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
6662000000012

第12章 卷十一宋文

上梅直讲书

苏轼

【导读】

梅直讲即梅尧臣,字圣俞,当时他任国子监直讲。苏轼在嘉佑二年考中进士,主考官为欧阳修和梅尧臣。本文即是苏轼考中进士后,写此信给梅尧臣,要求拜见。文章以周公、孔子的故事来衬托自己与欧、梅的关系,显得形象高大,气度非凡。全文的主旨是获得贤人作为自己的知已是人生最大的快乐,通过古今对比层层铺垫,前后呼应,写得委婉有致。

轼每读《诗》至《鸱鸮》,读《书》至《君奭》,常窃悲周公之不遇。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以乐乎此矣!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升斗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1],轼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

传曰:“不怨天,不尤人”;“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注释】

[1]执事:指古代官僚的侍从人员。

【译文】

我每次读《诗经》读到《鸱鸮》,读《尚书》读到《君奭》时,曾经私自替周公不被了解而难过。待到阅读《史记》时,看到孔子被围困在陈、蔡两国的交界处,但是他却照常抚琴歌咏而不停歇。当他和颜渊、仲由等弟子互相问答时,夫子问道:“《诗》云:‘不是野牛不是虎,却在旷野奔走?’难道我们的学说不对吗?我们为什么落到这种地步?”颜渊说:“老师的学说太伟大了,所以全天下都不能容纳。虽是如此,不被容纳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呢?他们容不下咱们,正好显出夫子的君子本色哩。”夫子轻松地笑起来,说:“如果你发财致富了,我情愿当你的大管家。”天下虽然不能容,但是他们师徒却是如此自尽如此快乐!这时才体会到周公的富贵,倒有不及孔子贫贱的地方。以召公的贤德,凭借管督和蔡叔的亲属关系,竟然不体谅他的好心,那么周公去和谁来安享富贵快乐呢?可是孔子的共同过贫贱生活的弟子们,却都是天下的贤才,也就可以有共同的快乐的吧!

我七八岁时,刚知道读书的时候,就听说如今天下有位欧阳公,他的为人好像古时孟轲、韩愈一流的,同时又有位梅公和他交游,互相启发一块儿讨论。以后长大些了,才能够阅读他们的诗文,从而想像他们的为人,猜想他们飘逸潇洒摆脱了世俗的快乐,而高兴地过着自己认为是快乐的生活吧。那时正在学习讲究对仗平仄格律的诗赋,想谋求三升两斗的俸禄,自己也觉得没有参见各位先生的资格。因此来到京师已经一年多了,也不曾到各位府上去拜访。

今年春天,天下读书人都到礼部来应试,执事和欧阳公亲自测验我们,我出乎意料地获得了第二名。后来才听说,执事喜爱我的文章,认为颇有孟轲的风格;同时欧阳公也以我不作一般化的世俗文字而同意录取,所以我名字就排在前列了。因此在这件事上既不是通过您身边的人替我事先打通关系,又不是有亲戚老友为我嘱托说情;向往了十几年之久,只闻其名而不得相见的人物,居然一下子成为知己——回家考虑这事,认为一个人不可苟且地享富贵,也不可以无所作为地忍受贫贱日子。如今有大贤在此而可以追随作为他们的弟子,就也能够有凭仗而引为知己之乐了。那苟且地碰上一时的运气而宝贵,身后跟着车辆、骑兵等几十个侍从,让那街坊上的百姓聚集观看而啧啧称羡的,又怎能替换我的这种快乐呢?

《论语》说过:“不埋怨天,也不责备人。”又说:“悠闲啊游乐啊,可以安度余年了。”执事的名声传遍天下,但官位没超过五品,您却和颜悦色而毫不气愤,您的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这必然是在“道”这方面取得了快乐——我是很愿意听您的指教的。

喜雨亭记

苏轼

【导读】

喜雨亭是苏轼在凤翔府任签书判官的第二年建造的一座亭子。这篇散文就是叙述描绘这座亭子的。说明了此亭命名的缘由,并紧扣“喜雨亭”三个字来展开描述,或分写,或合写,或倒写,或顺写,或用主客问答的方式来渲染,重点在于突出一个“喜”字,表达出人们在久旱逢雨后的无限喜悦之情,也表现出作者重民重农、与百姓同忧共乐的思想感情。作者思路开阔,集议论、描写、记叙、抒情于一体,文笔灵活多变,文情荡漾。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1];叔孙胜敌,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予至扶风之明年[2],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3],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4]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5]。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6],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7];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注释】

[1]我国自汉武帝起,纪年开始加上名号直至清亡。汉武帝元狩七年夏六月在汾河上得到一个古鼎,改年号为“元鼎元年”(前116年)。[2]扶风:即风翔府的古名。治所在今陕西凤翔县。[3]雨(渎去声)麦:有的以为撒播麦种籽,如此则与冬小麦时令不合,请参看译文。岐山:在凤翔县东北。[4]乙卯:此处干支,是以纪日的。乙卯,指四月初二:下面的甲子,四月十一;丁卯,四月十四日。[5]忭:欢乐。[6]太守:汉代郡长官名,此处用此雅名称宋代的府、州长官。[7]造物:创造万物的,古时以为是天。故称天为造物。

【译文】

亭子用“雨”来命名,是为纪念下雨时的欢乐。古人有喜事,就用来给事物取名字,表示永远不忘。周公得到了优异的谷穗,就用它为自己的文章命名;汉武帝获得了古鼎,拿它作为午号的名称:叔孙得臣战胜了敌人长狄,就用狄人首领的名字给儿子取名字:这些喜庆事或大或小并不一样,但是表示不忘则是一致的。

我到扶风的第二年,开始修筑官舍,建立亭子在正堂的北面,同时开凿了个池塘在它的南面,引来流水种上树木,以作为休息的地方。这年的春天,在岐山以南下了一场滋润麦苗的雨,占卜的结果是将有个丰收年景。过后足足有一个月没有下雨,百姓这才担忧了。过了三月份,乙卯那天才下雨,甲子那天又下了雨,百姓都认为雨量还不够。到了丁卯日降下大雨来,下了三天才停住。于是官员们共同在衙门庆贺,商贩们在集市上互相唱起小调来,农民们都在村野里一起欢笑。忧愁的因此而喜,患病的人因此而痊愈,而我们的亭子恰恰在这时落成了。

于是在亭子上举办酒宴,来劝客人饮酒并告诉他们。我问:“如果再过五天不下雨行不行?”都说:“五天不下雨,麦子就收不成了。”“如果再过十天不下雨行不行?”回说:“十天不下雨,庄稼就早死了。”“没有麦子,没有谷子,就会闹饥荒了,打官司告状的就多起来了,偷盗抢劫的也会越发猖獗了。那么,我和你们几个,虽然想在这亭上悠闲自在的快活,这能办得到吗?如今老天不遗弃这些百姓,刚刚天旱就赐给咱们这场雨,使我和大家能悠闲自在地在这座亭子上玩乐,都是雨的恩赐哩!这怎么可以忘记呢?”

既已给亭子取了名字,又接着写了歌词来歌唱它,唱道:“假使老天降下珍珠,受冻的不能用它做衣服;假使老天降下荚玉,挨饿的不能拿它当粮食。一场雨下了三天整,这是谁的力量?老百姓都说是太守,太守却说我没有,把它归功于天子。天子却说不是这样,把它归功于老天。老天又不认功劳,把它归功于太空。太空辽阔幽深,没法为它颂功扬美名——我只好给我的亭子取了这个‘雨’名。”

凌虚台记

苏轼

【导读】

扶风太守为登高远望建筑了一座土台,并请苏轼为他写了这篇记文。文章从凌虚台的兴建和命名谈起,从而引出事物的废兴成毁是人事所不能预料到的,指出人世间有“足恃的”和“不足恃”的,应该致力于探索真正足恃的东西,文中并未点明真正足恃的东西是什么,但体现了作者旷达的人生态度和勇于探索的精神。

文章风格苍凉,议论深沉,文笔含蓄,耐人寻味。

国于南山之下[1],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2];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3]。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4]。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5],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6],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7]。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

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注释】

[1]国:郡国指州地或府地。[2]终南:即终南山,一称南山,在陕西西安市南,秦岭的主峰之一。[3]扶风:县名,此指凤翔治所。[4]太守陈公:太守为汉代郡的长官,此指知府。陈公,陈希亮。[5]祈年、橐泉:春秋时秦穆公的祈年宫、橐泉宫。[6]长杨、五柞:汉武帝长杨狩猎场、五柞宫。[7]仁寿、九成:仁寿:宫名,隋文帝建造。唐太宗改建为九成宫。

【译文】

城郭建立在终南山下面,似乎是每日的起居饮食都和青山相接。四方的青山,没有高于终南山的;而城市依傍着终南山的,没有比扶风再靠近的了。凭着最靠近的地位来寻求它最高的山景。在这种形势下应是必然得到的;然而太守住在府邸中,却不曾知道还有高山在这里呢。虽然事情并不因此而损益,但是根据事情的常理来说并不一定是这个样子,这就是“凌虚”建造的原故了。

当此台未兴建的时候,太守陈公拄着手杖,穿着履,自由自在地漫步在它下面时,看见山峰冒出在丛林上面,一个连一个地重叠连接,宛如行人在墙外经过,只看见他头顶上的发髻一般,就说:“这儿必定有特殊的景色。”于是命令工匠开凿它前边成为方池,然后把挖掘的土筑起高台,一直修建到高出于屋檐之上才停止。自这以后,人们登至台的上头,恍惚之间却没有觉出台子的高来,竟以为是山峰突然间从下面奋起跳跃出来似的。陈公说:这样这台子是很适合叫做“凌虚”哩。将这情况告诉他的佐吏苏轼,并要求他做文章来记述它。

苏轼回复陈公说:事物的废弃与兴建、落成与毁坏,是不能够预先测度到的。从前这里是荒草野坡,被露水寒霜遮蔽,狐狸长蛇出没的地方,当那时节,怎能会知道有座凌虚台呢?废弃与兴建、落成与毁坏,是前后交替而循环无穷的,那么高台是否恢复为荒草野坡,也是无法预知的啊。我曾经陪您登台远望:那东面就是秦穆公的祈年宫和橐泉宫的遗址,在它南面就是汉武帝当年的长杨苑和五柞神宫的废墟,而它的北面就是隋朝的仁寿宫而被唐太宗所改建的九成宫了。估量它在盛极一时的时候,那宏伟高耸奇异华丽的外貌,坚固而不可动摇的结构,岂止是超过这台一百倍——恐怕还不止的哩!可是几代以后,纵想要寻觅它的模糊的样子,甚至连破瓦断墙也都不存在了。早就已经变成长庄稼的田地、生荆棘的丘墟了,何况这座小小的台子呢?这座高台尚且不能依靠坚固以垂永久,又何况是人事的得失,忽往忽来呢?倘若想利用这一建筑工程以炫耀于世间而自我满足,那就错了。因为人世间本来就有足以依靠的东西,然而,却不在于一座台子的存在或消失的啊!

把这话向陈公说了以后,回去就为他写了这篇记文。

超然台记

苏轼

【导读】

苏轼于熙宁七年(1074),从杭州通判上调任密州知州。超然台在密州城上,其弟苏辙命名。苏轼在到任第二年写此文。全文围绕“乐”字,论述了超然物外,随遇而安的思想,但行文中也隐约流露出无可奈何的辛酸。作者认为,如不能超然物外,则乐少悲多;如能超然物外,即使在困苦的环境中,也有可乐的东西。为了突出后者,既用前者来相比,又用四方形胜与四季美景来渲染。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铺糟啜醨[1],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于中[2],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3]。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4],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5]?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钱塘移守胶西[6],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7];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8],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9],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10]。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11],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12],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13]。西望穆陵[14],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15]。北俯潍水[16],慨然大息,思淮阴之功[17],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18],瀹脱粟而食之[19],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20],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注释】

[1]哺(tān):食。啜(chuò):饮。与“欢”通。醨(lí):淡酒。[2]中:指内心。[3]盖:遮蔽。[4]眩:原意为两眼昏黑发花。[5]乌:何。[6]钱塘:县名,宋时为两浙路治所。即今杭州市。胶西:指山东胶河以西地区。这里指密州,冶所在山东渚城。[7]采椽(chuán):采伐的木椽,不加雕饰。此指简陋的房屋。[8]岁比:连年。登:庄稼成熟。[9]安丘:县名,在今山东潍县南。高密:县名,在今山东胶县西北。[10]葺(qì):修理。[11]马耳:山名,在今山东渚城县南五里。常山:山名,在今山东诸城县南二千里。[12]庐山:山名,在今山东诸城县南三十里。本名故山,因卢敖而得名。[13]卢敖:燕国人。秦始皇时博士。14穆陵:关名,故址在今山东临朐东南大岘山上。[15]师尚父:吕尚,即姜太公。齐威公:即齐桓公,齐国国君,春秋五霸之一。[16]潍水:即今潍河。[17]淮阴:指西汉潍阴侯韩信。[18]秫(shú)酒:黄米酒。秫,粘性谷物的通称。[19]瀹(yuè):这里指煮的意思。[20]子由:苏辙,字子由,苏轼之弟,当时为齐州(今山东济南)掌书记。

【译文】

凡是事物都有值得观赏的地方。只要值得观赏,就都能够使人得到快乐,不一定怪异、稀奇、雄伟、瑰丽才这样的。食酒糟、饮淡酒,都可以使人醉倒,瓜果蔬菜,甚至野草树皮,也都可以充饥果腹。以此类推。我们到哪里会感到不快乐呢?

那些为了求幸福而躲避祸患的人,认为幸福令人高兴而祸患使人悲哀。人的欲望没有止境,但能够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却是有限的。对美好、丑恶的辨别常在心中斗争,而应放弃的和应争取的可供选择的东西又交替出现在眼前,那么可以快乐的就很少,可以悲哀的就很多。这倒可以叫做求取祸患而舍弃幸福。但求取祸患而躲避幸福,哪里是人之常情呢?这是外物遮蔽了心灵的缘故。那些人只在外物之内活动,而不到外物之外去求取。外物本身并没有大小之别。从它的内部来看,没有不既高且大的。它挟持着高大之势向下俯视我们,就使我们常常头晕目眩犹豫反复。好像从缝隙中观看别人争斗,又怎能明白胜负的原因呢?所以美好与邪恶就交错产生,忧愁和喜乐夹杂出现,那可不是极大的悲哀吗!

我从钱塘调任密州知府后,失去了江河乘船的安逸,而承受坐车骑马的辛苦;离开雕墙画栋华丽的住宅,而栖身于粗木建造的陋室;离开赏心悦目的湖光山色,而奔走在种植桑麻的荒郊僻野。刚到的时候,庄稼连年歉收,盗贼遍地,诉讼案件充满公堂,而厨房里也是空荡荡的,每天只吃些构杞菊花之类的野菜当做蔬菜,人们自然会疑虑我不会有什么快乐了。在这里住了一年,我的面容却丰腴起来,白头发也日见变黑。我已经很喜欢这里民风的淳朴了,这里的官属和百姓,也都习惯于我的笨拙了。于是我便整修园林菜圃,清扫庭舍屋宇,砍伐安丘、高密山上的树木,用来修补破损之处,做暂时修治的打算。在园子的北边,原来靠城墙建造的高台已经破旧了,就略加修理,使它面貌一新。我时常和友人一起登台,放眼远眺,毫无拘束地开怀抒情言志。从台上向南望去,马耳山、常山在云雾中忽隐忽现,若近若远,这里也许隐居着君子吧!而在高台东面,有庐山,那是秦朝博士卢敖逃匿隐藏的地方。向西眺望穆陵关,隐隐约约像座城郭,当年姜太公、齐桓公留下的赫赫功业,在这里还保存着遗迹。向北俯瞰潍水,不由感慨万千,大为叹息,追思淮阴侯韩信当年巨大的战功,凭吊他没有得到善终。台子既高又稳固,既深广又很明亮,冬暖夏凉,在那雨洒雪飘的清晨,风清月明的夜晚,我没有不来这里的,客人也没有不跟着我一起来的。平时,我们摘采园里的蔬菜,捕捞池中的鲜鱼,拿出自己酿造的米酒,煮熟刚脱粒的小米饭,以此作为食品,大家边品尝边赞叹道:“多快乐啊,像这样自由自在的游玩!”

我的弟弟子由恰巧在济南为官,听到这件事便作了一篇赋,并且命名此台为“超然”。因为看到我无论到哪里都不会不快乐,这是由于我能超脱于事物之外吧。

放鹤亭记

苏轼

【导读】

本文是作者仕途失意后的作品。文章的主旨是“南面之君”的乐趣不如隐居山林的乐趣。文章记放鹤亭,却不实写隐士之好鹤,而是多次写鹤,刻画其“清远闲放”的形象,并且另寻出酒字,与鹤字作对,两相比较更见隐居之乐。文章透露出作者对隐居生活的向往,有明显的出世倾向。文章写景与叙事相结合,寓议论于对话之中,文笔诙谐,很有味道。

熙宁十年秋[1],彭城大水[2]。云龙山人张君主草堂[3],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

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4],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5],或翔于云表,暮则愫东山而归[6],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7],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8],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9]。周公作《酒诰》[10],卫武公作《抑戒》[11],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12],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13],葛衣而鼓琴[14]。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注释】

[1]熙宁十年:即公元1007年。熙宁,宋神宗年号(1068一1077)。[2]彭城:县名。治所在今江苏徐州市。[3]云龙山:在今徐州市南。山人:隐士的称号。张君:指张天骥,因隐居云龙山,故称云龙山人。[4]陂(bēi):水边。[5]愫(sù):向。[6]郡守:郡的最高长官。[7]宾佐僚吏:这里泛指宾客僚属。[8]卫懿公:春秋时卫国国君。[9]《酒诰》:《尚书》篇名。[10]卫武公:西周时卫国国君。[11]刘伶、阮籍:西晋时“竹林七贤”中的两个人物。[12]黄冠:黄色帽子,古时为道士所戴。[13]葛衣:用藤本植物葛的纤维织布做成的衣服,较粗劣。

【译文】

熙宁十年的秋天,彭城一带发大水。云龙山人张君的草房,大水淹到大门一半高的地方。第二年春天,水退落了,他便把家搬到原来住处的东面,东山的山脚下。在这里登高而远望,发现一处风景特异的地方,就在那上面建造了一所亭子。

彭城的山,山冈丘陵四周合围,隐隐约约像个巨大的环子,惟独缺掉了西边的一个角,而云龙山老人所筑之亭正好补上了那个缺口。春夏之交,花草繁茂,树木参天;秋天月明之夜,冬季雪飘之后,千里一片银白色;刮风、下雨,天色或阴或明的时候,俯视仰望山间的景象,更是变化百出、气象万千。山人饲养了两只仙鹤,训练得很驯服又善于飞翔。清晨向西山那个缺口处放出去,任凭它们自由飞翔,有时停立在水边的田地里,有时翱翔在天上,傍晚便向东山飞回,所以把这座亭子叫做“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常带着宾客僚属前去看望云龙山老人,在放鹤亭里饮酒,感到十分快乐。曾斟酒举杯向山人敬酒,并对他说:“您知道隐居的乐趣吗?虽是面南而坐的帝王,也无法与他交换的。《易经》上讲:‘鹤在幽深的角落鸣叫,它的小鹤便应和着一起鸣叫。’《诗经》上也说:‘鹤在沼泽处鸣叫,声音可以直传到天上。’大概是因为仙鹤这种鸟,清高旷远,悠闲自在,超然于尘世之外,所以《易经》、《诗经》的作者,都用它采比喻贤人君子。隐居的有德之士,亲近它,玩赏它,应该是有益无害的,但是春秋时卫懿公却因为喜爱仙鹤而使自己的国家灭亡。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都认为使人荒唐迷惑,败家乱国,再没有比得上酒的了。可是魏晋时的刘伶、阮籍这些人,却以饮酒促全了自己的真性情,从而名传后世。唉!面南而坐的君王,即使是清远闲放像仙鹤那样的鸟也不能喜好,喜好它便会亡国。但是隐居山林远离尘世的人,即使是酒那种能使人荒惑败乱的东西,却不能对他们构成危害,更何况像鹤那样美好的飞禽呢?由此看来,隐居的乐趣和做帝王的乐趣,是截然不同,不能在同一天里相提并论的。”云龙山老人高兴地笑着说:“真有这样的道理啊!”于是我便作了放鹤、招鹤的歌。歌词是:“仙鹤飞去啊,飞向那西山的缺口,在高高的天上飞翔,向下俯瞰啊,选择最合适的地方。翻动着收起翅膀,好像准备降落了啊,忽然发现了什么,又矫健地搏击长空。独自整天在山涧峡谷中来回啊,嘴啄青苔脚踩白石。仙鹤飞回来啊,回到东山的北面。山下有人啊,他戴着黄色的帽子,踏着草编的鞋子,身上穿着粗布衣服,正在弹琴。他自己耕田,收获粮食以自给啊,把多余的用来喂养你。飞回来飞回来啊,西山不可以长久地停留下去。”

石钟山记

苏轼

【导读】

这篇游记叙述了作者探访石钟山命名意义的经过。作者不满足于前人的简陋记叙,能通过实地调查得出自己的结论,批评了主观臆断的作风,这是可取的。但作者的调查也还不够深入,实际上石钟山命名是因为它是一座中空如钟的石山。

文章写景和议论紧密结合,相得益彰。文笔流畅,首尾呼应,善于烘托意境,使人赏心悦目。

《水经》云[1]:“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2]。”郦元以为下临深潭[3],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4],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5],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6],北音清越,枹止响腾[7],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8],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9],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10],送之至湖口[11],因得观所谓石钟者。

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然[12]。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13],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14];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15]。”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16]。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17],舟回至两山间[18],将入港口[19],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20],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21],窾坎镗窾者,魏庄子之歌钟也[22],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23],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24],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注释】

[1]《水经》:我国古代一部专记水流河源的地理著作,作者旧说为汉桑钦著,今已不可确知。[2]彭蠡(Lǐ):湖名,即今江西鄱阳湖。石钟山:在今江西湖口县鄱阳湖畔。[3]郦元:即郦道元,字善长,南北朝时北魏范阳汲鹿(今属河北)人。[4]磬(qìng):古代一种石制的打击乐器。[5]李渤:字浚之,唐代洛阳人。[6]函胡:同含糊,模糊不清。[7]袍(fú):鼓槌。[8]元丰:宋神宗年号(1078-1085)。丁丑:记日的干支。六月丁丑,即六月初九日。[9]齐安:即黄州,今湖北黄冈。临汝:即汝州,今河南临安。元丰三年苏轼贬官到齐安,元丰七年移贬至临汝。[10]迈:苏迈,苏轼长子,字伯达,善为文。饶:饶州,治肝在今江西波阳。德兴:县名,属饶州,今江西德兴。[11]湖口:县名,今属江西,右钟山所在地。[12]硿硿(kōng):原为石落声,这里形容石被击后所发之声。[13]鹘(gǔ):一种凶猛的鸟。[14]磔磔(zhé):鹘鸟的惊叫声。[15]鹳(guǎn)鹤:一种状如仙鹤的小鸟,但无红顶,全身灰白,又称灰鹤。[16]噌吰(chēnghóng):拟声词,形容一种宏亮而沉重的钟声。[17]涵澹(dàn):水旋转流动的样子。[18]两山:石钟山分南北两山。南称上钟山,北称下钟山。[19]港口:水的分流处。[20]窍(kuǎn)坎:击物声。镗鞳(tāngtà):钟鼓声。[21]周景王:东周国君,公元前544年至前520年在位。无射(yì):钟名。[22]魏庄子:即魏绛,庄子为其谥号。春秋时晋国大夫。歌钟:即编钟,乐器的一种。[23]殆:大概。[24]斧斤:斧头之类的工具。

【译文】

《水经》上说:“鄱阳湖的出口处有座石钟山。”郦道元认为是由于这座山下濒临深潭,微风吹起水浪,水石两相撞击,发出的声音像洪钟一般。所以得名。这种说法,人们常常怀疑它。如今把钟和磬放在水里,虽然有大风大浪也不能使它们发出响声来,又何况是石头呢?到了唐朝,李渤才去寻访它的遗迹。在潭上找到两块石头,敲击它听它发出的声音,南边的那块声音深沉含混,北边的那块声音清亮高扬,鼓槌停止敲击,而响声仍在升腾,余音慢慢地才消逝。李渤自以为找到了“石钟”命名的原由了。但是这种说法,我对它更加怀疑。石头被敲击,能够发出铿锵声音的,到处都是,但偏偏用“钟”来命名这里的石头,为什么呢?

元丰七年六月初九,我从齐安乘船去临汝,同时大儿子苏迈要到饶州德兴县去任县尉,我送他到石钟山的所在地湖口县,由此能够看到人们所说的那个“石钟”。

庙里的和尚叫一个小童,拿着斧子在乱石堆里挑出一二块石头敲打着,发出硿硿的响声。我只笑笑,不相信就是这么回事。到了夜晚月色明亮时,我单独地和儿子苏迈坐小船划至石钟山陡峭的山壁下。向上看去,高达千尺的巨大岩石,倾斜地耸立着,好像凶猛的野兽、奇特的鬼怪,阴森森地像要搏击人似的;而山上栖息着的苍鹘,听到人的声音,也惊恐地飞起来,磔磔地在云霄里鸣叫;又有像老人边咳嗽边笑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有人说:“这是鹳鹤。”我心里有些害怕,正想返程回去,这时在水面上发出一种巨大的声音,轰隆隆地像钟鼓的响声,久久不停。船夫十分害怕。我慢慢地察看,发觉山下全是石头洞和石头缝隙,也看不出它们的深浅,微小的波浪冲进去,在里面流转回荡,相互撞击,形成了这种声音。船转回到上钟山和下钟山之间,将要进入湖水的分流处,有块大石头挡在水流中央,上面大约可坐上百人。这块大石,中间是空的,四周有许多小孔,与风和水相互吞吐,发出窍坎镗鞳的声音,与刚才听到的轰隆之声相响应,好像音乐正在演奏。我因此笑着对迈儿说:“你知道这些了吗?轰隆隆的声音,像是周景王无射钟所发出的声音;窍坎镗鞳的声音,像是魏庄子的歌钟所发出的声音。古人并没有欺骗我们啊!”

事物不亲自眼见耳闻,便凭想像来判断它的有没有,可以吗?郦道元所见到和听到的,大概和我相同,可是讲得不详细;一般士大夫总是不愿深夜乘小船来到绝壁之下,所以无法知道底细:而渔人船夫,虽然知道却不能讲出来。这就是石钟山命名的真实原因不能在世上相传的道理。而见识粗浅的人竞拿着斧头敲击来探求真相,自认为得到了真实结果。我因此把这一情况记下来,既叹惜郦道元所言的简略,又讥笑李渤所说的浅陋。

潮州韩文公庙碑

苏轼

【导读】

本文是作者在宋元佑七年应当时潮州知州王涤的请求而写的。文章对韩愈一生的得失和遭遇进行了评述,高度赞颂了他在文学上、儒学上的造诣以及被贬官潮州后的政绩。同时,对韩愈仕途的坎坷、命运的多舛,给予了深切的同情,指出导致韩愈不为时人所理解的原因在于他一心行天道,不钻营人事,不容于世俗,这实际上也是对其人格的褒扬。

文章气势不凡,情感充沛,运用了排比、比喻、答辩、歌咏等多种表现手法,使文章曲折变化,生动灵活,词采华美,挥洒自如。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1],傅说为列星[2],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3]:“我善养吾浩然之气[4]。”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5],贲、育失其勇[6],仪、秦失其辩[7]。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8],而明则复为人[9]。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已来,道丧文弊[10]异端并起[11],历唐贞观、开元之盛[12],辅以房、杜、姚、宋[13],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14],天下靡然从公[15],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16]。文起八代之衰[17],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18]:以谓人无所不至[19],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20];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21],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22];能驯鳄鱼之暴[23],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24];能信于南海之民[25],庙食百世[26],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27],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28]。”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29],民以出入为艰[30],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31],不果。元祐五年[32],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33],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34]’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35],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同万里,而谪于潮[36],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37]。”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38],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元丰元年[39],诏封公昌黎伯[40],故榜曰[41]:“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42],天孙为织云锦裳[43]。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44]。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45],灭没倒影不能望[46]。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47],讴吟下招遣巫阳[48]。犦牲鸡卜羞我觞[49]。于粲荔丹与蕉黄[50]。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50]。

【注释】

[1]申、吕:申伯、吕侯(甫侯),周宣王、周穆王时大臣,相传他们出生时有高山降神的预兆。[2]傅说(yuè):殷高宗武丁的宰相。相传他死后飞升上天,与众星并列。[3]孟子:盂轲,战国时代大哲学家。[4]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之气。[5]良、平:张良、陈平,辅佐汉高祖刘邦的开国功臣,都以足智多谋著称。

[6]贲(bèn)、育:盂贲、夏育,皆为传说中古代勇士。[7]仪、秦:张仪、苏秦,战国时的纵横家,都以善辩著称。[8]幽:指幽冥之处。[9]明:指人世间。[10]文弊:文章凋敝。[11]异端:此指汉魏以来兴盛的黄老之学和佛教。[12]贞观:唐太宗李世民年号(627-649)。开元:唐玄宗李隆基年号(713-741)。[13]房、杜:房玄龄、杜如晦,唐太宗时的贤相。姚、宋:姚崇、璟,唐玄宗的名相。

[14]麾(huī):同“挥”,指挥,号召。[15]靡(mǐ)然:倒下的样子。[16]三百年:指从韩愈至苏轼相距约三百年。[17]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八个朝代。[18]天人之辨:天与人的区别,是中国古代关于天道与人世关系的哲学命题。[19]人无所不至:人为了争权夺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20]豚鱼:泛指纯任天性的小动物。[21]精诚:专一诚挚的心意。[22]宪宗之惑:指宪宗迎佛骨人京一事。[23]驯鳄鱼之暴:韩愈初到潮州时,溪中鳄鱼扰民,韩愈作《祭鳄鱼文分,令鳄鱼迁走。[24]皇甫锝(bó):唐宪宗时宰相,曾对韩愈加以弹劾罢斥。李逢吉:唐穆宗时宰相,曾挑拨韩愈与李绅的关系,使他们产生矛盾,双方都受到损害。[25]南海:郡名。这里指潮州。[26]庙食:接受后世的立庙祭祀。[27]笃:忠实。[28]小人:指老百姓。易使:容易差使。[29]刺史公堂:州官办公的厅堂。[30]艰:这里是“不方便”的意思。[31]作:建造。[32]元佑五年:公元1090年。元佑,宋哲宗趔煦的年号(1086-1094)。[33]朝散郎:宋时用以表示品位、俸禄等级的官阶之一。[34]听:任其自为,同意。[35]卜地:占卜选择基地。[36]去国:离开京城。[37]审:明白。[38]焄(xūn)蒿凄怆:描写潮州人祭韩愈时感情凄怆真挚。焄蒿,指祭祀时香气缭绕的样子,代指祭祀。焄,香气。蒿,气蒸出的样子。[39]元丰元年:当做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40]昌黎:韩愈原籍昌黎(今属河北)。伯:伯爵,爵位的一种。[41]榜:匾,匾额。这里用作动词,写在匾额上。[42],云汉:指银河。天章:天上的文采,即彩云。[43]天孙:指织女星。传说织女是天帝的孙女。[44]秕糠:这里指异端邪说。[45]“汗流”句:指张籍、皇甫浞远远比不上韩愈。汗流、走且僵,形容赶不上。[46]“灭没”句:指张籍、皇甫堤像倒影一样容易消失,难以仰望韩愈的重大成就。[47]钧天:中央之天。无人:缺少像韩愈这样的人。帝:指天帝。[48]遣巫阳:指派巫阳招韩愈之魂。[49]椽(bào)牲:牦牛(一种高背的野牛)。以牦牛作祭品,表示隆重。[50]於(wū):感叹词。[51]“翩然”句:韩愈有诗“翩然下大荒,被发骑麒麟”。大荒:神话中的仙山。

【译文】

一个普通人而官巳成为百世师表,他的一句话可以为天下仿效,这都是由于这人有与大地共同化育万物的能力,并与国家盛衰命运紧密相关。他的出生也有来历,他去世也是有作用的。所以申伯、吕侯出生是高山降神,傅说死后化为星辰,这是古今相传的事,而不可以说是不真实的呀。孟子说:“我善于涵养我的至大至刚之气。”这种“气”,寄寓在平常事物中,而充溢在天地之间。突然遇上这种气,王公贵族就会失去他们的高贵,晋国、楚国就会失去他们的富饶,张良、陈平就会失去他们的智谋,盂贲、夏育就会失去他们的勇气,张仪、苏秦就会失去他们辩论的才能。是什么原因使他们这样的呢?那一定有不依靠形体而站立、不借助力量而运行、不依靠活着而存在、不随着死亡而消逝的东西。所以有这种“气”的人在天上化为星辰,在地上化为高山大河,在阴间化为鬼神,在阳世又化为人。这是很平常的道理,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从东汉以来,儒学道统丧失、文章凋敝,异端邪说纷纷而起。经历了唐代贞观、开元的盛世,有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等名相的辅佐,然而也不能挽回这样的局面。只有韩文公从平民中崛起,谈笑之间挥手号召,天下人都一齐倒向了他并追随他,文与道又归正统,到现在约有三百年了。韩文公的文章把八代衰败的文风振作了起来,他提倡的儒道拯救了沉溺于佛老思想的人们,他的忠谏敢触怒皇帝,他的勇气可以夺取三军的统帅,这难道不就是能与天地共同化育万物、与国家盛衰命运紧密相关而独立存在的至大至刚之气吗?

我曾经论析过天与人的区别:认为人为了争权夺利,没有什么手段是不用的,惟有上天不容许虚伪的行为;人的智慧可用来欺骗王公,但不可用来欺骗纯任天性的小动物;人的力量可用来夺取天下,但不可以使普通男女心悦诚服。所以韩公的专一诚挚的心意,可以拨开衡山重重的云雾,但不能劝回宪宗的迷惑:能驯服鳄鱼残暴性情,而不能消除皇甫镈、李逢吉的诽谤;能取信于潮州的百姓,享受世代后人的立庙祭祀,但不能使自己安稳地度过在朝廷上的一天。这是因为韩文公所能够做的,是顺应天道;所不能够做的,是处理人事。

起初潮州人不懂读书学习,韩文公命令进士赵德做他们的老师。从此潮州的士人都专注于文章和品行,教化普及到普通百姓。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今天,潮州被称为容易治理的地方。这就证实了孔子的话:“君子学了道德就有仁爱之心,老百姓学了道德就容易差使。”潮州百姓供奉韩文公,每顿饭必祭奠他,遇到洪水干旱、疾病瘟疫等灾祸,凡有什么需求一定向他祈祷。韩文公庙在刺史公堂的后面,百姓们认为进出很不方便,前任刺史想请求朝廷新建一座庙。没有做到。元佑五年,朝散郎王涤君来这里做知州,他用来培养士人、治理百姓的方法,一律以韩文公为榜样。在百姓们对他的治理心悦诚服以后,他就发布命令说:“愿意重建韩庙的人,我同意他去做。”百姓们高兴地争相去做,占卜选择的新址在州城南边七里的地方,过了一年庙就建成了。

有人说:“韩文公离开京城万里之远而谪居潮州,不到一年又回去了。假使他死后有神灵,他对潮州没有眷恋之情也是显然的。”我说:“不是这样的,韩文公的神灵在天底下,就像水在地层中一样,无论到哪里都有。而只有潮州人深深地信任他,无限地怀念他,祭祀的香气缭绕不绝,人们的感情凄怆真挚,好像又看见了韩文公。就好像凿井得到泉水,而说水只在这里有,难道有这样的道理吗!”

元丰元年,皇帝下诏追封韩文公为昌黎伯,所以庙中的匾额上写的是:“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州人请我把他的事迹写在碑石上,我因此又写了一首诗送给他们,让他们歌唱着来祭祀韩文公。诗的文辞说:

您从前乘驾苍龙在白云飘浮的地方,亲手在银河中选取天上的彩章,织女为您纺织华荚的云锦衣裳。飘荡乘风来到皇帝身旁,降临污浊的人间扫除秕糠。西游咸池东巡扶桑,草木承受着您的灿烂光芒。跟随李白、杜甫三人一同翱翔,张籍、皇甫湜汗流奔跑也赶您不上,就像水中倒影,而难以望见您在天上的容光。上书诋毁佛教讥讽君王,准备游览衡山和湘江,经过九嶷山凭吊女英娥皇。祝融开路,海怪躲藏,管束蛟龙鳄鱼就像驱赶羊群。天宫无人天帝悲伤,吟唱着神曲派遣巫阳招您回天上。鸡骨占卜献牛酒,红荔黄蕉请您品尝。您不肯停留一会儿我们泪水直淌,希望您披散头发走下大荒。

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

苏轼

【导读】

札子是臣、下奏事时所使用的表、状之外的一种公文文体。本文写于宋哲宗元佑八年(1093),当时哲宗年幼,太后执政,苏轼兼任翰林侍读学士,负有为皇帝教学的职责。当时王安石推行的新法被吕惠卿、章惇等弄得弊端百出,面目全非,新旧党争使百姓遭殃,国家受害。他和同僚吕希哲、顾临等共同请求校正唐代陆贽奏议,并请求校正后进呈皇帝阅读,文章极力推崇陆贽的治国方略,并直谏哲宗借鉴陆贽奏议内容。文章援引史实,侃侃而谈,条理清晰,娓娓动听,具有较强的说服力,具有较强的感染力。

臣等猥以空疏[1],备员讲读。圣明天纵[2],学问日新。臣等才有限而道无穷,心欲言而口不逮,以此自愧,莫知所为。窃谓人臣之纳忠,譬如医者之用药。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若已经效于世间,不必皆从于己出。伏见唐宰相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3],辨如贾谊而术不疏[4]。上以格君心之非[5],下以通天下之志。但其不幸,仕不遇时。德宗以苛刻为能[6],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忌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御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7],如此之流,未易悉数。可谓进苦口之药石[8],针害身之膏肓[9]。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10]。

臣等每退自西阁[11],即私相告言,以陛下圣明,必喜贽议论。但使圣贤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时。昔冯唐论颇、牧之贤[12],则汉文为之太息[13]。魏相条晁、董之对[14],则孝宣以致中兴[15]。若陛下能自得师,则莫若近取诸贽。夫六经三史[16],诸子百家[17],非无可观,皆足为治。但圣言幽远,末学支离[18],譬如山海之崇深,难以一二而推择。如贽之论,开卷了然,聚古今之精英,实治乱之龟鉴[19]。臣等欲取其奏议,稍加校正,缮写进呈。愿陛下置之坐隅,如见贽面,反复熟读,如与贽言。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

臣等不胜区区之意[20],取进止[21]。

【注释】

[1]猥:鄙贱:有自谦之意。空疏:才识浅薄。[2]天纵:上天所赐。[3]子房:西汉张良,字子房。[4]贾谊:西汉文学家、政治家。[5]格:正。[6]德宗:唐德宗李适(kuò)。[7]名器:古代表示统治者等级地位及其使用的车舆服装。[8]石:砭(biān)石,占代治病用的石针。[9]针:治疗。作动词。[10]贞观: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627-649)。[11]西阁:宋朝皇帝听讲的地方。[12]冯唐:西汉文帝时任中郎署长。颇:廉颇,战国时赵国名将,屡次战胜齐、魏等国。牧:李牧,战国时赵国名将,长期防守赵国北境,屡次击退东胡、林胡匈奴的骚扰。[13]汉文:汉文帝刘恒。[14]魏相:曾任西汉宣帝丞相,封高平侯。条:列举。晁:晁错,汉景帝时有名的政治家。董:董仲舒,汉武帝时有名的思想家。

[15]孝宣:西汉宣帝刘询。[16]六经:指《书》、《诗》、《易》、《礼》、《春秋》、《乐》六部儒家经典。三史:指《史记》、《汉书》、《后汉书》三部史学著作。[17]诸子百家:指先秦时孔丘、孟轲、庄周;老聃、墨翟、韩非、苟子等人的著作,和儒、道、墨、名等各种流派的学说。[18]末学:指史学与子书。[19]龟鉴:借鉴。龟,古代用龟甲占卜,龟即卜卦。鉴,即镜子。[20]区区:忠爱、诚挚。[21]取进止:听从裁处。取,听任。进止,进退。

【译文】

臣等以疏浅的才学,在侍讲、侍读的职位上备员充数。皇上的聪明睿智是上天赐予的,因此学问日益长进。臣等才学有限而圣人所述的道理却是无穷无尽的,我们常常心里想说而辞不达意,因此自感惭愧,不知道怎样做才好。我们私下里议论认为臣子向皇上敬献忠言。犹如医生用药。药虽然是从医生手里献上的,药方却大多是从古人那里传下来的。如果这些药方已经在人世间产生了良好效应。就不一定都要从自己手里开出。我们觉得唐朝宰相陆贽,论才能可以辅佐帝王,论学问可当皇帝的老师。他议论事理深刻中肯,言语毫不背离道德规范。聪明智慧如同汉代张良而文学才华却超过了他,思辨好像贾谊而方式又不空疏。对上能够纠正君主思想上的错误,对下能够沟通天下人的心意。可是他不幸,出任官职没有遇上好时机。唐德宗对人以苛刻为能事,陆贽就用忠厚之道未劝谏他;德宗以怀疑妒忌为手段,陆贽就用推心置腹、开诚布公来规劝他;德宗喜欢动用武力,而陆贽则把消除战争作为当务之急;德宗喜欢聚敛钱财,而陆贽把散发钱财予百姓当做迫切的事情。至于任用人才听取意见的方法,安定边疆使用将领的策略,用责备自己来收揽民心,改正过失以顺应天道,排斥小人以消除民患,珍惜爵位礼仪来封赏有功的人。像这样一类的奏议,很难全部列举出来。可以说是进献苦口的良药,治疗危害身体的重症。倘使德宗能够全部采用他的意见,那么“贞观之治”的盛世就可以重新出现。

臣等每次从西阁退出,便私下相互谈论,认为陛下圣明,一定会喜欢陆贽的议论。只要圣主和贤人的意见相合,那么远隔百年的臣子与当今的君主就好像同处一个时代。从前冯唐谈论廉颇、李牧的贤能,汉文帝因为不能和他们相遇而叹息。魏相列举晁错、董仲舒的对策,孝宣帝采用后使西汉得到中兴。如果陛下能自己求得老师,那么没有比就近从陆贽奏议里获取教益更合适了。六经三史、诸子百家,不是没有可观之处,都足以使国家政治昌明。可是圣人的言论深邃奥妙,史书、诸子理论支离破碎,这些都像山和海那样崇高深沉,很难从中选择一二。像陆贽的议论,翻开书就一目了然。里面集聚了古往今来的精华,实在可作国家治乱的借鉴。臣等想取出他的奏议,稍微加以校正,缮写清楚后献给皇上。希望陛下把它放在座椅旁,就像见到陆贽一样,反反复复地熟读,好像和陆贽交谈一样。这样就一定能够启迪陛下天性中高明的智慧,在短期内成就天下大治的功业。

臣等表达不尽诚挚的心意,听候陛下裁处。

前赤壁赋

苏轼

【导读】

赤壁是三国时曹操和东吴大战的地方,这个名字在长江、汉水流域共有五个同名的地方。后人一般认为湖北嘉鱼县是其旧址,苏轼所游的地方是湖北黄冈。本文是苏轼被贬到黄州作闲散的团练副使时所作。文章由游起兴,由景生情,由情入理。先写月夜泛舟江上,饮酒赋诗,使人沉浸在清风与明月交织成的美景之中,从而引发出忘怀世俗的快乐心情,接下来通过对历史人物兴亡的凭吊,发出人生短促,世界永恒的感慨,进而阐发变与不变的哲理,表现出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

壬戌之秋[1],七月既望[2],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3],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4]。白露横江[5],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6],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7],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8],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9]。歌曰:“桂棹兮兰桨[10],击空明兮溯流光[11]。渺渺兮予怀[12],望美人兮天一方[13]。”客有吹洞箫者[14],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嫋嫋,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15],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16],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17]?西望夏口[18],东望武昌[19],山川相缪[20],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21]?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22],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23],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24],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25]。寄蜉蝣于天地[26],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27]。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28]?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29]。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30]。”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31],肴核既尽[32],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33],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

[1]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2]既望:阴历每月十六日。既,过了。望,阴历每月十五日。[3]举酒属(zhǔ)客:举起酒杯,向客人敬酒。属,祝酒劝饮的意思。[4]斗牛:星宿名,即斗宿、牛宿。[5]白露横江:白茫茫的水气横浮江上。露,指水气。[6]一苇:比喻小船。[7]冯虚御风:腾空驾风而行。冯,同“凭”。[8]遗世独立:抛开人世,了无牵挂。[9]扣舷:敲击船边。这里是打节拍的意思。[10]棹:划船工具,前推的叫桨,后推的叫棹。桂、兰:都是美称。[11]击空明:指船桨击打着清澈的江水。[12]渺渺:形容情怀深远无穷。[13]美人:古人常用来作为贤君圣主或美好理想的象征。[14]客:指道士杨世昌,四川绵竹人,识音律,善吹箫。[15]“舞幽壑”句:指(箫声)使潜伏在深渊里的蛟龙飞舞起来。[16]愀(qiǎo)然:忧愁变容的样子。[17]“月明”三句:前两句是曹操《短歌行》中的诗句。孟德:曹操的字。[18]夏口:城名,故址在今武汉黄鹄山上。[19]武昌:今湖北鄂城。[20]缪(liáo):连结,盘绕。[21]困于周郎:被周郎打败。周郎,即周瑜,三国时孙吴名将。[22]舳舻(zhúlú):长方形大船。[23]酾(shī)酒:斟酒。[24]江渚:江中小洲。[25]匏(páo)樽:葫芦做的酒器。[26]“寄蜉蝣”句:像蜉蝣那么短促地寄生在天地之间。蜉蝣,昆虫名,夏秋之交生于水边,传说早晨生、晚上死,存活时间很短。[27]“挟飞仙”二句:意思是希望同神仙一起游玩,与明月一起长存。挟,挟带。[28]夫(fú):语助词。[29]“盈虚者”二句:像那月亮时四时缺,而到底没有一点增减。[30]共适:共同赏玩适意。[31]洗盏更酌:洗杯重饮。[32]肴核:菜肴和果品。[33]相与枕藉:互相靠着睡觉。

【译文】

壬戌年的秋天,七月刚刚过了望日,我和客人在赤壁之下的江面上划船游玩。清凉的风徐徐吹来,江面上不起波浪。我举起酒杯,向客人敬酒,吟诵起《明月》诗里的《窈窕》一章。一会儿,月亮从东山升起。在斗宿和牛宿之间徘徊。白茫茫的水气横浮在江上,江水反射的月光与天空连成一片。我们任凭苇叶似的小船随处漂荡,凌驾在万顷绿波中茫茫无边,江面多么的浩瀚啊,船儿像腾空驾风飞行,不知道将要飞向何方;我们多么飘然超乎,像是抛开人世。了无牵挂,成了神仙,飞升仙境。

于是,我们喝酒,喝得很快乐,就敲击船舷唱起歌来。歌词说:“桂木做的棹啊,兰木做的桨,击打着清澈的江水,船在浮动着月光的水面上逆流而进。我的情怀啊,深远无穷!遥望关人啊,在天的另一方。”客人中有位能吹洞箫的,按着歌声吹箫伴奏。那箫声呜呜咽咽,像是哀怨,又像是眷恋,像哭泣,又像倾诉,吹完后,余音悠扬,宛如细而不断的丝缕。这箫声能使潜伏在深渊中的蛟龙跳起舞来。使孤舟上的寡妇为之哭泣。

我顿时感觉很忧愁,理直衣襟,挺直起身子坐好,问客人说:“箫声为何如此悲凉呢?”

客人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操的诗句吗?从这儿向西望到夏口,向东望到武昌,山水相互盘绕,草木茂盛苍翠,这不就是曹操被周瑜打败的地方吗?当曹操占领荆州,攻下江陵,顺着长江东进的时候,战船千里相连,旗帜遮蔽天空,他面对长江斟酒痛饮,横执长矛吟咏诗歌,真是一代英雄啊!而现今却在哪里呢?何况我和您只是在江边沙洲打鱼砍柴,与鱼虾作伴、同麋鹿为友,驾着一叶小船,举着葫芦做成的酒杯互相劝酒。我们像蜉蝣那么短促地寄生在天地之间,渺小得如同沧海中的一颗小米。哀叹我们生命的短促,羡慕长江的无穷。希望拉着神仙一起遨游,抱着明月一起长存。明知道这是不可能马上实现的,只好把这箫声托付给悲凉的秋风。”

我对客人说:“您也知道那江水和月亮吗?像这江水不断地流淌,而长江并没有流尽;时圆时缺像那月亮,而最终没有消长一点。如果从变化的一面来看,那么天地间的事物连一眨眼的工夫都不能保持原样;从那不变的一面来看,那么万物和我们都是永恒不灭的。那又为什么要羡慕它们呢?再说天地之间,事物都各有主人;假如不是我所有的东西,即使一丝一毫也不能取用。只有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耳朵听到它就成为悦耳的声音,眼睛看到它就成为悦目的颜色,取用它们没有谁禁止,享用它们也不会枯竭,这是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宝藏啊,是我和您所能共同享用的。”

客人高兴地笑了,洗了酒杯又喝起来,菜肴和果品都吃完了,酒杯菜盘杂乱地放着。我们互相靠着睡在船中,不知道东方已经发白。

后赤壁赋

苏轼

【导读】

本文和前篇作于同一年,前篇着重于写秋景,本篇侧重于写冬景。与前赋相比,后赋由写水转向写山,着重描绘冬夜的江岸,渲染出人间的凄凉气氛,寂寥惊险,迷离恍惚,充满了超尘绝世的奇想,尤其是结尾处又以道士化鹤的幻觉烘托了这种意境,流露出作者想要摆脱现实而又挥之不去的苦闷情绪。

本文铺叙有致,行文顺畅,有真实,有梦幻,有层次,有情致,写鹤以寄意,托梦以寓怀,可谓匠心独具。

是岁十月之望[1],步自雪堂[2],将归于临皋[3]。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4]。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5]!”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6]?”归而谋诸妇[7]。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8],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9],履巉岩[10],披蒙茸,踞虎豹[11],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12],俯冯夷之幽宫[13]。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14],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15]。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16],戛然长鸣[17],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跹[18],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19]:“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噫!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20]。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注释】

[1]是岁:指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望:阴历每月十五日。[2]雪堂:苏轼在黄州时建造的自住厅堂。因在雪天落成,并四壁绘有雪景,故名。[3]临皋:亭名。在今湖北黄冈南长江旁。苏轼家居于此。[4]黄泥之坂:即“黄泥坂”,山坡名,是从雪堂到临皋的必经之路。坂,斜坡。[5]“如此”句:谓如何度过这个良夜。[6]顾:但是。安所:从什么地方。[7]谋诸妇:和妻子商量这事。诸,之于。[8]“曾日月”句:才隔了几天。[9]摄衣而上:撩起衣裳,登上岸石。

[10]巉岩:险峻的山石。[11]踞虎豹:蹲坐在形似虎豹的(山石)上。[12]鹘(hú):一种凶猛的鸟。危巢:高高的鸟巢。[13]冯(píng)夷:水神名。[14]划然:形容长啸的声音。[15]寂寥:安静、冷清。[16]玄:黑色。裳:下裙。缟(gǎo):白色丝织晶。衣:上衣。[17]戛(jiá)然:形容鹤叫的尖厉声。[18]羽衣:用羽毛制成的衣服。后称道士所穿的衣服为羽衣。翩跹:飘然轻快的样子。[19]揖(yī)予:向我拱手施礼。[20]寤:醒。

【译文】

这年十月十五日,我从雪堂步行,将要回到临皋亭去。两位客人跟随我,同过黄泥坂这段斜坡。这时霜露已经降下,树叶全部凋落,人影清楚地倒映在地,抬头望见明月。环顾四周心里非常快乐,我们边走边唱相互应答。

过了一会儿,我感叹说:“有客却没有酒,有酒却没有菜肴。月色皎洁清风徐徐,我们怎样度过这个美好的夜晚呢?”客人说:“今天傍晚,撒网捕到些鱼,嘴大鳞细,形状就像吴淞江的鲈鱼。但是从什么地方去弄到酒呢?”我回家和妻子商量此事。妻子说:“我有一斗酒,已存了很久,以备您临时有意外需要。”

就这样带着酒和鱼,我们再次到赤壁下游玩。江水奔流发出声响,陡峭的江岸高耸千尺,山峦显得更高,月亮显得更小,水位降落礁石露出。才相隔了几天,而江景山色再也认不出来了。我就撩起衣裳上岸,踏着险峻的山岩,拨开稠密纷繁的山草,蹲坐的山石像虎豹,攀着的古木像虬龙,手扳着鹘鸟栖宿的高巢,俯视水神冯夷的深宫,这时两位客人已不能跟我爬山了。我一声长啸,草木也被震动,高山共鸣,深谷回应,风吹起来,浪涌起来。我也不禁暗自悲哀,紧张恐惧,感到害怕而不敢停留了。我返回岸边,登上小船,放船列江心,随它漂流到哪里,就在哪里停泊下来。这时已快到半夜,四下环顾寂静无声。正好有只孤鹤,横穿长江从东面飞来。翅膀像车轮一般大,如同穿着黑裙白衣,嘎嘎地拖长声音叫着,掠过我们的船向西飞去。

不久客人离去,我也入睡了。梦见一位道士,穿着鸟羽制成的衣服,飘然轻快,来到临皋亭下,向我拱手施礼说:“赤壁的游玩快乐吗?”我问他的姓名,他低头不答。“哦哦,嘻嘻,我明白了。昨天夜里,边飞边叫着掠过我船的,不就是您吗?”道士回头笑了起来,我也被惊醒了。开门一看,却看不到他去什么地方了。三槐堂铭

苏轼

【导读】

铭文是刻在器物上以资纪念的文体,汉以后多是刻格言来警诫自己,也刻在石碑或基石上来歌功颂德。厅堂也可有铭,以表彰主人。“三槐堂”是北宋初期大官僚世家王祜家的堂号,因王祜在庭院中植三株槐树而得名,三槐是象征朝廷中的三公。作者在文中赞颂了王祜的功业、品格及子孙的贤德,但把王家的功名富贵归结为积累而得上天报答的天命观是不足取的。不过,本文善于剖析事例,烘托陪衬,娓娓而谈,文风通畅,在写作方面有值得借鉴的地方。

天可必乎?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二者将安取衷哉[1]?

吾闻之申包胥曰[2]:“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善者以怠,恶者以肆。盗跖之寿[3],孔、颜之厄[4],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5],其天定也。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6]。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7],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8],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9]。”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10],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11]。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今夫寓物于人[12],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13]。以直谏事仁宗皇帝[14],出入侍从将帅三十余年,位不满其德。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15],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而栖筠之子吉甫[16]、其孙德裕[17],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18]。

懿敏公之子巩与吾游[19]。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铭之。铭曰:“呜呼休哉!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20]。归视其家,槐阴满庭。吾侪小人[21],朝不及夕,相时射利,皇恤厥德[22],庶几侥幸,不种而获。不有君子,其何能国?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槐,惟德之符。呜呼休哉!”

【注释】

[1]衷:通“中”。此为正确之意,[2]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姓公孙,名包胥,因其封地在申。[3]盗跖(zhí):传为春秋末期奴隶起义领袖。[4]孔;即孔子。颜:颜渊,字回。孔子的弟子。[5]贯:贯穿。阅:经历。[6]审:清楚,明白。[7]晋国王公:即王祜,字景叔。[8]太祖:即宋太祖赵匡胤,公元960年至975年在位。太宗:即宋太宗赵匡义,即位后改名灵,公元976年至997年在位。[9]三公:西汉时称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三公。这里泛指朝廷的高级官员。[10]魏国文正公:即王旦,字子明。王祜次子。[11]真宗:即宋真宗赵恒,公元998年至1022年在位。景德、祥符:宋真宗年号。景德,自公元1004年至1007年。祥符,大中祥符的省称,自公元1008年至1016年。[12]寓:寄存。[13]敏公:即王素,字仲仪,王旦之子。死后谥懿敏。[14]仁宗:即宋仁宗赵祯,公元1023年至1063年在位。[15]李栖筠:唐朝大臣。字贞一。[16]吉甫:李栖筠之了,字弘宪。[17]德裕:李吉甫之子,字文饶。[18]艾:止,绝。[19]巩:即王巩,字定国,自号清虚先生。[20]砥平:像磨刀石一样平稳。这里指国家安定。[21]侪:类,辈。[22]皇恤:皇通“遑”,怎能。

【译文】

天意是可以料定其必然的吗?但是贤明的人却不一定显贵,仁慈的人也不一定长寿。天意是不可以料定其必然的吗?但是仁慈的人一定会有好的后代。这两种说法该怎样来论定是正确的呢?

我听申包胥说过:“人坚持自己的意志就可以胜过天,天遵循自己的意愿也能胜过人。”世上谈论天的人,都不等到天的意志表现出来就去验证它,所以认为天是渺茫不可捉摸的。善良的人由此而懈怠,邪恶的人由此而放纵。盗跖的长寿,孔子、颜回的困厄,这都是天意没有最终显示出来的缘故。松柏生长在山林,它开始时,被困在蓬蒿之下,遭牛羊践踏;可是最终,它能贯穿四季,经历千年而挺立不变,这是天意的最终显示。人的善恶报应,直到子孙、那是天意早就定下的。我用自己见到和听到的事来考察,可以料定其必然,这是很清楚的。

国家将要兴盛起来,一定有世代积德的臣属,做了很多善事而没有享受应有的回报,以后他的子孙能与用文治来守成的太平盛世的国君共同享受天下之福。所以已去世的兵部侍郎、晋国公王祜先生,在后汉、后周之间就已显贵,前后侍奉太祖、太宗,能文能武,又忠又孝,天下人都希望他当宰相,可是他最终因正直而不被当时朝廷容纳。他在庭院里曾亲手种了三株槐树,说:“我的子孙一定会有做三公的。”后来,他的儿子魏国文正公,在真宗皇帝景德、大中祥符年间当了宰相。朝廷政治清明,天下太平无事的时候,享受福禄荣耀名声十八年。如今把东西寄放在别人那里,第二天就去拿回,有拿得到的,也有拿不到的。然而晋国公自身修养德行,要求酬报于天道,并且相信在几十年之后一定实现。就好像拿着契约的左半,一手交契一手拿回所得,我由此知道天的意志是必然可以料定的。

我没能够赶上见到魏国公,但是看到了他的儿子懿敏公。他以敢于直谏侍奉仁宗皇帝,在朝内外跟随将帅三十多年,地位比不上他的品行。天意将要使王家兴盛吧?怎么他的子孙有那么多贤人呢?世上有人把晋国公比作李栖筠的,他们才干杰出,性格刚直,确实不相上下。而栖筠的儿子吉甫、孙子德裕,获得的功名富贵差不多和王家相似,但李家的忠恕仁厚,不如魏国公父子。由此看来,王家的福分,大概还没有终结。

懿敏公的儿子王巩和我有交往,他注重品行修养而又善于诗文,以此继承他世代的家风,我因此作铭记叙。铭文说:“啊呀这多么好啊!魏国公的功德,和槐树一起萌兴。辛勤的种植浇灌,必经世代才成。做了宰相辅佐真宗,天下像磨刀石那样的安定。回乡探望自己的家,槐阴遮满庭院。我们这些无德才之辈,早上不作晚上的打算,寻找时机谋取好处,哪里顾及品德修养,只希望有意外的机会,不耕作就有收获。没有贤德的人,怎么能治理国家?在京城的东面,是晋国公的家园,郁郁葱葱地长着三棵槐树,就是世代积德的凭据。啊呀这多么好啊!”方山子传

苏轼

【导读】

本文不同于一般传记,一是传主尚未去世,二是不叙述传主世系及生平行事,只是选取了传主的生活片断以记叙,应是“别传”的体裁。传主方山子,名陈慥字季常,是苏轼的好友。文章突出了陈季常不慕名利,舍弃功利而甘愿贫贱的品格。文章以别人的传闻开头,概括人物自少年、壮年到老年的经历,然后写故友重逢,补充出能突出人物精神风貌的细节。

文中也隐约寄托了作者自己的感慨。方山子之所以弃富贵而乐归隐,是因为“不遇”,而自己的仕途坎坷,贬于黄州,也是“不遇”。文章叙事、描写、议论交相并用,生动形象。

方山子[1],光、黄间隐人也[2]。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3],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4],欲以此驰聘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5]。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6],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7]?”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8]。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9],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九年,余在岐下[10],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11],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12],当得官[13],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14]。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15],往往佯狂垢污[16],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欤?

【注释】

[1]方山子:陈慥,字季常,号方山子,终身不仕。[2]光、黄:光州(治所在今河南潢川)、黄州(治所在今湖北黄冈)。[3]朱家、郭解:汉初著名游侠。[4]折节:改变过去的志向、行为。[5]岐亭:镇名,在今湖北麻城西南。[6]方屋:方形帽顶。屋,帽顶。[7]方山冠:汉代祭祀宗庙时乐人所戴,唐宋时为隐士所用。[8]“余谪居”三句:指元丰三年(1080)正月,苏轼前往黄州贬所,途经岐亭,遇陈慥,停留五天才离去。[9]环堵萧然:形容住所简陋,空无一物。[10]岐下:即凤翔,境内有岐山,故称。[11]怒马:犹言策马,使马怒而急奔。[12]勋阀:功臣门第。[13]当得官:应当荫补得官。[14]“使从事”二句:假如陈慥做官的话,现在已是名声显著了。[15]异人:有特别才能或性格的人。[16]垢污:涂抹赃物。

【译文】

方山子是光州、黄州一带的隐士。他年轻时仰慕朱家、郭解这些侠士的为人,乡里侠士都崇拜他。进入壮年,他改变志向开始读书,想凭文才在当代施展怀抱,但始终没有遇到机会。于是晚年就隐居在光州、黄州之间一个叫岐亭的地方。住在茅草房中吃素食,不和世间通音讯。抛弃车马、毁掉帽子礼服,徒步来来往往,山中人没有认识他的。人们见他戴的帽子,方形高高耸起,就说:“这不就是古代‘方山冠’的样式吗?”于是就叫他“方山子”。

我贬谪到黄州居住,路过岐亭,恰巧遇到他。我说:“唉!这是我的老友陈慥陈季常啊,为什么你在这里呢?”方山子也惊奇地问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我告诉了他,他低头不回答,又抬头笑了,招呼我到他家居住。他家里四壁空空,但妻子、儿女、奴婢,都显出自得其乐的神态。

我已是惊讶万分,单单想起了方山子年少时,好酒,喜欢舞弄刀剑,用起钱财来如同粪土一样。十九年前,我在凤翔,看见方山子身后跟随着两位骑手侍从。乎手两张弓在西山游猎,一只鹊在他前面飞起,他命令骑手去追射。却没有射中。方山子催马独自出击,一箭仪射中。于是他和我就在马背上谈论用兵之法及古今成败的缘由。自称是一代豪士。这好像才过几天。他那精明剽悍的神色,仍然显露在眉宇之间。这怎么会是隐居山中的人呢?

但方山子家世世代代有功勋,应当荫补得官,假使他能做官参与政事的话,现在早已名声显赫了。而他的老家在洛阳,宅邸壮丽,与公侯家一样。在黄河的北岸有田产,每年能获得价值千匹帛的收入,也足以过富贵快乐的日子。但都抛弃不要,单单来到穷苦的山中,这难道是毫无所得的人能做到的吗?

我听说光州、黄州一带有不少奇异的人,他们往往假装癫狂,把自己弄得很脏,常人是看不到他们的,方山子可能见过他们吧。?

六国论

苏辙

【导读】

苏辙(1039-1112),字子由,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进士及第,官至尚书右丞、门下侍郎,晚年隐居在颍川,自号颍滨遗老。与父苏洵、兄苏轼并称“三苏”,也同列“唐宋八大家”中。

本文可与其父苏洵的《六国论》比照阅读,他们都是总结六国灭亡的历史教训。苏辙主要从战略形势着眼,深刻地批评了六国诸侯目光短浅、胸无韬略,不能审时度势,联合抗秦,反而互相残杀。作者是在宋王朝遭受北方辽和西夏威胁的背景下发表这番议论的,可以说有一定的针对性和现实意义。

尝读六国世家[1],窃怪天下之诸侯[2],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3],而不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4];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5],而蔽山东之诸侯[6],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昔者范雎用于秦而收韩[7],商鞅用于秦而收魏[8]。昭王未得韩、魏之心[9],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

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问,此岂知天下之势耶?委区区之韩、魏[10]: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11]?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12],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13],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14],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场尽寸之利[15],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于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注释】

[1]六国世家:指《史记》中记载齐、楚、燕、赵、韩、魏六个诸侯国事迹的部分。

[2]天下之诸侯:指秦以外的六国诸侯。[3]山西:城国时称崤山(在今河南省西部)以西地区。秦国地处崤山以西。[4]郊:与下文“韩、魏之野”的“野”同义,泛指国土。[5]冲:交通要道。[6]山东之诸侯:指齐、楚、燕、赵四个诸侯国。山东,指崤山以东地区。[7]范雎(jū):魏国人。[8]南鞅:卫国人,姓公孙,名鞅。[9]昭王:指秦昭王,公元前306年至前251年在位。[10]委:丢弃,听任。[11]折:折服,屈服。[12]藉:凭借,依靠。[13]寇:敌寇。这里指秦国。

[14]委:对付。[15]埸:田界,疆界。尽寸:形容数量很小。

【译文】

我曾经阅读《史记》中的六国世家,私下感到奇怪的是,天下的诸侯用五倍于秦国的土地,十倍于秦国、的人口,发愤向西进兵,去攻打崤山以西方圆千里的秦国,却最终不能免于被灭亡的命运。我常常对这个问题作认真深入的思考,认为六国一定有可以自我保全的策略。因此未曾不责怪当时六国的谋士,对于祸患考虑的粗疏,而谋求利益的眼光浅薄,并且不明白天下的形势。

秦国所要与诸侯争夺天下的地方,不在齐、楚、赵,而是在韩、魏的国土;诸侯所要与秦国争夺天下的疆域,也不在齐、楚、燕、赵,而是在韩、魏的领地。韩、魏的存在对于秦国来说,就好比人的心腹之中有疾病。韩、魏阻塞着秦国的交通要道,而且掩护了崤山以东的各诸侯国,所以天下最重要的地方,没有比得上韩、魏的。从前范雎为秦国重用就建议收服韩国,商鞅为秦国重用就建议收服魏国。秦昭王没有得到韩、魏的归顺,却出兵攻打齐国的刚、寿地区,范雎却为此很担忧,那么秦国所顾忌的是什么,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秦国对燕、赵用兵,对秦国来说是一件危险的事。因为穿越韩国和魏国的国境而去攻打他人的国都,燕国、赵国将会在前面抵抗,而韩国、魏国又会乘机在后面攻打,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然而秦国攻打燕国、赵国,却不曾忧虑韩国、魏国,这是因为韩、魏都已归附了秦国的缘故。韩国和魏国,是各诸侯国的屏障,却让秦国人能够随意在其境内出入,这难道是明白天下的形势吗?丢下小小的韩、魏,让它们去抵挡虎狼一样凶猛的秦国,它们怎能不屈服而归附秦国呢?韩、魏屈服而归附秦国,然后秦国人就能够向东方诸侯国运送军队,从而使天下各国遍受他的祸害。

韩、魏不能独自抵挡秦国,然而天下的诸侯却要凭借韩、魏来作为他们西方的屏障,所以不如厚待、亲近韩、魏来排斥秦国。秦国人不敢越过韩、魏来窥伺齐、楚、赵等国,因而齐、楚、燕、赵等国就能凭借这种形势来保全自己了。由四个没有战事的国家,来帮助抵抗秦国的韩、魏,使韩、魏没有东顾之忧,而为天下的诸侯挺身而出抵挡秦兵。让两个国家来对付秦国?而另外四国得以在韩、魏的屏蔽之下休养生息,在暗中帮助解决韩、魏的急难。如此就可以应付一切情况而不受局限,那秦国还能有什么作为呢?不知道运用这个策略,却贪图边界上的一点点利益,背弃、毁坏盟约,以至于自相残杀。秦兵还未出动,而天下的诸侯已经自己陷入困境了。致使秦国人得以钻他们的空子,来夺取他们的国家,这不是很令人悲叹吗!

上枢密韩太尉书

苏辙

【导读】

枢密使在宋朝时执掌全国兵权,位同秦汉时的太尉,所以本文称“太尉”。本文是苏辙中进士后写给当时枢密使韩琦的信,目的是求得达官贵人的接见,但并无求仕进之语。作者在文中,起笔却撇开求见之意,而从作文养气说起,谈到游历名山大川,继而说到晋见欧阳修,又由欧阳修说到愿见韩太尉,方点出上书本意,通篇以论文述志的姿态出现,显得高雅脱俗。

太尉执事[1]: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2]。”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3],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4],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5],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6];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7],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8],恣观终南、嵩、华之高[9],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10],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11],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12];入则周公、召公[13],出则方叔、召虎[14],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15],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16],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17],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18],又幸矣。

【注释】

[1]执事:指侍从左右的人。旧时书信中常用“执事”或“左右”称对方,意谓不敢直陈,只能向左右执事人员陈述,以示尊敬。[2]浩然之气:指刚正博大之气。[3]太史公:指司马迁。[4]燕、赵:指战国时的燕国、赵国地区,在今河北、山西等地。古称燕、赵多慷慨之士。[5]动乎其言:即发于言的意思。[6]乡党:泛指乡里。[7]汩(gǔ)没:沉沦,埋没。[8]秦、汉之故都:秦都咸阳(故址在今陕西西安市东),西汉都长安(今陕西西安),东汉都洛阳(今河南洛阳)。

[9]终南:终南山,在今陕西西安市南。嵩:嵩山,在今河南登封。华:华山,在今陕西华阴。[10]苑囿(yòu):园林。囿,古代帝王畜养禽兽的园林。[11]翰林欧阳公:即欧阳修。也曾任翰林学士。[12]四夷:指四方各少数民族。[13]周公、召公:均为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14]方叔、召虎:均为周宣王时大臣,都曾征战有功。[15]志:有志于。[16]向之来:指先前来京应试。向,以前。[17]待选:等待朝廷选拔。[18]辱教:屈尊指教。辱,谦词,承蒙的意思。

【译文】

太尉执事:我苏辙生性喜好写作,对此有过很深的思考。我认为所谓文章,就是作者气质的显现;然而文章不是通过学习就能写好的,气质却可以通过修养而得到。孟子说:“我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现在阅读他的文章,宽广、浑厚、宏博,充塞于天地之间,与他“浩然之气”的大小相称。太史公走遍天下,遍观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之间的豪士俊杰交游,所以他的文章疏放浩荡,颇有奇伟的气概。这两个人,难道是曾经拿笔学习过写作这样的文章吗?这是因为他们的浩气充满在他们的胸中,流露在他们的形貌之外,体现在他们的言语间而表现在他们的文章中,是他们不知不觉间的自然流露啊。

我苏辙出生已经十九年了。我住在家中时,所交游的不过是自己邻里和乡间的人;所看到的不过是几百里之间的事物,没有高山旷野可供登:临观览以开阔自己的胸襟;诸子百家的书,虽然无所不读,然而其中记载的都是古人的旧事,不能够完全激发我的志气。恐怕自己因此沉沦下去,所以毅然离开了故乡,去寻求天下的奇闻壮观,以了解天地的广阔巨大。我经过了秦、汉的故都,纵情观览了终南山、嵩山、华山的高峻,北望黄河的奔腾激荡,感慨地想起了古代的豪士俊杰。到了京城,瞻仰了天子宫殿的雄壮,以及粮仓、府库、城池、园林的富丽和巨大,然后才知道天下的宏伟和壮丽。拜见了翰林学士欧阳公,听了他宏大而雄辩的议论,见了他清秀而俊伟的容貌,与他的门生贤士大夫交往,然后才知道天下的文章都聚集在这里。太尉您以才能谋略称冠天下,天下百姓依仗您而平安无忧,四方各族惧怕您而不敢侵扰;您在内政方面就如同贤相周公、召公,在领兵方面就如同良将方叔、召虎那样,然而我苏辙至今还未曾见到您。

况且人在学习方面,如果没有远大的志向,即使学得很多又有什么用呢?我苏辙这一次来,对于山见到了终南山、嵩山、华山的高峻,对于水见到了黄河的巨大和深广,对于人见到了欧阳公,但是仍然以没有拜见过太尉您而感到遗憾。所以希望能够看到贤人的风采,听到一句话以使自己志气壮大,这样就可以说是尽览了天下的伟大的景象,而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苏辙还年轻,没有全面地学习过政务。先前来京应试,并非是为了谋取微薄的俸禄。如今偶然得到了,也不是我所喜欢的。然而,有幸得到恩赐回家等待朝廷选拔,使我能够再悠闲地度过几年,我将进一步钻研文章之道,并且学习如何从政。太尉如果认为我还可以指教而能够屈尊指教我的话,我就更荣幸了。黄州快哉亭记

苏辙

【导读】

本文是作者被贬为筠州(今江西高安)监盐酒税时所作。其兄苏轼当时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与苏轼同时贬谪到黄州的张梦得这时建了一个亭子,苏轼命名为“快哉”,苏辙为之作了这篇文章。本文借快哉亭来表彰张梦得能够随遇而安的旷达胸怀,实际上也是抒发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文章从自然景物给人的快感写起,再借宋玉《风赋》一转,指出快与不快跟社会遭遇有关,最后又归结到快与不快决定于心胸是否旷达,文势汪洋,笔力雄健。

江出西陵[1],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2]。南合湘、沅[3],北合汉、沔,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4],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5]。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6]。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7],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8],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9],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10],周瑜、陆逊之所驰鹜[11],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12]。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13],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14]?”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15]。大风无雄雌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收会稽之余[16],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17],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18],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19],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20],乌睹其为快也哉!”

【注释】

[1]西陵:西陵峡,长江三峡之一,在今湖北宜昌西北。[2]肆大:浩大。[3]湘、沅:湘水和沅水,都在今湖南境内。[4]清河:今河北清河。张梦得:字怀民,元丰年问谪居黄州,与苏轼交游。齐安:古代郡名,即黄州。[5]子瞻:苏轼的字。[6]舍:三十里。古时行军以三十里为一舍。[7]舟楫(jí):泛指船只。楫,桨。[8]武昌:今湖北鄂城县。[9]长洲:泛指江中长形沙洲。滨:水边。[10]曹盂德:即曹操,孟德是其字。孙仲谋:即孙权,仲谋是其字。[11]周瑜:字公瑾,东吴主将,曾在赤壁大破曹操军队。陆逊:字伯言,东吴名将,曾在彝陵(今湖北宜昌东)等地大破蜀军。后任荆州牧,久驻武昌。官至丞相。[12]楚襄王:即楚顷襄王,公元前298年至前263年在位。宋玉、景差:皆为楚国大夫、辞赋家。兰台:楚国宫苑名,旧址在今湖北钟祥县东。[13]披襟:敞开衣襟。[14]寡人:古代诸侯对下的自称。[15]讽:指用委婉的语言劝谏。[16]窃会计之馀功:意为利用管理事务的余暇。会计,指掌管征收赋税钱谷等事务。[17]蓬户瓮牖(yǒu):用蓬草编门,用破瓮作窗,喻指贫穷人家的住所。牖,窗。[18]挹:舀取。这里为尽情览观的意思。[19]振:动。这里指因风吹而抖动。[20]骚人:诗人。这里指失意的文人。

【译文】

长江江水流出西陵峡后,方始进入平旷的原野,其江流就变得奔放浩大。在南面汇合了湘水与沅水,在北面汇合了汉水和沔水,水势越加盛壮;流到赤壁之下,波流浸积灌注,犹如大海一样。清河人张梦得君贬官后居住在齐安,在他住宅的西南面修建了一座亭子,用来览观江水奔流的胜景,而我的兄长子瞻命名这座亭子为“快哉”。

在亭子可以见到的范围大约是,南北百里,东西三十里。江面波涛汹涌,江上风云变幻,时而风起云涌。时而风散云消。白天有船只出没在眼前,晚上则有鱼龙在江下悲鸣。景色瞬息万变,动人心魄,惊人眼目,使人不能长久地观赏。如今却可以在亭中凭几而坐,尽情赏玩,一抬眼就可以看个够。向西遥望武昌一带的群山,山陵起伏蜿蜒,草木成行成列,烟霭消散,太阳升起,渔人和樵夫的房舍,都可以一一指点出来。这就是将亭子命名为“快哉”的原因吧。至于那长洲沿岸,旧城废墟,曹操、孙权曾经窥视谋夺的地方,周瑜、陆逊曾经率兵驰骋的疆场,那些遗风故迹,也足以使世俗之人称快。

从前楚襄王让宋玉、景差跟随着游兰台宫,有一阵风飒飒吹来,楚王敞开衣襟,迎着风说:“痛快啊,这阵风!这是我和百姓共有的快乐吗?”宋玉说:“这只是大王的雄风,百姓怎么能够和您共享它呢!”宋玉的话,大概有着讽谏的意味。风并没有雌雄的差异,而人有遇时和不遇时的变化。楚王之所以感到快乐,与百姓之所以感到忧愁,这就是人所处环境的变化,这与风有什么关系呢!士人生活在世间,假如他心中不悠然自得,那么到哪里才会感到舒服呢?假如他心中达观坦荡,不因外物的影响而伤害自己的性情,那么无论到哪里不都会感到快乐吗?现在张君不以贬官为忧患,而利用办理公务的余暇,让自己纵情于山水之间,这表明他的心中应该有超过常人的地方。即使用蓬草编门,用破瓮作窗,他生活在其中也不会感到不快乐的;更何况他能在长江的清流中洗灌,览现西山的白云,尽情让耳目得到美妙的享受而使自己舒心快意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连绵的山峰,幽绝的沟壑,成片的树林,高大的古树,清风在其间回旋,明月朗照在上空,这些都是失意的文人士大夫感到悲伤憔悴而不能忍受的景色,怎么会看到它而快乐呢!

寄欧阳舍人书

曾巩

【导读】

曾巩(1019--1083),字子固,建昌南丰(今江西南丰县)人。进士及第,官至中书舍人,是欧阳修的门生,也列于“唐宋八大家”中,其文风与欧氏相近,文章结构平妥,柔婉细密。本文是作者感谢欧阳修为其祖父曾致尧写墓志铭的书信。文章从铭文特点说起,批评了当时阿谀墓中人的风气,然后对欧阳修表示了无限感激,并称赞了他的学问、修养。

本文在写作上环环相扣,层层推进,通过多次转折才归到主旨上来,充分体现了曾文布局严整,从容舒缓、纤徐百折的风格特征。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1]。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2],义近于史[3],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4]。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5]。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6],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7]。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8]。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9],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10]?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于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11],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脪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12],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13]。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14],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15],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16],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17],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既拜赐之辱[18],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论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愧甚,不宣。

【注释】

[1]先大父:指曾巩已故的祖父曾致尧。曾致尧,字正臣,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进士,历任秘书丞、转运使、尚书户部郎中等职。卒赠右谏议大夫。[2]铭志:墓铭和墓志。[3]义:意义。[4]致其严:《孝经·纪孝行》云:“祭则致其严。”致,表达。严,尊敬。[5]勒铭:把铭文刻在碑上。勒,刻。[6]公卿大夫:泛指达官贵人。里巷之士:指平民。[7]畜:同“蓄”,积聚,包蕴。这里是“富有”的意思。[8]众人:一般的人。[9]淑:善良。[10]徇(xún):曲从,偏私。[11]衋(xì)然:伤痛的样子。[12]脪(xī):仰慕。[13]三世:指祖、父与自己三代。[14]抑:作语助,用在句首,无义。[15]屯(zhūn)蹶:艰难颠仆、频受挫折的样子。否(pǐ)塞:困厄不得志。[16]魁闳(hóng):俊伟。不世出:不常出现,世不经见。[17]潜遁:避世隐居。[18]拜赐:指接受赐予书信及碑文。辱:有辱于赐者,意为对受赐者来说是荣幸。古人书信中常用作谦词。

【译文】

去年秋天我派去的人已回来,承蒙您赐予书信并为我先祖父撰写的墓碑铭。我反复阅览诵读,心头真是感激与惭愧交集。

铭志的著称后世,是因为它的意义与史传相接近,但也有与史传不同的地方。因为史传对人的善恶没有不加以记载的,而铭文呢,因为古代功勋道德卓著、才能操行出众、志气道义高尚的人,怕后世人不知道,就一定要刻铭来显扬,有的纳藏在家庙里,有的存放在墓中,其用意是一样的。如果那是个恶人,那么还刻什么铭文呢?这就是铭与史传不同的地方。铭文的撰写,为的是使死者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地方,生者得以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情。而行善的人喜欢自己的言行得到流传,就发奋有所建树;作恶的人没有什么可以记载下来的,就会感到惭愧和恐惧。至于博学多才、见识通达的人,忠义刚烈、节操高尚之士,他们美好的言语和善良的行为,都表现在铭文里,就能够被后人所效法。铭文警戒和劝勉的作用,不与史传相近,那么又与什么体裁相近呢?

到了世风衰微的时候,为人子孙的,一味地只要褒扬他们死去的亲人而不顾事理。所以即使是恶人,都一定要立碑刻铭,用来向后人夸耀。撰写铭文的人既不能拒绝而不写,又因为死者的子孙的请托,如果直书死者的恶行,从人情上讲不能这样做,这样铭文就开始有不真实的言辞。后代要撰写碑铭的人,常要观察一下作者的为人。如果请托的人不适当,那么要撰写碑铭的人,常要观察一下作者的为人。如果请托的人不适当,那么他写的铭文就不会公正和正确,就不足以流行于世而传之后代。所以千百年来,尽管上到公卿大夫下至里巷小民死后无不有碑铭,但流传于世的很少。这个原因不是别的,正是请托了不适当的人。撰写的铭文不公正、不正确的缘故。

然而怎样的人才能做到完全公正与正确呢?不是有道德素养而且善于写文章的人是做不到的。因为有道德的人对于恶人就不会接受请托而撰写铭文,对于平常人则能加以辨别。而人们的品行,有内心善良而表现却不怎样好,有内心奸恶而外表善良的。有善行恶行相差悬殊而不可以确指的;有实际大过名声的,有名声超过实际的。好像任用人才,不是有道德的人怎么能辨别清楚而不受迷惑,议论公允而不徇私情呢?不受迷惑。不徇私情。就能公正和正确了。但是如果铭文的文词不精芙,那么仍然不会流传于世,这样又要求他在写作文章上也兼有能力。所以说不是有道德而且善于写文章的人是做不到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但是有道德素养而且善于写文章的人,虽然有时会同时出现,但也许有时几十年或一二百年才出现一个。铭文的流传是如此的困难,遇上理想的铭文作者又是如此困难。像先生这样的道德文章,固然是所说的几百年才出现的。先祖的言行不同于众,有幸遇上先生而得以写成碑铭,铭文公正并且正确,它将流传当代和后世是毫无疑问的。而世上的学者,每当阅读传记所载古人事迹的时候,看到其中的感人之处,就往往感伤痛苦得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何况是死者的子孙呢?又何况是我曾巩呢?我追怀先祖的德行而想到碑铭所以能传之后世的原因,就知道先生惠赐我一篇碑铭而恩泽推及到我家祖孙三代。这感激与报答之情,我应该怎样来使它实现呢?

我又想,像我曾巩这样学识浅薄、才能庸陋的人,而先生还造就提高我;我先祖这样频受挫折终生不得志而死的人,而先生还写了碑铭来显扬他。那么世上的俊伟豪杰、世不经见之士,他们谁不愿意投入您的门下;避世隐居、抑郁不得志,他们谁不希望名声流传于世?好事谁不想做,而恶事谁不感到惭愧害怕呢?做人父亲、祖父的,谁不要教育好自己的子孙?做人子孙的,谁不想要荣耀显扬自己的父祖?这件件荚事,应当全归功于先生。我已荣幸地得到了您的赐予,并且冒昧地向您陈述自己所以感激的道理。来信所论及的我的家族的辈次,我怎敢不听从您的教诲而详细加以考究呢?很惭愧,说不出无限的感激。赠黎安二生序

曾巩

【导读】

本文是作者给两个年轻人写的赠序。文章针对黎安二生因循古道,苦读圣贤书,而被乡人耻笑,提出二人不应与世俗同流合污,而应坚持学习古文。曾巩是北宋古文运动的领袖人物之一。他提出作文要志于道,不取悦于世俗,不要怕嘲笑,这是一项很重要的主张。文章从“迂阔”二字生发出一篇议论,结合自己的体会娓娓而谈,循循善诱。文章言简而意赅,事备而理明。

赵郡苏轼[1],予之同年友也。[2]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予[3],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予。读其文,诚闳壮隽伟[4],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5],将行,请予言以为赠。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6],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7]。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予闻之,自顾而笑。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余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8]。若予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9],庸讵止于笑乎?然则若予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予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注释】

[1]赵郡:治所在今河北赵县。[2]同年:旧称同科考中的人为同年。[3]“自蜀”句:苏轼扶父丧回原籍眉山,给曾巩写的信。[4]闳(hóng)壮:宏大。[5]补:旧指官吏有缺额时选员补充。司法参军:负责狱讼的地方低级官员。[6]斯文:指当时欧阳修、苏轼等所倡导的古文。[7]迂阔:不切实际。[8]患:担心。[9]重:更加。

【译文】

赵郡人苏轼,是我同科中试的好友。他从蜀地写了一封信带到京城送给我,称赞蜀地的读书人黎生和安生。不久黎生带着他的文章几十万字,安生也带着他的文章几千字,屈尊来看望我。我读他们的文章,确实是气魄宏大言辞隽伟,善于纵横驰骋,详尽透彻地说明事理,而他们才力的奔放纵逸,仿佛没有尽头一样。这两位确实称得上是奇伟卓越的人士,而苏君确实称得上是善于发现人才的人。

不久,黎生补官为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要出发,请我写几句话作为赠言。我说:“我对你的了解,已经在内心深处知道了,难道还要我用外在的言语表达出来吗?”黎生说:“我与安生学习古文。乡里的人都嘲笑我们,认为我们迂阔。现在请求您的赠言,是为了解除乡里人的困惑。”我听了这话,自己看着好笑。要说世上的迂阔,还有比我更严重的吗?我只知道相信古代的东西,而不知道要符合当世;只知道有志于道,而不知道与世俗一致,这就是我在当世遭受困顿却自己还不领悟的原因。世上的迂阔,还有谁比我更严重的呢?现在你们的迂阔,只是因为所写的文章与世俗不相近,这是迂阔中小的,所担心的不过是为乡里人所嘲笑。像我的迂阔,那就太大了,假使你们把我的话带着回去,将更加得罪于世俗,哪里只是遭到嘲笑而已呢?那么像我这样的对你们将说些什么话呢?如果说我的迂阔是好事,那么就会有这样的害处;如果说我的迂阔是不好的,那么就迎合世情,但必然违背古人的信条,和世俗相同,但必然背离道的准则。请你们不要急于为乡里人解除困惑,那么在这件事上,就必然会做出选择和取舍。我就把这些话写下来赠给两位,并请给苏君一看,认为我的看法如何。

读孟尝君传

王安石

【导读】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今江西临川县)人,进士及第,官至中书门下乎章事(宰相),在宋神宗的支持下,进行了多方面的改革。晚年,退居金陵(今南京)。封荆国公,死后追封舒王。他的诗文简劲峭拔,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本文是王安石读《史记》卷七十五的《孟尝君列传》后所写的一篇短小精悍的读后感。孟尝君是战国时齐国贵族田文的封号,他门客众多,历来受到人们曲称道,而本文却旨在破“孟尝君能得士”的世俗之见,指出鸡鸣狗盗之徒并不能作为国家的栋梁之“士”。进而提出真正的人才应该具有经邦济世的雄才大略。

全文不足90字,却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宇字警策。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1],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2],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3],尚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注释】

[1]得士:指孟尝君能“礼贤下士”,收揽士人,得到士人的拥戴。[2]鸡鸣狗盗:据《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载,秦昭王听说孟尝君很贤能,请他做秦相,后因遭谗被囚。孟尝君派人向秦昭王的宠妃求救。那位宠妃要他拿早已送给秦昭王的一件价值干金的狐裘作为报酬。盂尝君手下一个会学狗叫的门客,夜人秦宫盗取狐裘,献给了那位宠妃,才使他们得释逃走。他们一行逃至函谷关时正值夜半,按规定关门要等鸡啼时才开。而这时后面追兵将到,又有门客学鸡叫,骗得开启关门,他们一行才逃回齐国。雄:首领。[3]南面:居帝位。古代以面向南为尊位。帝王的座位面向南,故称居帝位为南面。制秦:降服秦国。意谓使秦国国君向齐国国君朝拜称臣。

【译文】

世人都称道孟尝君能够得到士人的欢心,士人因此而依附他,而他最终也是依靠士人们的力量从虎豹一样凶暴的秦国逃脱出来。唉!孟尝君只不过是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的首领罢了,哪里说得上能够得到士人呢?不是这样的话,他具有齐国强大的力量,只要得到一个士人,就应该并且可以以南面帝王的姿态而制伏秦国,哪里还要用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的力量呢?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在他的门下出入,这就是士人不去投奔他的原因。同学一首别子固

王安石

【导读】

本文是王安石向好友曾巩的临别赠言,也是对曾巩《怀友》一文的回赠。当时王安石刚刚二十二岁,正是治学时期。文章表现了王安石和友人间相互倾服信赖,以期携手共进的情怀。文中主要是写曾巩,而把孙正之作为陪衬,并且把自己也写了进去,文章反复强调,参差起落,淡淡写来,却情真意切。作为一篇送别文章,它的立意是很高的,情意深长,耐人寻味。语言舒缓有致,笔调从容淡雅。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1],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2]。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3]。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4]。正之盖亦尝云尔。夫安驱徐行[5],轥中庸之庭[6],而造于其室[7],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8],私有系[9],会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注释】

[1]正之:即孙侔,字正之,吴兴(今属浙江)人。一生隐逸不仕。[2]辞:书信。币:缯帛,古人常用作礼物。[3]适然:应该,恰好。[4]扳(pān):通“攀”,援引。中庸:不偏为中,不变为庸,即不偏不倚,循常守则。[5]安驱徐行:稳步前进的意思。[6]轥(lìn):车轮,这里用作动词。[7]造于其室:这里比喻学习由浅人深的两个阶段。[8]守:职守。[9]系:牵制,指系念的琐事。

【译文】

江南有一位贤人,字子固,不是现在通常所说的那种贤人,我景仰他并以他为朋友。淮南有一位贤人,字正之,不是现在通常所说的那种贤人,我景仰他并以他为朋友。这两位贤人,足不曾登门相访,口不曾相互交谈,书信、礼物也不曾交换过。他们的老师和朋友,难道都相同吗?我观察他们的言语和行动,他们不相同的地方太少了。我说:这是学习圣人的结果罢了。效法圣人,那么他们的老师和朋友必定也是学习圣人的。圣人的言行,难道会有两样的吗?他们的相似也是当然的了。

我在淮南,向正之介绍子固,正之不怀疑我说的话。回到江南,向子固介绍正之,子固也认为我的话对。我又由此知道被称为贤士的人,既相似又互相信任。

子固作了一篇《怀友》送给我,文章的大意是要互相援引以期达到中庸之道的境界才罢休。正之也曾经这样说过。安详地驾车稳稳地行进,通过中庸的厅堂,然后到达它的内室,除了这两位贤人之外还有谁能做到呢?我从前不敢肯定自己能够达到中庸之道的境界,却也愿意跟随你们的左右从事学习,在你们的帮助下朝着这个方向前进,也就可以了。

啊!做官有守着的职责,私人有羁绊的琐事,友朋间的相聚不可以经常得到。作《同学》一首给子固作为临别赠言,用来互相勉励并互相安慰。

游褒禅山记

王安石

【导读】

本文是作者在宋仁宗至和元年七月去京师途中路过褒禅山时所写的游记。褒禅山在今安徽省含山县北十五里。本文通过记游褒禅山华山洞的见闻,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做事不能浅尝辄止、半途而废,要深入探索,百折不回;二是不能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主张探求本源,深思慎取。文章游记和议论相互渗透,事中寓理,层层深入,令人折服。

本篇以具体形象的记游来论证抽象的道理,在游记中别具一格。它的叙事与议论结合得很紧密,字字句句,互相呼应。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1],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2]”。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3]。距洞百余步[4],有碑仆道[5],其文漫灭[6],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7],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8],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予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9],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10],而子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11],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12],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予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13],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14],何可胜道也哉[15]!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16],长乐王回深父[17],予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18]。

【注释】

[1]浮图:印度古文字梵文的译音,也译作“浮屠”,有佛、佛教徒或佛塔等不同意义。这里指佛教徒(和尚)。慧褒:唐朝著名的和尚。他因喜爱含山县北的山水之美,遂筑室定舍。[2]禅:原为梵文“禅那”的省称,意思是静思,后来泛指与佛教有关的人和物,如禅寺、禅院等。[3]阳:古称山的南面为阳。[4]步:古代一种长度单位,这里泛指脚步的步。[5]仆(pū)道:倒在路上。[6]文:碑文。[7]记游者:指在洞壁上题字留念的人。[8]窈(yǎo)然:幽深的样子。[9]不能十一:不到十分之一。[10]咎:责怪。[11]瑰(guī)怪:壮丽奇异。非常之观:平时很难看到的景观。[12]相(xiàng):辅助。[13]以:因。悲:感叹。

[14]名:说。[15]胜(shēng):尽,完全。[16]庐陵:今江西吉安。萧君圭:字君五,事迹不详。[16]长乐:郡治在今福建闽侯。王回:字深父,北宋学者。[18]安国:王安国,字平父,王安石的长弟。安上:王安上,字纯父,王安石的幼弟。

【译文】

褒禅山也叫做华山。唐代和尚慧褒开始在这里建造房舍,他死后又埋葬在这里,因为这个缘故,在慧褒之后人们就称呼它叫“褒禅山”。现在所谓的慧空禅院,是慧褒的庐舍和坟墓。距离这院子以东五里,有个叫“华山洞”的地方,因它在华山的南面,所以这样命名。距离洞口一百多步,有块石碑倒在路旁,碑文已经模糊不清,只有个别文字——“花山”还可辨认。现在念“华”为“华实”的“华”,大概是读音错了。

洞下地势平整宽广,有股泉水从侧壁流出,游人的题字很多,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前洞”。沿山而上五六里,有一个幽深的洞穴,走进洞里觉得很冷,问这洞的深度,就是那些喜好游玩的人也没有走到过尽头,人们称之为“后洞”。我与同游的四个人举着火把进去,越到深处,行走就越发困难,而看见的景致就越加奇妙。有一个疲乏了而想出去的人说:“如不出去,火把就快要烧完了。”大家就与他一起出来了。大概我所到达的地方,比起喜好游玩的人还不到十分之一,然而看山洞的左右壁,到过这里并记下姓名的人已经很少了。大概那更深的地方,能到达的人就更加少了。当这时候,我的体力还足以前进,火把还足以照明。已经退出洞后,就有人责怪那个提议出去的人,而我也后悔随他们一道退出,而不能尽情享受这次游玩的快乐。

于是我深有感叹。古人观察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都有收获,这是因为他们思考问题很深入,而且处处都能如此的缘故。道路平坦而距离又近,那么游人就多;道路艰难而距离又远,那么到的人就少。然而世上的奇特雄伟、壮丽怪异、不同寻常的景象,常常是在艰险遥远,而又是人们很少到达的地方。所以没有意志的人,是不能到达的;有意志,不随着别人中途停止而中止,然而体力不足的人,也是不能到达的;有意志和体力,并且又不随人怠惰中止,到了幽深昏暗的地方而没有东西来帮助他,也是不能到达的。然而能力足够到达而没有到达,别人就可以讥笑他,而自己也应该感到后悔的;尽了我的努力也还是不能到达,那就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了,谁又能来讥笑呢?这就是我的心得。

我对于那块倒在路上的石碑,又因此而感叹古代典籍很多,不能保存下来,后代人因错就错传留下来而不能弄清真相的事情,哪里能说得完呢!这就是读书人不可以不深刻思考并慎重采用的道理。

同游的四个人是:庐陵人萧君圭字君玉,长乐人王回字深父,我的弟弟安国字平父、安上字纯父。

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

王安石

【导读】

许平是个终身不得志的普通小官吏。他善趋时尚,屡次得到当朝显贵的推荐,本应一展才华,但最终结局又极其不幸,作者因此感叹君子贵在自己守节,随意趋时未必能被重用。铭文只有二十二个字,概括了许平一生的遭遇,最后却隐约地归之于天命,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辩解。

本文用了大量的议论之辞,充分表达出作者心中的愤懑与不平之感,笔调深沉含蓄,言下有未尽之意,耐人寻味。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1],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2],而自少卓荦不羁[3],善辨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4]。宝元时[5],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6],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7],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尝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8],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9],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10]。其龃龉固宜[11]。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12],以赴势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辩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谋足以夺三军[13],而辱于右武之国[14]。此又何说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佑某年某月某甲子[15],葬真州之扬杨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16]。夫人李氏。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17];琦,太庙斋郎;琳,进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18]。

铭曰: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呜呼许君,而已于斯[19]!谁或使之?

【注释】

[1]世家:家族世系。[2]元:指许元,字子春,曾历知扬、越、泰州。[3]卓荦(luò):特出。[4]大人:对德高望重者的称呼。这里也指权贵人士。[5]宝元:宋仁宗赵祯的年号(1038—1040)。[6]范文正公:范仲淹,字希文,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卒谥文正。郑文肃公:郑戬(jiǎn),字天休,北宋大臣,卒谥文肃。[7]太庙斋郎:在皇帝的祖庙中掌管祭祀的小官。[8]离世异俗:超脱尘世,不同凡俗。[9]众人:指一般人。[10]有所待于后世者:指期望流芳于后世。[11]龃龉(jǔyǔ):上下齿不相合。此处比喻与时不合。[12]窥时俯仰:指窥测时机,随机应变。[13]三军:全军,古代军队分为左、中、右三军。[14]右武之国:崇尚武力的国家。[15]嘉佑:宋仁宗赵祯的年号(1056-1063)。某甲子:即某日。古以干支记日。[16]真州之扬子县:真州时属淮南路,州治扬子县(今江苏仪征)。原:墓地。[17]司户参军:州郡的佐吏,主管民户。[18]泰兴:今江苏泰兴。[19]斯:代词,指主簿这个小官。

【译文】

君名平,字秉之,姓许。我曾经为他的家族世系编撰过家谱,他就是家谱上所载的现任泰州海陵县主簿的人。许君和他的哥哥许元以互相友爱而著称于天下,又从年轻的时候就卓越突出,而不拘小节,善于辨析论说,与他的哥哥都以智谋才略为当时德高望重的贵人所器重。宝元年间,朝廷开设“方略”的制举科目,用来招纳天下具有特殊才能的人,而陕西大帅范仲淹、郑戬争先将许君所写的文章向皇上推荐,于是许君得以被召参与应试,被任命为太庙斋郎,不久被选任为泰州海陵县主簿。达官贵人大多推荐许君有大才,可以任用担当政事,不应该把他弃置在外地州县任上;许君也常常激昂慷慨地称许自己,想要有所作为,然而终于没能得到一次施展他才智的机会就死去了。唉!多么可悲啊。

士人中本来就有超脱尘世,与习俗相违背,只按自己意愿行事,遭到谩骂、讥讽、嘲笑和轻侮,经历穷困屈辱而不悔恨的人。他们都是那种没有一般人的那些对于功名富贵的追求,而期望流芳于后世的人。他们与时不合乃是必然的。至于那些有智谋、有功名心的士人,窥测时机,随机应变,奔走于那些形势有利的场合,却总是得不到机遇的人,竟也不可尽数。辩说足以感化万物,却受困窘于看重游说的时代;智谋足以降服三军,却在崇尚武力的国家受到屈辱。这又怎样解释呢?唉!那些有所期望而不悔恨的人,可能是明白的了吧。

许君享年五十九岁,于嘉佑某年某月某甲子的那天,安葬在真州的扬子县甘露乡某处的墓地。夫人姓李。儿子许瑰,没有做官;许璋,任真州司户参军;许琦,任太庙斋郎;许琳,是进士。女儿五人,有二人出嫁;分别嫁给进士周奉先和泰州泰兴县令陶舜元。

铭文说:有人提拔并起用他,没人排挤并阻止他。唉,许君!你却终止落到这种境地。是谁使你落得这样的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