看看我向荒原低头认罪的模样吧?
我吼起来:“那你为什么还要往前?”
她说:“我是说穿过荒地,去泽曲热巴。”
撒谎。在嘲弄面前,我决不低头。垦荒者的荣耀和骄傲,都是事实。仅仅为了让父亲于冥冥之中心安理得,我也要高昂头颅,直面荒原,巩固荣耀。我开始恨起卓玛意勒来了,尽管我明白,环湖的文明发展还不足以让一个牧家女变得具有捉弄先驱者灵魂的智慧。
还是我的花儿对我具有威慑,她眼光朝我一闪:“干么恼火?泽曲热巴一定比这儿好。”
“你不知道。”
“我咋不知道?无非是害怕路过垦荒地呗。”
“唉——”
“你像个老头。”
“是啊,在你面前我真的成老头了。”
“那你最好还是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