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说
韩愈
【导读】
这是韩愈送给他的学生李蟠的一篇文章,是韩愈针对当时耻于从师的不良社会风气和儒学道理无从讲明的教育状况,有为而作的一篇议论文章。
全篇文章,阐明了师的作用、从师的必要性、择师的标准和方法,批判了耻于从师、废弃尊师重道传统、看不起百工技人的不良社会风气,并且提出了一系列精辟的带有民主性精华的教育思想。这不仅在当时具有扭转世风的积极意义,时至今日仍然有着借鉴价值。
全文感情充沛,气势雄壮,或正面立论,或反面驳论,或采用对比,或虚实相生,总之是有破有立,有论有据,推理严密,层层深入,有很强的感染力和说服力。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1]?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2],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3],小学而大遗[4],吾未见其明也。巫医、乐师、百工之人[5],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午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6],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宏、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7]。”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8],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9],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10]。
【注释】
[1]庸:哪里,难道。[2]师道:从师学习的道理。[3]不:同“否”。[4]小:指句读。大:指解除疑惑。[5]巫医:巫,古代从事降神召鬼,替人祈祷等迷信活动的人,也替人看病,所以巫医并称。[6]不齿:不屑提起。[7]语出《论语·述而》。[8]李氏之蟠(pán):李蟠,韩愈的学生,唐德宗贞元十九年考中进士。[9]六艺:六经,指《易》、《礼》、《乐》、《诗》、《书》、《春秋》。经:六经的正文。传:解释经的著作。[10]贻:赠送。
【译文】
古代求学的人一定有老师。老师,就是传授道理、讲授学业、解答困惑的人。人不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懂得的,谁能够没有困惑呢?有困惑而不从师学习,作为困惑,就始终不能解除。出生在我前面的,他懂得道理自然比我早,我跟从他学习;出生在我后面的,他懂得道理如果比我早,我也跟从他学习。我是学习道理,哪里管他出生在我之前还是我之后呢?因此,无论高贵还是低贱,无论年长还是年少,道理在哪里,老师就在哪里。
唉!从师求学的风尚,未能流传已经很久了,想要人们没有困惑就难了。古代的圣人,他们超出一般人很远了,尚且要向老师请教;现在的普通人,他们低于圣人也很远了,却耻于向老师学习。因此,圣人更加圣明,愚人更加愚昧。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愚人之所以成为愚人,大概都是由于这个缘故吧?人们爱自己的孩子,就选择老师来教他,而对于自己,却把向老师学习看做耻辱,真是太糊涂了!那孩子的老师,只是教孩子读书断句的人,还不是我所说的那种传授道理、解除困惑的人。不懂得断句,还向老师学习,心里有疑惑不能解开,却不向老师学习,小事学习而大事遗弃,我看不出这种人的明智。巫医、乐师和各种工匠,不把互相学习看做耻辱;士大夫这类人,说到“老师”、“弟子”这些话的时候,就许多人凑在一起嘲笑。问他们为什么嘲笑,就说:“某人和某人年纪接近,学问也差不多,称地位低的人为老师实在羞人,称官职高的人为老师则近于谄谀。”唉!从师求学的风尚不能得到恢复,由此可知了!巫医、乐师和各种工匠,是君子所不屑提起的,而如今君子的见识反而不如他们,这可真是怪事啊!
圣人没有固定的老师。孔子曾经向郯子、苌弘、师襄、老聃请教。郯子这些人,他们的贤能比不上孔子。孔子说:“三人一起走,其中一定有可以做我的老师的人。”因此,弟子不一定不如老师,老师不一定比弟子高明。懂得道理有先有后,学术、技能各有专门研究,如此罢了。
李家有个孩子名叫蟠的,十七岁,爱好古文,六部经书的经文和传文都广泛地学习,不受时俗风气的束缚,向我求学。我赞许他能实行古人的从师求学之道,所以写了这篇《师说》赠给他。
进学解
韩愈
【导读】
韩愈一生以儒家道统的继承者自居,但才高不被重用,识卓屡遭贬斥,内心非常郁闷,因此作《进学解》以自喻。
进学,即增进学业、品德的修养。解,辨析之意。“进学解”,就是谈谈学业和品行上的进步。
整篇文章,模仿西汉东方朔的《答客难》和扬雄的《解嘲》,以设问设答方式,假借国子监先生与大学生的对话,指责了当时执政者的不识贤愚,宣泄了怀才不遇的牢骚。文中提出的“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的进学见解,强调了主观努力的重要性,是对前人和作者关于治学、为人的经验总结,值得重视。
本文体裁虽属赋体,但以散文句式为主,同时运用排比、对偶句,韵散相间,流畅自如。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1],招渚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2],拔去凶邪,登崇俊良[3]。占小善者率以录[4],名一艺者无不庸[5]。爬罗剔抉[6],刮垢磨光[7]。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8],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9];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10],恒兀兀以穷年[11]。先生之业,可谓勤矣。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12],张皇幽眇[13];寻坠绪之茫茫[14],独旁搜而远绍[15];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劳矣。沈浸郁[16],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17],浑浑无涯;周《诰》殷《盘》[18],佶屈聱牙[19];《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20],子云相如[21],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22]。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疐后[23],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24]。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25],竞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杗[26],细木为桷[27],博栌侏儒[28],椳阒扂楔[29],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30],赤箭青芝[31],牛溲马勃[32],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33],卓荦为杰[34],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固,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宏,逃谗于楚[36],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37],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縻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38],窥陈编以盗窃[39]。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40],计班资之崇庳[41],忘己量之所称[42],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43],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44],欲进其豨苓也[45]。
【注释】
[1]国子:即国子学,隶属国子监,是唐朝主管国家教育政令的机构,也是设在首都的最高学府,韩愈当时担任国子博士。“国子先生”是韩愈自称。太学:此指国子监。[2]治具:法令。[3]俊良:德才兼备的人。[4]率:都。[5]庸:录用。通“用”。[6]爬罗剔抉:搜罗选拔人才。爬,梳爬;罗,搜罗;剔,区别;抉,选择。[7]刮垢磨光:指造就人才。[8]六艺:即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9]披:翻阅。[10]晷(guǐ);日影。[11]兀兀(wù):劳苦。[12]补苴(jū)罅(xià)漏:补充儒家学说的缺漏。苴,本为鞋里的衬垫,引申为填塞。罅,裂缝,漏洞。[13]张皇:发扬。张,大。幽眇:幽深细微。[14]坠绪:将衰竭而仅存余绪。这里指衰落的儒学。[15]旁搜:从各方面探求。远绍:继承远古的道统。绍,继续。[16]郁:即浓郁。[17]规:取法。姚:虞舜的姓。姒(sì):夏禹的姓。[18]周《诰》:指《尚书》中的《大诰》、《康诰》、《酒诰》、《召诰》、《洛诰》诸篇。这里代表《周书》。[19]佶(jí)屈聱(áo)牙:形容文字艰涩,简古难读,这里指周、商之书。佶屈,曲折转弯。聱牙,读时拗口。[20]太史:史官。指西汉司马迁,他曾任太史令。太史所录,指司马迁的《史记》。[21]子云:西汉辞赋家扬雄的字。相如: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这里借指他们的著作。[22]闳:大。中:指文章的内容。肆:恣肆,奔放。外:指文章的形式。[23]跋(bá)前踬(zhì)后:形容进退两难。跋,踏。踬(zhì),遇到障碍而跌倒。[24]遂窜南夷:韩愈于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任监察御史,因上疏请宽民徭,被贬为连州阳山(今广东省阳山县)令。窜,放遂,贬谪。南夷:南方边远地区。[25]头童齿豁(huò):指韩愈因生活的折磨,以至未老先衰。童,山无草木叫童。头童,即秃顶。豁,落。齿豁,即齿落。[26]杗(mǎng):房梁。[27]桷(jué):屋椽。[28]欂栌(bólú):斗拱,即柱顶上承托栋梁的方木。侏儒:梁上短柱。[29]根(wēi):门臼。阒(niè):门中央所立短木。扂(diàn):门栓。楔:竖在门左右的木柱。[30]玉札:地榆。丹砂:朱砂。[31]赤箭:天麻。青芝:龙芝。与上文“玉札、丹砂”都是贵重的中药材。[32]牛溲(sōu):即车前草。马勃:菌类,又名马屁菌,可作止血药。[33]纡(yū)余:委屈周备的样子。[34]卓荦(luò):卓越、超绝的样子。[35]辙环天下:周游列国的意思。[36]逃谗于楚:因为遭到忌恨,荀子逃到楚国避祸。[37]繇:同“由”。[38]役役:拘谨的样子。[39]窥:看。陈编:陈旧的书籍,指古人的作品。盗窃:照搬,抄袭。[40]商:商量,计较。财贿:财货,利禄。亡:同“无”。[41]计:计较。班资:班列资格。指官职品级。崇:高。庳:同“卑”,低下。[42]量:器量,能力。[43]杙(yì):小木桩。楹(yíng):柱头。[45]訾(zǐ):诋毁,指责。昌阳:中药名,即菖蒲。传说久服可以延年。引年:延长寿命。[45]进:进用,推荐。豨(xī)苓:中药名,又名猪苓,是一种泻药。
【译文】
国子先生清晨来到太学,召集学生站在学舍下面,教导他们说:“学业由于勤勉而精进,由于贪玩而荒废;德行因为自我反省而完善,因为苟且随便而败坏。如今,正逢圣主贤臣相聚,法令都建立起来了。铲除了凶险邪恶的坏人,选拔推崇德才兼备的人。有一点优点的人全部都已经录用,有一技之长的人无不使用。细心搜罗人才,精心加以培养。可能会有无才而侥幸得到选拔的,但谁说还有学问广博而没有被善用的呢?读书人只怕学业不能精深,不用担心主管官员不明察;只怕品行不能完善,不必担心主管官员不公正。”
话还没说完,有个学生就在队列里笑着说:“先生在欺骗我们吧!弟子跟您学习,到如今已有好几年了。先生口中不断吟诵六经之文;手中不停地翻阅诸子百家的书。记载史实的书您一定要提出它的要点;对于立论的著作您一定要探索它精妙的深意。对学问永不满足,努力做到必有收获,问题无论大小都不放过。点起灯烛,夜以继日,一年到头总是勤奋不懈地苦读。先生对于学业可以说是很勤勉了。您抨击不合正道的异端邪说,反对佛、道,补充儒学的缺漏,阐发它隐微深奥的道理。寻求茫无头绪失传了的儒学,独自广泛地搜求,以便继承古代的道统。堵住泛滥的大小河流,引导它们流向东方,挽回已经横流的狂波巨浪,使它流入正道。先生对于儒学,可说是有功劳了。沉浸在内容深刻的著作里,仔细体会咀嚼着文章的精华。写作文章,书籍满屋。向上效法《尚书》、《虞书》、《夏书》,内容广博深远。《周书》和《商书》文字艰涩难读,《春秋》措辞谨严,《左传》文采繁富,《易经》辩理奇妙而有法则,《诗经》内容雅正而词藻华丽。向下学习《庄子》、《离骚》,司马迁记述的《史记》,扬雄和司马相如的辞赋,这些著作尽管风格各异,却同样美妙出众。先生对于写文章,可说是内容博大,文辞奔放。少年时刚刚懂得学习,就勇于实践;长大以后通晓礼仪,无论什么事都处理得合适。先生对于为人处世,可说是成熟完美了。但是在朝廷方面,您不被信任;从私交方面。不能得到朋友的帮助。进退两难,动不动就获罪惹祸。刚刚作上监察御史,接着就被贬谪到南方边远地区。做了三年国子博士的闲职,无从表现自己的政治才能。命运仿佛跟仇人相勾结,使您总是失败。冬天,在还算温暖的日子里,您的儿女却囚缺衣而啼哭叫冷;年成丰收,您的妻子也因为吃不饱而流泪。您头顶秃了,牙齿落了。像这样一直到死,又有什么用?您自己不知道想想这些。反倒教训别人做什么呢?”
先生说:“唉!你到前边来!大木料做屋梁,小木料做椽子。斗拱、梁上短柱、门臼、门中短木、门闩、门两旁长木,分别得到合理使用,用它们构成房屋,这是木匠高超的技巧。无论是珍贵的地榆、朱砂、天麻、龙芝、还是普通的车前、马屁菌、坏了的鼓皮,都收藏起来,等待采用,没有遗漏,这是医师善于运筹的高明之处。提拔人才,了解清楚;选拔人才,态度公正;好的和差的一起量才录用。稳重谨慎,被认为美好;豪放旷达,被认为豪杰。比较衡量才能的高低,做到人尽其才,这是宰相用人之道。从前盂轲喜欢辩论,孔子的学说才得以阐明。他的轮迹遍于天下,结果在奔走劳碌中过完一生。苟卿坚持正道,把儒学发扬光大了。为了逃避别人的毁谤跑到楚国,做了兰陵令,最后还是被免官,老死在那里。两位儒学大师言论成为经典,行动成为准则,他们超凡出众,达到圣人的境界。但是在社会上的境遇又怎么样呢?现在我学习虽然突勉,可是还没能遵从儒家学说的系统;言论虽然很多,可是还没能把握住儒家学说的至理;文章虽然特出,可是还没能有补于世;德行虽然端正,可是还没能在众人中显露。尚且月月耗费俸钱,年年浪费国库的粮食。儿子不懂得种地,妻子不会织布。出门时骑着马,还有随从跟着,安然地坐着吃现成。拘谨地照常规办事,翻开旧书抄抄摘摘而没有创见。虽然这样,圣明的君主却不责罚我,也没有被宰相罢免斥退,这不是我的幸运吗?动辄受到毁谤,名誉也跟着受到损害,被安置在闲散的位置,那是应得的处置。至于计较俸禄的有无,考虑官位的高低,忘记了自己的才能和地位相称,反而指责上级的过失,这是所谓责问木匠为什么不用小木桩做柱子,指责医生不用菖蒲使人延年益寿,却想拿自己的泻药豨苓去向人推荐一样。”
圬者王承福传
韩愈
【导读】
这是一篇关于泥瓦工人王承福的传记。文章记叙了王承福量力而行、依靠自己的技艺和劳动为生的事迹,并称赞其为“贤者”;讽刺了那些不自量力、怠惰其事、薄功厚享、寡廉鲜耻的贪求名利富贵的人们。
全文夹叙夹议,叙议结合。借人物语言,表达作者的认识和好恶,并连用问句,使文章富于气势和力量。最后一讥一赞,更加波澜迭起,新颖别致。
圬之为技[1],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2]。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3]。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4],馀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5]。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6],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富贵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7]?抑丰悴有时[8]、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9],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10],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为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11],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12],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13],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注释】
[1]圬(wū):粉刷墙壁。[2]约:简要。[3]京兆:汉以来,将京城所在州称为京兆。[4]镘(màn):泥瓦匠涂墙用的工具。衣食:指谋取生活。[5]化:教化。[6]直:同“值”。[7]飨(xiǎng):享受。[8]丰悴(cuì):盛衰。[9]悯:哀怜。[10]博:多。[11]讥:批评。[12]夫人:那个人,指王承福。[13]亡:无。
【译文】
泥瓦匠这种手艺,是卑贱而劳苦的。有一个从事这种行当的人,他的表情好像是自得其乐的样子。听他说话,简要而透彻。问他姓名,知道他姓王名承福。他家世代是京兆长安地方的农夫。天宝之乱的时候,征发老百姓当兵,他就拿弓箭当了十三年兵,立下可以当官的功勋,他却弃官回家。他家的土地田亩已经丧失,于是就拿起瓦刀来谋生计,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了。他住在雇佣他的雇主家里,而以其劳动的报酬偿付房租,饭钱。根据当时房租和饭钱的贵贱,而增减替人做抹墙的工钱,以此偿付房东。若有剩余,就送给路上那些残废、有病、饥饿的人。
王承福又说:“粟米,是要种了田才生长出来的;至于布匹和绸缎,一定要养蚕纺织才能做成;其他用来维持生活的器具,都要依靠人力才能完成,这些东西我都要赖以为生。但是,一个人不可能样样都做,应该各自尽自己的能力来互相养活。所以国君,是治理我们怎样生活的;各种官吏,是秉承君主推行教化的。责任有大小,只是各尽所能,就像器皿盛物一样各有用途。靠着一种行当吃饭而懒惰不负责任,一定有天降的祸殃,所以我一天也不敢丢下瓦刀去游玩。至于抹墙,那是容易做的,只要用力就可以了,如果确实做出成绩来,就可取得工钱,虽然劳累,却无愧于心,我的内心也很安然。体力容易强行发挥并做出成绩,脑子就难以用强力使它聪明了。劳力的人被人役使,劳心的人役使别人,这也是应当的。我特意选择那容易做而无愧于心的事来做。
唉!我拿瓦刀到富贵人家去做工有好多年了。有到过一次的,以后再经过时,就变为废墟了;有到过两次、三次的,后来经过时,也变为废墟了。问他们的邻居,有人说:‘唉!遭到刑罚诛戮了。’有的说:‘主人已经死了,他的子孙不能保守产业。’有的说:‘主人死后财产归公了。’我由此看来,他们不就是靠着一种行当吃饭而懒惰不负责任,结果遭到上天降下祸殃的人吗?不就是硬要用强力使脑子聪明而达不到,不选择和他的才能是否相称的工作而冒昧去干的人吗?不就是做了许多亏心事,知道不能做而硬要去做的人吗?也可能是富贵难于保守,功劳微薄而享受丰厚的人吧。或是盛衰都有定数,相互转换,而不可能长期都是一成不变吧。我心中哀怜他们,所以选择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做。其实,喜爱富贵,哀叹贫贱,我难道和别人不同吗?”又说:“功劳大的人,他用来奉养自己的东西就多,妻子和儿女,都由自己来养活。我的能力微薄而功劳小,没有妻子、儿女也可以。再说,我是所谓出劳力的人,如果我成了家而能力不足,就又要劳其心。一个人要负担劳力、劳心双重任务,即使圣明的人也办不到。”
我开始听王承福的话时感到疑惑,接着又琢磨琢磨他的言行,才知道他是一个贤明的人,是人们所说的独善其身的人。但是,我对他还有批评,认为他替自己打算太多,而替别人打算太少,他大概是学习杨朱哲学的人吧?杨朱的哲学,不肯拔自己一根毫毛而有益于天下。而这个人把有家当做劳心,不肯动一动心思来养活妻子、儿女,难道还肯来为别人操劳心思吗?尽管如此,他比起世上那些患得患失的人,比起那些为了满足自己生活的欲望,贪婪邪恶而无道,以致丧失性命的人,还是要贤明得多。而且,他讲的话有可以警戒我的地方,所以我为他写了这篇传记,用来作为自己的警戒。
讳辩
韩愈
【导读】
讳,即忌讳。在封建社会,人们在语言或文字中遇到国君或长辈的名字,不能直接说出写出,这就叫“避讳”。这在唐代形成了一种不良的社会风气,成了限制人们言行的精神枷锁。
李贺是中唐时期颇有才华的一位诗人,聪敏博学,但因父名晋肃,因避讳“晋”(与进士的“进”同音),不能参加进士考试。韩愈写信劝他参考,遭到社会上一部分人的非议。为此,韩愈写下这篇文章进行辩解。
综观全文,虽然没有直接提出取消避讳的主张,反映出时代的、阶级的局限;但是,作者反对避讳的态度,却是鲜明的。结尾处以问句戛然而止,其意自显,耐人寻味。
愈与李贺书[1],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倡之,同然一辞。皇甫湜曰[2]:“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讳[3]。”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4],言‘在’不称‘征’是也。”律曰:“不讳嫌名[5]。”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邱’与‘’之类是也[6]。”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曾参之父名皙,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7],汉之时有杜度[8],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9],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10],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惟宦者、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真[11],以为触犯。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官、宫妾,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注释】
[1]李贺:(790~816)字长吉,唐代杰出诗人,因其父名晋肃,“晋”与“进”同音,被认为犯讳而不得参加进士考试,李贺抱恨成疾,二十七岁而终。[2]皇甫湜(shì):字持正,韩愈弟子,唐宪宗元和年间考中进士,官至工部郎中。[3]二名不偏讳:唐代律书规定,君王或尊长的名字,如果是两个字,只讳一个字即可。[4]徵、在:孔子的母亲名徵在。[5]嫌名:指名字的同音字。[6]萨:音中。[7]骐期:春秋时期楚国人。[8]杜度:东汉人。[9]“汉讳”句;汉武帝姓刘名彻,所以当时把“彻侯”改为“通侯”,“蒯彻”改为“蒯通”等。[10]吕后:名雉,汉高祖刘邦的皇后,曾临朝称制。雉(zhì):俗称野鸡。[11]谕:唐代宗名豫。“谕”与“豫”同音。
【译文】
我给李贺一封信,劝李贺参加进士考试。李贺参加进士考试就会考中,于是同李贺争名的人就毁谤他,说:“李贺的父亲名叫晋肃,李贺不参加进士考试是对的,劝他参加进士考试是不对的。”听到这话的人不仔细分析,也随声附和,于是众口一词。皇甫湜说:“如果不把事情辩明白,您与李贺都要获罪。”我说:“是的。”
律令上说:“两个字的名字不单独讳其中的一个字。”解释的人说:“这就好比孔子的母亲名徵在,说‘徵’就不说‘在’字,说,‘在’字就不说‘徵’字那样。”律令上又说:“不避讳和名字同音的字。”解释的人说:“譬如‘禹’和‘雨’、‘丘’和‘萨’一类字就是这样。”现在李贺的父亲名叫晋肃,李贺考进士,是违犯了避讳中的,二名律呢?还是违背了“嫌名律”呢?父亲的名字叫“晋肃”,儿子就不能考进士,如果父亲名叫“仁”,儿子就不能称做人了吗?
避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创立礼法来教化天下人,不是周公、孔子吗?周公作诗不避忌讳,孔子不避讳母亲双名中的一个字,《春秋》不讥刺不避讳声音相近的字。周康王名钊,他的孙子,就是昭王;曾参的父亲名皙,曾子不忌讳“昔”字;周朝的时候有个人叫骐期,汉朝的时候有个人叫杜度,他们的儿子应该怎样避讳呢?是要避讳声音相近的字,于是连姓也要避讳呢?还是不避讳声音相近的字呢?汉朝讳武帝的名字“彻”为“通”,没有听说又讳“车辙”的“辙”为某字;讳吕后的名字“雉”为“野鸡”,没有听说又讳“治理天下”的“治”为某字;现在上奏章和下诏谕,没有听说讳“浒”、“势”、“秉”、“机”一类字。只有宦官和宫中侍妾,才不敢说“谕”字和“机”字,认为会触犯名讳。士君子说话做事,应该遵循什么样的礼法呢?现在考证经典,对照法律,考察国家典章,李贺考进士是可以呢?还是不可以呢?
凡是侍奉父母能够像曾参那样,就可以不受讥谤了;做人能像周公、孔子那样,也算是到了顶点了。现在世上的读书人,不努力效法曾参、周公、孔子的品行,而在避讳父母的名讳方面力求胜过曾参、周公、孔子,可见他们太糊涂了!周公、孔子、曾参,毕竟是不能胜过的,在避讳方面,如果胜过周公、孔子、曾参,那便是与宦官和宫中侍妾等同了,那么,岂不是那些宦官、宫中侍妾孝顺他们的父母,还胜过周公、孔子、曾参吗?
争臣论
韩愈
【导读】
《争臣论》即“诤臣”论,它论述如何做一名真正的谏义大夫,批评的是唐德宗时的谏议大夫阳城,是一篇有的放矢的政论文。
全篇文章,紧扣“在其位则谋其事”的中心论点展开。条分缕析,层层辩驳,充分论证了阳城的失职,证明了阳城不能称作“有道之士”的结论。
文章有破有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语言尖锐直接,议论深刻有力,观点鲜明,笔锋犀利,富于战斗性。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1]:“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2],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3],天子以为谏议大夫[4]。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5]?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6]。’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7],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8],而尤不终无也[9]。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子子尝为委吏矣[10],尝为乘田矣[11],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12],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13],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14],则入告尔后于内[15],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16],天子有不僭赏[14]、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18],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19]。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20],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21],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22],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23]。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24]。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25]: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注释】
[1]阳城:字亢宗,定州北平(今北京)人。[2]晋:这里指今山西夏县一带。鄙:边境。这句指阳城隐居中条山。[3]大臣:指李泌,曾任陕号观察使,后人相。[4]谏议大夫:官名,做皇帝侍从,规劝皇帝过失。[5]恶:同“何”,哪里。[6]蹇蹇(jiǎn);艰难的样子。匪:同“非”。躬:自身。[7]冒进:侥幸求进,指在利禄方面钻营。[8]则:准则,仿效。[9]尤:过错。[10]委吏:主管粮仓的小吏。[11]乘田:春秋时鲁国的苑囿之吏,主管六畜的饲养放牧。[12]恶:厌恶,不喜欢。讪(shàn):讥讽。[13]招:举,检举揭发。[14]谟、猷(yóu):都有计划、谋划的意思。[15]后:指君。[16]直言骨鲠(gěng):形容人有话要说就像鱼骨头长在喉咙里不能不吐一样。鲠,鱼骨头。[17]僭(jiàn)赏:滥赏。[18]阙下:宫阙下面,指朝廷当中。[19]熙:明。鸿号:大名声。[20]闵:同“悯”。乂(yì):治理,安定。[21]孜孜;勤勉。屹砣(kū):劳累。[22]“故禹过”句:传说大禹治水,三次经过家门而不入。[23]“而墨突”句:据说墨子的烟囱来不及烧黑,又忙着外出了。突:烟囱。黔:黑。[24]讦(jié):斥责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隐私。[25]《传》:书传,这里指《国语》,因《国语》又称《春秋外传》。
【译文】
有人问我对谏议大夫阳城的看法,说:“阳子可算是有德之士吧?他学识广而见闻多,不求被世人所知。他遵循古人的处世原则,隐居在晋的边境,那儿的人,受到他品德的感化而行为善良的人几乎上千。大臣听说而推荐他出来做官,天子任他为谏议大夫。大家都认为这是很荣耀的事,阳子的脸上却没有显出喜色。他在这个官位上已经五年了,看他的德行就同在野的时候一样,他难道会因为富贵而改变心志吗?”我回答说:“这是《易经》所说的始终保持柔顺的德操,对男子来说是凶不是吉。怎能算是有道之士呢?《易经》蛊卦‘上九’爻辞说:‘不事奉王侯时,要保持高尚的节操。’蹇卦‘六二’爻辞说:‘做君的臣子要勇于赴难,不顾自身。’这是因为所处的时代不同,而所奉行的德操也不一样。如果处在蛊卦‘上九’,爻辞所说的没有被任用的地位,却实行奋不顾身的节操;而处在蹇卦‘六二’爻辞所说的做臣的地位,却以不侍奉君王的心意为高尚,那么前者就会产生盲目进取官位的忧患,后者就会招来玩忽职守的指责,这种志节不足效法,而过失终不可免。现在阳子处在官位上的时间,不能算不久了,听到的朝政得失,不能算不熟悉了,天子对待他,不能算不优厚了,但是他对政事却不置一词。他看待政事的得失,就像越国人看秦国人的肥瘦一样,漠不关心,既没有高兴,也没有忧愁。问他的官职,说是谏议大夫;问他的俸禄,说是下大夫;问他国家的政事如何,说我不知道。有道德之士,竟是这样吗?我还听说:‘有官职的人不能尽职就辞职而去?有进谏责任的人,不能提规谏意见就要辞职而归,如今阳子是有进谏责任的人吧?应该提意见而不提出意见。与不提出意见而又不辞职,没有一样是许可的。阳子难道是为了俸禄而出仕的吗?古人说:‘出仕不是因为贫穷,而有时也有因为贫穷的’,说的就是为俸禄而出仕的人。这种人应该辞去尊贵的职位而身居卑职,弃富贵而居贫寒就像守关、打更的人那样就可以了。据说孔子曾经做过管理粮仓的小吏,还做过放牧牲畜的小吏,他也不敢玩忽职守,一定说:‘财物算妥当了才行’。一定说:‘牛羊长大了才行’。像阳子那样的品级俸禄,不算卑下、微薄,这是十分清楚的,而他却是这样行事,难道可以吗?”
有人说:“不,不是这样的。阳子厌恶诋毁居上的人,厌恶作臣子的揭露君主的过失而获得名声的人,所以虽然进行规谏和议论,但是却不让人知道。《尚书》说:‘你有好的计谋,就到里面去告诉你的君主,于是你到外面宣扬,说这个好的计谋,是靠我们君主的德行想出来的’。那阳子的用心,也就像这样的了。”我回答说:“假使阳子的用心是这样的,那就更让人疑惑了!进去规谏君主,出来不让人知道,这是大臣宰相做的事情,不是阳子所应该做的。阳子本是一个平民,隐居山野,皇上赞赏他的品行道德,提拔到这个职位上,官名为谏议大夫,就确实应该以行动来履行他的职守,使天下的人和子孙后代,知道朝廷有直言敢谏的臣子,天子有不滥赏、从谏如流的美德,那么,山野的隐士,听到后就会很仰慕,于是束好衣带,结好头发,愿意到朝廷发表意见,使我们的君主达到尧、舜那样的圣明,显耀英名于千秋万代。至于《尚书》所说的,那是大臣宰相做的事,不是阳子所应该做的。况且阳子的用心,大概会使君主讨厌听到自己的过失吧?这正是开启了君主文过饰非的弊端。”
有人说:“阳子不求扬名而人们使他扬名,不求任用而君主任用了他,他是不得已而出来的,他遵守自已的德操不变。为什么你如此严厉地责备他呢?”我说:“自古以来的圣人贤士,都不是要求扬名而受任用的,只因为哀怜时世的不平,百姓的不安,懂得了圣明的道,不敢仅仅修养保全自身,而一定要普救天下,勤恳劳碌,死而后已。所以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孔子没有闲暇功夫把坐席坐暖和过,墨子的烟囱也没有烧黑过。这两个圣人一个贤人,难道不知道自己过安逸的日子很快乐吗?他们确实是畏惧天命而又同情百姓的疾苦,上天授给人的贤德圣明的才能,难道只是使自己有余就算了吗?实在是希望他用自己之余去弥补他人的不足。耳朵、眼睛对于人的身体来说,耳朵管听而眼睛管看,听清是非,看清安危,然后身体才能够得到安全。圣人贤人,是世人的耳朵、眼睛;世人,是圣人贤人的身体。假使阳子不贤,那么他就应该被贤人役使去侍奉君主;假使阳子果真是贤人,那么本来就应该畏惧天命而同情百姓的疾苦。怎么就只顾自己的闲适安逸呢?”
有人说:“我听说君子不希望加罪于人,厌恶攻击别人的隐私来表现自己的正直。至于您的议论,直率是直率了,但是大概有些损伤德行、浪费口舌吧?喜欢直言不讳地去揭发别人的过失,这正是国武子被齐国杀死的原因啊,您大概也听说过吧?”我说:“君子居于他的官位上,就打算以身殉职;君子没有得到官位,就打算修饰文辞来阐明道理。我要做的就是阐明道理,不是以此显示自己的正直并加罪于人。而且国武子没有遇到好人,却喜欢在纷乱的国家把话说得不留余地而得罪于人,所以被杀。《国语》说:‘只有有德之人才能够接受没有保留的话’。意思是说他听到批评后能够改正。您告诉我说:‘阳子可算是一个有道之士’。虽然阳子现在还未能达到有道之士的境界,可是阳子难道不能成为一个有德之人吗?”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韩愈
【导读】
这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写给当时宰相的一封信。
韩愈在贞元九年中进士,以后又参加了礼部的博学宏词科考试,但一直不被朝廷任用。贞元十一年,他曾三次给宰相写信,本文是第二封信,表现了他希望宰相不拘一格提拔自己的心情。
全篇文章,总以“势”、“时”为枢纽,或叙述,或设喻,或议论,委婉曲折,表明了自己处境艰难,渴望得到宰相的举荐任用,从而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文章情辞恳切,不卑不亢。感情看似低沉悲戚,为文却梗慨多气,宕逸可诵。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1],谨再拜言相公阁下[2]:
向上书及所著文[3],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4],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5]。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6],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7],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8]、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7],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10],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战?”,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子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11],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12];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
情隘辞蹙[13],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愈再拜。
【注释】
[1]乡贡进士:唐代选拔官吏,凡经州县考试及格,推选到尚书省参加进士科考试中了进士的,叫乡贡进士。[2]相公:宰相。[3]向:过去,从前。[4]诛:责罚。[5]左右:写信时对对方的尊称。[6]求免:请求援助,以免于水火之灾。[7]介于:处在。[8]濡:沾湿。[9]亟(jí):急迫。[10]爇(ruò):焚烧。[11]抽擢:提拔。[12]间:这里是“区别”的意思。[13]蹙(cù):紧迫。
【译文】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恭谨地再次拜谒上书宰相阁下:
自上次呈上书信和所著文章以后,一直恭候回音已有十九天了,却没有得到您的指示。我心中恐惧,又不敢离去,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再次冒昧地自己承受不可预测的责罚,要求说完我的话,请您给个回音。
我听说,遭遇水火灾难的人为免于一死而求救于人,不只限于他的父兄子弟那样慈爱的人,才呼喊而希望他们拯救;如果有处于他近旁的人,即使是他所憎恶怨恨的人,但只要那人还不至于希望他死掉,他就会大声疾呼而希望那人发善心来拯救他。那个处于他近旁的人,听见呼救声,看见他的遭遇,不只是像他的父兄子弟一般慈爱的人,然后才肯前去救他;即使有所憎恶怨恨,但只要还不至于希望他死掉的人,就会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过去,纵然打湿手足、烧焦毛发也要救他而不推脱。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的处境实在危急,他的状况实在可悲啊!
我勤奋学习,努力实践,已经多年了,愚笨到不考虑道路的艰险和平坦,不断前进,从不停顿,以至陷入了贫困和饥饿的水深火热之中,处境是极危险和急迫啊,我大声疾呼,阁下大概也听到和看见了。您是前来救我呢?还是坐视不救呢?如果有人来告诉阁下:“有人看见别人被淹在水中或被烧在火中,他有搭救的办法而终于不去救。阁下认为这个人是仁人吗?”如果阁下认为不是,那么像我这样的人,也是君子应该动怜悯之心的人了。
有人对我说:“您的话是对的,宰相也是了解你的,但没有恰当的机会,有什么办法呢!”我私下认为他是不知道情况才这样说的。实在是我的才能不足以让我们的贤相推举罢了;如果说时机,原本不过是居于上位的人所造就的,而不是上天造就的。前五六年的时候,由于宰相推荐奏闻,还有从平民中受到提拔的,难道与现在的时机有什么不同吗?况且现在的节度使、观察使及防御、营田等小使,还能够自己荐举判官,而且并不区别他是已经做官还是没有做官的人;何况是宰相,我们的君主所尊重的人,却说不能推荐吗?古时候举荐人才,有的从盗贼中推荐,有的从管理仓库的人员中推荐的,如今我这个平民虽然卑贱,还完全能够和他们相比的。
我心情积郁而言辞急迫,不知写了些什么,还希望阁下稍加哀怜。韩愈再拜。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
韩愈
【导读】
本文与前一篇,均为韩愈在贞元十一年(795)写给当时宰相的信。这是第三封。
全篇文章,把周公求贤见贤的热忱与当时宰相对待人才的冷漠态度作了鲜明的对照,表达了韩愈对当时不重视人才的社会现实的强烈愤慨,也表达了他为“兼济天下”而要求得到举荐、任用的迫切心情。
全文有感而发,有的放矢,据理直言,放言无忌,情辞十分激烈。排比、反问等手法的运用,更增强了文章的气势。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1],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发。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2];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3];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4]。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5]。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咸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佘日矣[6]。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7]。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8]。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9];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10],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一[11],亦惟少垂察焉。
渎冒威尊[12],惶恐无已。愈再拜。
【注释】
[1]辅相:宰相。辅和相都是辅佐之意。[2]九夷:古代泛指东方的少数民族。八蛮:古代泛指南方的少数民族。[3]销息:即消息,消失停止。[4]休征:好的征兆。嘉瑞:祥瑞。麟、凤、龟、龙:古人称之四灵,认为它们出现就是国家大治,天下太平的好征兆。[5]章章:昭著,明显。[6]四十余曰:韩愈第一次上书为正月二十七日,距第三次上书共四十余日。[7]阍(hūn)人:看门的人。[8]质:同“贽”,初见君王或大臣时所献的礼物。[9]去:离开。之:往,到。[10]亟:多次。[11]惴惴(zhuì):发愁、害怕的样子。[12]渎(dú):轻慢,不敬。
【译文】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恭谨地再次拜谒上书宰相阁下:
我听说周公做宰相,急于出来接见贤人,以致吃一餐饭,要好几次吐出咀嚼的食物出来见客人,洗一回头,要好几次握着未洗好的头发出来迎宾客。那时候,天下的贤才都已经举荐任用,奸邪谗佞欺诈的人都已除去,天下都已无需担忧,处在荒远地区的各部族都已经归顺进贡,天时的灾害变化和昆虫草木等妖孽都已消失,天下所谓的礼乐、刑政、教化的制度都已建立,风俗都已淳厚朴实,受风、雨、霜、露滋润的动植物都已经各得其所,麟、凤、龟、龙之类美好吉祥的征兆都已全部出现。周公以其圣人的才能,凭着咸王叔父的至亲关系,他辅佐君王治理国家和承行教化的功劳,又都是如此彰明显著。那些请求晋见的士人,难道还有比周公更贤明的吗?不仅不会比周公贤明,难道还有比当时的官吏更贤明的吗?难道还有什么计策建议能够有补于周公教化的不足吗?然而周公求士如此急迫,惟恐耳朵有听不到眼睛有看不见的地方,惟恐思虑有想不到的地方,以至辜负了咸王把政事托付给他的心意,不能得到天下的人心。像周公这种心意,假使当时辅助治理和实行教化的功劳还不是如此的彰明显著,又没有圣人的才能,没有作为咸王叔叔的至亲关系,那就顾不上吃饭和洗头了,哪里又仅仅止于劳碌地“握发吐哺”呢!正因为如此,所以人们至今还不断地歌颂咸王的德行,而且称赞周公的功劳。
如今阁下当宰相也和周公相近了。天下的贤才难道都推举任用了?奸邪谗佞欺诈的人难道都除去了?天下难道都已无需担忧了?处在荒远之地的各少数民族难道都已派人归顺进贡了?天时的灾害变化和昆虫草木的妖孽难道都消失了?天下所谓的礼乐、刑政、教化的制度难道都建立了?风俗难道都淳厚朴实了?受风、雨、霜、露滋润的动物植物难道都各得其所了?麟、凤、龟、龙之类美好吉祥的征兆难道都已出现了?那些请求晋见的士人,虽然不敢指望有您那样的德行,至于和您手下各种官吏相比,难道都在他们之下吗?他们所发表的议论难道都于事无补吗?现在即使不能像周公那样吐哺、握发,也应该召见并举荐他们,考察他们的情况而决定任用还是不任用,不应该默不作声地了事啊。
我等待回音,已经四十多天了。呈了两次书信而我的心迹仍不能通达,三次登门求见都被守门的人拦住。只因为我昏昧愚笨,不知道逃遁山林,所以这次才有了关于周公的一番议论。希望阁下明察。
古时候的士人三个月不做官就要互相慰问,所以走出本国疆界就必定载着准备进见的礼物。但他们重视自我推荐的原因,是因为在周王室不能被任用,就离开周王室到鲁国去;在鲁国不能被任用,就离开鲁国到齐国去;在齐国不能被任用,就离开齐国到宋国,或者到郑国去,到秦国去,到楚国去。现在天下一个君主,四海一个国家,舍弃这里就是夷狄了,就要离开父母之邦了。所以奉行道义的士人,不能被用于朝廷,就只有隐居山林了。山林,是那些独善其身而不忧愁天下大事的士人所安居的地方。如果有忧虑天下之心的人,就不能隐居山林了。所以我常常进见而不感到羞愧,频频上书,屡次登门,而不知道停止。岂只如此而已,还惶惶不安,惟恐不能出在您大贤人的门下,还希望阁下稍加体察。
冒犯阁下威严,心里惶恐不止。韩愈再拜。
与于襄阳书
韩愈
【导读】
这是韩愈写给于襄阳请求加以引荐的一封信。于襄阳,名頔,字允元,河南人,因做过襄州大都督,故称于襄阳。他是一个很受唐德宗李适器重的地方大军阀,韩愈一再给他上书,希望从仕途上找到出路。
统览全文,作者阐述的理、抒发的情,都是从个人扬名显世出发的,立意不高,思想价值有限。但是,文章反复推求,辞气逼人,干谒之作能写得如此冠冕堂皇、振振有词,也并不多见,值得一读。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1],谨奉书尚书阁下[2]: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3],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之[4],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利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材,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5],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则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者[6],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
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
【注释】
[1]将仕郎:官阶,属于从九品。守:担任。[2]尚书:官名,指于頔(dí),于颇,字允元,唐德宗贞元十四年(798)为山南东道节度使,任所襄阳,所以又称于襄阳。[3]相须:相待。[4]干:干谒,指求见显达的人。[5]刍(chú):喂牲口的草料。[6]龊龊:平庸狭隘。
【译文】
七月三日,将仕郎国子四门博士韩愈,恭敬地呈上书信给尚书阁下:
士人之所以能够享有大名、显扬于当世,没有一个不是因为有享誉天下的前辈做他的先导;士人之所以能够美誉流传,照耀后世,没有一个不是因为有享誉天下的后辈做他的后继者。没有人做先导,即使才德美好也不能显扬,没有人做为后继者,即使盛大的业绩也不能流传。这两种人,未尝不互相期待,但是却要千百年才有一次这样的知遇出现。难道是身居高位的人无人值得他提携,身居下位的人无人值得他推崇吗?为什么互相期待如此殷切而相互知遇的情况却如此稀少啊?其中的原因,是身居下位的人倚恃才能而不肯逢迎上位的人,身居上位的人倚仗地位而不肯顾念下面的人。因此,有才学之人往往因不得志而忧伤,而上位之人也不能使显赫名声留传后世。这两种人的作为都有过失。不肯去求进显达的人,不能说上面没有提携后进的人;没有去访求人才,不能说下面没有值得举拔的人。我琢磨这话已经很久了,还没敢把这些话讲给别人听。
我从旁听说阁下怀有卓绝于世的才能,立身行事非同一般,道德方正而讲求实际,行止不随时俗,有文武才能的人都希望为您所用,这难道不是我听说的那种身居上位提携后进的人吗?但是我却没有听说后辈之中有您赏识而在您门下获得礼遇的人。难道是您访求而没有得到吗?抑或是您志在建立功业,专注于报答,遇到了这种身居下位的人,却无暇以礼相待吗?为什么应该听到您有礼遇后进的声誉却长久没有听到呢?韩愈虽然没有才能,但自己立身处世还不敢落在常人之后。阁下大概访求人才而没有得到吧?古人说:“请从郭隗开始。”我现在正为每日购买草料、口粮和雇佣仆人、租赁房屋的开销着急,这些只不过花费阁下一顿早餐的费用就够了。您如果说:“我志在建立功业,专注于报答主上,遇到了这种身居下位的人,却无暇以礼相待。”那就不是我韩愈所敢请求知遇的了。世上那些平庸短见之辈,既然不值得向他们陈说,磊落奇伟的人,又无暇听我诉说,那就确实是命中注定要困顿窘迫了。
谨献上我从前所写的文章十八篇,如能赏光看看,也足以知道我的志向所在了。韩愈惶恐,再拜。
与陈给事书
韩愈
【导读】
陈给事,名京,曾在门下省任给事中,故称陈给事。他曾经与韩愈有交往,关系不错,后来疏远了。本文是韩愈写给他的一封信。信中历叙几次进见陈给事的情况,针对二人之间那段不愉快的交往,陈述自己的苦衷,请求对方谅解,表达了希望陈给事重新了解自己、恢复友谊的心情。
全篇文章,言人言己,双管齐下;含蓄委婉,曲折有致;情理俱切,颇为动人。
愈再拜。
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1],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2];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3]。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4];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东京取妻子[5],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6],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7],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8]。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
愈恐惧再拜。
【注释】
[1]阁下:指陈京。[2]与:赞赏。[3]进谒:进见拜谒。左右:本指身边的侍从仆役,实指陈给事,这是古人自谦的说法,以表示不敢直接与尊者言谈。[4]属:连续。[5]如:到。东京:指洛阳。[6]诛:责备。[7]生纸:唐代用的纸有生纸、熟纸之分,生纸用于草稿,丧事。[8]俟(sì):等待。
【译文】
韩愈再拜。
我获得进见阁下的机会以来已经多年了,开初也曾蒙阁下给予一点赞誉。只因贫贱,为衣食而奔走,不能够继续经常拜见。后来,阁下的地位更为尊贵,依附于门下的人越来越多。地位更为尊贵,就使卑贱的人一天比一天疏远;依附于门下的人越来越多,就使阁下更广泛地施予仁爱而不能将感情专注于某些人。我的德行修养没有进一步加强,而文章却一天比一天有名。德行修养没有进一步加强,就使得贤明的人不赞赏;文章一天比一天有名,就使得同辈的人妒忌。开始的时候,因为一天比一天疏远。接着加上您并不专门希望我来拜见,又怀着不赞赏的心情,听信那些妒忌之人的话,因为这些缘故,阁下的门庭,便没有我韩愈的足迹了。
去年春天,我也曾经有一次拜见过您。您的容颜多么温和啊,犹如欢迎新结识的朋友;您说话滔滔不绝,仿佛是很同情我处境困窘。我离开之后心中十分欢喜,把当时的情形告诉别人。后来,我到东京接妻小,又不能继续经常拜见。等到回来时,我也曾有一次拜见您。您的神情冷漠,好像是不能体察我的愚忠;您沉默寡言,好像不能领会我的心情。我离开之后心中惶恐不安,于是不敢再来进见。
如今我才突然明白,幡然懊悔,心中思忖:“您的神情冷漠,是对我没有继续来您家里生气;您沉默寡言,正是向我表示您心中的这种意思。我因迟钝而受到责备,是不能逃避的。我不敢立即来拜见,特地写书信陈说原由,并献上近年所作的《复志赋》等文章十篇,作为一卷,在卷轴上标了字。《送孟郊序》一篇,是用生纸写的,没有加以装饰,涂抹和添字的地方各篇都有,因为急于给自己解释并谢罪,不能等到重新抄写。阁下领会我的心意,谅解我的礼节不周的地方吧。”
韩愈惶恐,再拜。
应科目时与人书
韩愈
【导读】
本文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九年(793)参加礼部博学宏词科考试时,写给韦舍人希望得到引荐的一封书信。
应科目,即参加科举考试。唐代设科取士,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字、明算等科,名目繁多,故称“科目”。
全篇本为干谒之作,但文笔曲折含蓄,比喻生动贴切;“命”与“非命”,“哀”与“不哀”,反复腾挪言说;给人以不卑不亢、酣畅纵恣之感。就总体而论,本文一洗寻常干谒之作的卑弱格调,感慨遥深,才情横溢,不失为一篇明志言情的上乘之作。
月日,愈再拜。
天池之滨[1],大江之濆[2],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3]。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4],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摈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5]。
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注释】
[1]天池:《庄子》寓言中的南海。[2]濆(kuì):水边。[3]介:甲。汇:类。匹俦(chóu):相比。[4]寻常:指很近的距离,按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二寻为一常。[5]摈獭(bīntǎ):獭,水中的动物,食鱼为主,又称水獭。摈,小水獭。
【译文】
某月某日,韩愈再拜。
天池水边,大江滩头,说是有种奇怪的动物,不是一般的鳞甲动物可比的。它得到水,变化风雨,上天下地都不难。一旦它离开了水,活动范围就只有一丈左右而已,虽然没有高山大岭、旷远的道路、险峻的地势阻隔它,但是它被困在干涸的地方,不能自己到达水中,因此常常受到大大小小的水獭嘲笑。
假使有一个有力量的人,同情它的困境而把它转运到水里去,只需单一举手,动一动脚的劳动。但是,这怪物却因它与众不同而自负,还说:“就是烂死在泥沙之中,我也乐意这样,像那些俯首贴耳、摇尾乞怜之类,不是我的意愿。”所以,有力的人遇到它,竞熟视无睹。它是死是生,实在还不可预料。
现在又有一个有力的人处在它的面前,它姑且尝试着抬起头来鸣叫一声,哪里知道有力的人会不会同情它的困境,而不计较举手动脚之劳,把它转运到清水中去呢?同情它,是命中注定的;不同情它,也是命中注定的;知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还要向他鸣叫,也是命中注定的。
我如今的境况,实在和这怪物相似。因此忘记了自己粗疏愚笨的罪责,发表了这样的议论。还望阁下同情体察。
送孟东野序
韩愈
【导读】
这是韩愈为孟郊去江南就任溧阳县尉而作的一篇赠序。孟郊(751~814),字东野,中晚唐著名诗人,一生处于贫寒境地,四十六岁才中进士,四年后被选为溧阳县尉,郁郁不得志,韩愈写了这篇赠序送他。文中充满着对孟郊的同情和对当权者的不满。
全文论证的结果,似乎归结于天命。其实,这只是一种委婉其辞的含蓄表达而已。针对孟郊“善鸣”而终生困顿的遭遇,作者表面上说是天意所决定的,实则是指斥当时的社会和统治者不重用人才,切莫误认为韩愈是在宣扬迷信。
文章屡用排比句式,抑扬顿挫,波澜层叠,气势奔放;而立论卓异不凡,寓意深刻;不愧是论说文中的佳作。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1],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呜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夺[2],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3],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4],又自假于韶以鸣[5]。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6]。伊尹鸣殷[7]。周公鸣周[8]。凡载于《诗》、《书》六艺[9],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10]。”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11]。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届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12]。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13],其辞淫以哀,其志驰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14],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15]。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16],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注释】
[1]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传统乐器的制作材料,用来代指各类乐器。[2]推夺:推移变化。敚:同“夺”。[3]咎陶(gāoyáo):一作皋陶,又作咎繇,相传为虞舜的臣,为舜掌司法造律立狱。[4]夔(kuí):虞舜时的乐官。[5]韶:夔所作的乐曲名。[6]五子:夏朝国君太康的五个弟弟。[7]伊尹:殷代贤相。[8]周公:西周初年的政治家,姓姬,名旦,制作礼乐,创立了一套统治国家的礼乐制度。[9]六艺:指《诗经》、《尚书》、《易》、《礼》、《乐》、《春秋》六经。[10]木铎:木舌的铃。[11]庄周:战国时期著名思想家,道家代表人物。荒唐:广大无边的样子。[12]臧孙辰:臧孙,复姓,名辰。即春秋时期鲁国大夫臧文仲。荀卿:名况,战国时期赵国人,为战国后期儒家大师。[13]数(shuò):频繁,密。[14]孟郊东野:孟郊,字东野。唐朝湖州武康(今浙江省武康县)人,唐朝著名诗人,一生很不得志。[15]李翱:字习之,韩愈的弟子。张籍:字文昌,苏州人,韩愈的学生,擅长乐府。[16]不释:指心放不开,即郁郁不乐的意思。
【译文】
大凡东西不平衡时,就要发出响声。草木本无声音,风吹动它们就发出声音。水本无声音,风振荡它就发出声音。水沸腾起波浪,是因为受到激扬;水流得迅疾,是因为水道狭窄形成阻塞:水的沸腾,是因为用火来烧它。金属、石头本无声音,是因为敲打它们而发出声音。人们发表言论也是这样,是因为心中有不得已的感情激发而发表言论。他们的歌咏是因为有所思虑,他们的哭泣是因为有所感怀。凡是从口中发出而成为声音,大概都是有所不平吧!
音乐是郁结于心的感情抒发出来的,选择了那些善于发声的东西而借助它们来发出声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乐器,是器物中最善于发声的。自然界对于四时也是如此,选择了善于发声的东西而借助它们发出声音。所以,春天用鸟来发出声音,夏天用雷来发出声音,秋天用虫发出声音,冬天用风发出声音。四时的推移变化,大概也必定有不平之处吧!
对于人来说也是如此,人声音的精华是语言,对语言来说,文辞又是精华,更要选择善于表达的人而借助于他们来发表议论。在唐尧、虞舜的时代,咎陶和大禹是善鸣的人,就借助他们来发表议论。夔不能用文辞来发表议论,又自己借韶乐来抒发感情。夏朝的时候,太康的五个弟弟作《五子之歌》而鸣。伊尹鸣于殷代。周公鸣于周朝。凡是记载在《诗经》、《尚书》等六部经书中的文辞,都是言论中的优秀者。周朝衰微,孔子那样的人发表议论,他们的言论声音宏大,流传久远。《论语》说:“上天要把孔子作为百姓之师啊。”难道不正是确实这样的吗?周朝末年,庄周以他汪洋恣肆的文辞而鸣。楚国是一个大国,在它灭亡之际,以屈原而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他们的学说而鸣。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一班人,都以他们的策略主张而鸣。秦的兴起,李斯为它而鸣。汉朝的时候,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是最善于以文辞而鸣的人。以后魏晋时,发表议论的人比不上古代,但还未曾断绝。就其中的优秀者而论,他们的声音清丽而浮夸,节奏繁密而急促,辞句淫靡而哀伤,感情松弛而放荡,著作杂乱而无章。大概是上天认为那个时代德行丑恶而不加以眷顾吧?不然,为什么不让那些善鸣的人来鸣呢?
唐朝得到天下以后,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以他们各自的才能而鸣。那些活着而处于下位的人中,孟东野开始以诗歌而鸣,他的诗歌超出魏、晋时代,有些经过不懈的努力,可以达到古代的水平,其余的也接近汉代诗歌的水平了。跟从我学习的人中,李翱、张籍是最杰出的。孟东野、李翱、张籍三人的诗文确实优秀啊。不知道是上天将使他们的声音谐和,让他们为国家的兴盛而鸣呢?还是将使他们受穷挨饿,心情愁苦,而让他们为自己的不幸而鸣呢?这三个人的命运,就取决于上天了。那么他们处在高位有什么可欢喜的呢?沉沦于下位又有什么可悲愁的呢?东野这次到江南就职,仿佛有些失意的样子,所以我说命运取决于上天,以此来宽解他。
送李愿归盘谷序
韩愈
【导读】
这是韩愈写给友人李愿因求仕不得而归隐盘谷的一篇赠序。李愿“不遇于时”,要到盘谷去隐居。这时韩愈担任太学四门博士,也不得志,所以序中极力赞美隐居的清高,称道隐居的乐趣,甚至表示自己也要去做隐士。而文章的精华在于:把当时官场的得意者和拼命钻营者的丑态,刻画得淋漓尽致,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荒淫腐败黑幕。
文章骈散交融,警句迭出,“行文洋洋,藏蓄不露”,抒情意味较浓。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1],隐者之所盘旋[2]。”友人李愿居之[3]。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竖旗旄[4],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名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俊满前[5],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6],秀外而惠中[7],飘轻裾[8],翳长袖[9],粉白黛绿者[10],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11]。采于山,美可茹[12];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13],刀锯不加,理乱不知[14],黜陟不闻[15]。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16],口将言而嗫嚅[17],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七,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子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18]。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19]!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20]?膏吾车兮秣吾马[21],从子于盘兮,终吾身以徜徉。”
【注释】
[1]宅幽:地方很幽静。宅,位置、环境。势阻:形势很险要。[2]盘旋:逗留往来。[3]李愿:住在盘谷的一位隐士,称为盘谷子,生平不详。[4]竖:立。旗旄(máo):旗帜。旄,旗的一种,旗杆上附有牦牛尾或鸟的羽毛。[5]才俊:才能出众的人。峻,同“俊”。[6]便(pián)体:美好的体态。[7]惠:通“慧”,聪敏。[8]裾(jú):衣襟。[9]翳(yì):遮蔽。[10]粉白黛绿:形容女子打扮得娇艳妩媚。黛,画眉的青黑色颜料。[11]濯(zhuó):洗。[12]茹(rú):吃。[13]车服:官员坐的车子和穿的衣服。[14]理乱:治乱。因为避唐高宗李治的名讳,所以,说“理乱”。[15]黜(chù):降。陟(zhì):升。[16]趑趄(zījū):进退迟疑不决。[17]嗫嚅(nièrú):想说话又说不出口的样子[18]如往而复:好像走过去了,又绕了回来。[19]央:穷尽。[20]奚所望:巴望什么。[21]膏:油脂,这里指用油脂“涂”。秣(mò):喂牲口。
【译文】
太行山的南面有一个盘谷。盘谷中间,泉水甘美,土地肥沃,草木茂盛,居民稀少。有人说:“因为它环绕在两山之间,所以叫盘谷。”有人说:“这个山谷,地方幽静而形势险要,是隐士盘桓的地方。”我的朋友李愿就住在那里。
李愿说:“被人们称为大丈夫的人,我是知道的。他们把利益恩泽施予他人,名望声誉显扬于当世。坐在朝廷上参与政事,决定百官的进退升降,辅佐天子发号施令。他们出巡在外,便树立旗帜,罗列弓箭,武士在前面吆喝开道,随从塞满道路,供给物品的仆役,各自拿着供奉的物件,在道路的两旁骑着马快跑。高兴时有奖赏,发怒时有刑罚。才华出众的人站满面前,讲古论今地颂扬他的盛德,满耳都是赞颂之辞也不感到厌烦。姬妾美人,弯弯的眉毛,丰满的面颊,声音清亮,体态美好,外貌秀丽,资质聪明,飘拂着轻盈的衣襟,拖着长长的衣袖,脸上的脂粉搽得雪白,眉毛画得黑里透青,闲居在一间间的房屋里面,妒忌得宠的人而以自己的关貌自负,争娇比美而求得怜爱。这些都是受到皇上的知遇、在当今世上施展才干的大丈夫的所作所为。我并不是厌恶这些而逃避,这是命运注定的,不能侥幸得到。住在穷乡僻野,登上高处眺望远方。坐在茂盛的树下度过一天,用清泉把自己洗得很洁净。山上采摘的果实,味美可食;水中垂钓的鱼虾,味鲜可口。起居没有一定的时间,只求适意安闲。与其当面受人赞誉,不如背后无人诋毁;与其身体享受快乐,不如心中无忧无虑。不受官职的束缚,刑戮不加于身,天下的治乱不知,官吏的升降不闻。这些,是生不逢时的大丈夫的所作所为,我就是这样做的。伺候于公卿的门下,奔走于权势的路上,想要迈步而踌躇不前,想要开口而又吞吞吐吐,处在污浊的地位而不觉得羞耻,触犯了刑法就要受到诛戮,在极少的机会里去寻求偶然的幸运,一直到死才罢休,这种人的为人到底是贤还是不贤呢?”
昌黎人韩愈听到李愿的话,认为很有气魄,给他斟上酒,并且为他歌唱道:“盘谷中间,是你的宫室;盘谷的土地,可以耕种;盘谷的泉水,可以洗浴,可以盘桓;盘谷的地势险阻,谁来争夺你的住所?盘谷幽静深远,空阔而可以容身;盘谷回环曲折,好像是在向前走,不觉又绕转而回头,嗟叹盘谷的快乐啊,乐而无穷!虎豹远离啊,蛟龙躲藏;鬼神守护啊,严禁闯入不祥。饮食其间啊,长寿而健康,没有什么不满足啊,还有什么更多的欲望?用油脂润滑我的车轮啊,喂饱我的马,跟着你去盘谷啊,让我终身自由自在地漫游徜徉。”
送董邵南序
韩愈
【导读】
韩愈的朋友董邵南在长安不得志,打算北游,前往当时在藩镇势力割据下的河北,托身藩镇幕府,寻找出路。韩愈写了这篇序文赠给他,委婉地劝阻他不要前去,不要走上歧途,因为时过境迁,那里或许已不再是施展抱负的理想场所。从吊念乐毅,致意高渐离的话中,含蓄地指出有才能的人应该留下来为朝廷效力。
整篇文章一百余字,篇幅短小而含蕴丰厚;感情真挚,自然流畅,层澜迭波,曲尽变化;充分体现出韩愈散文的高度艺术技巧。清人刘大魁说:“退之以雄奇胜,独此篇……深微屈曲,读之觉高清远韵,可望不可及。”清人张裕钊说:“寄兴无端,此乃可谓之妙远不测。”评价颇高。证以全文,不为谬许。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1]。董生举进士[2],连不得志于有司[3],怀抱利器[4]:郁郁适兹土[5]。吾知其必有合也[6]。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荀慕义强仁者[7],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8]。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9]?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10]。董生勉乎哉!
吾因之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11],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12]?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注释】
[1]燕、赵:古代诸侯国。[2]董生:董邵南,寿州安丰(今安徽寿县)人,韩愈的朋友。举进士:经州县考核及格,举荐参加进士考试,叫举进士。[3]有司:主管部门的官员,指主考官。[4]利器:锐利的器具,比喻杰出的才能。[5]适:去到。兹土:那个地方,指河北一带。[6]合:遇合,顺心的遭遇。[7]强仁:勉力实行仁。[8]矧(shěn):况且。[9]恶(wū):哪里,怎么。[10]卜:本指占卜,引申为验证。[11]望诸君:即乐毅。战国时燕国名将。晚年归赵,赵王封他为望诸君。[12]屠狗者:指高渐离,战国时人,以屠狗为业并善于击筑,荆轲与高渐离交朋友,天天喝酒唱歌,旁若无人。后来高渐离也因刺秦王而被杀。
【译文】
燕赵一带地方,自古以来被称为多有慷慨悲歌的豪侠人物。董生考进士,接连几次没有被主考官录取,怀抱杰出的才能,闷闷不乐地到燕赵那个地方去。我知道您一定会受到赏识。董生,努力吧!
凭你的才能而不逢时,只要是仰慕正义,勉励行仁的人都会爱护同情你,何况燕赵的人士仰慕正义,勉励行仁是出于本性呢。但是我曾经听说风俗是随着教化变动的,我怎么知道那里现在的风俗和古代所说的没有不同呢?姑且以您这次前去验证一下吧。董生,努力吧!
我因为你这次燕赵之行而有些感想。请为我凭吊一下望诸君的坟墓,并到街市上看看,还有从前那种卖狗肉的民间豪侠吗?请替我告诉他们说:“圣明的天子在上,可以出来做官了。”
送杨少尹序
韩愈
【导读】
本文是韩愈送杨巨源辞官归乡的一篇赠序。杨巨源,字景山,蒲州(今山西省永济县)人,唐德宗贞元五年(789)中进士,以诗擅名,任国子司业,年老辞官归乡,任河东少尹。故称“杨少尹”。
文中将杨巨源辞职归乡的情景跟汉代的疏广、疏受进行比较。说他的行动可追踪二疏,而和中世士大夫以做官为终身职业者不同,从而突出了杨巨源功成身退的美德。全文融赞叹之情于叙事之中,感情真挚浓烈,叙述生动流畅,有浓厚的抒情意味。
昔疏广、受二子[1],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于时公卿设供张[2],祖道都门外[3],车数百两,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丞相去归其乡。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在公卿后[4],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两,马几匹,道边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5],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见今世无工画者[6],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然吾闻杨侯之去,丞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7],不绝其禄,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8]。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杨侯始冠[9],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10],其在斯人欤?其在斯人欤?
【注释】
[1]疏广、受:人名,疏广和疏受,西汉人,为叔侄。[2]公卿:三公九卿,泛指高官。设供张:陈设帷帐置酒席以饯行。供张,即供帐。[3]祖道:饯行。[4]忝:谦词,表示辱没他人,自己有愧。[5]太史氏:史官。[6]见今:现今。[7]白:告白,指奏明朝廷。或无此字。其都:指杨巨源的家乡河中府。[8]属:跟从,跟随。[9]冠:行冠礼,古时男人二十岁行冠礼,以示成年,这里借指年岁。[10]社:古代祭祀土地神的地方,这里指乡贤祠一类的祠庙。
【译文】
从前疏广、疏受两位先生,因为年老,同时辞官回去。当时,公卿摆设了供帐酒具,在都城的城门外替他们饯行,车子有几百辆,站在路旁观看的人大都赞叹以致流泪,都说他们很贤明。《汉书》已经记述了他们的事迹,后代擅长绘画的人又描画了这个场面,至今还呈现眼前,回响耳边,清清楚楚,仿佛昨天的事情。国子司业杨巨源君,正以他擅长于诗教导后辈,一旦因为年满七十岁,也告诉丞相说要辞去官职回故乡去。世人常说今人和古人不能相比,如今杨君和二疏,他们的心志和意趣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我惭愧地列于公卿之后在朝廷任职,因为生病不能出门为杨君送行,不知道他离去的时候,城门外送行的有多少人,车子有多少辆,马有多少匹,在路旁观看的人是不是也有赞叹、知道他是贤人的呢?而史官是不是又能够宣扬他的事迹,继二疏的事迹为他作传呢?他们是不是会冷落寂寞他呢?现在世上没有擅长绘画的人,而画与不画,本来可以不论。但我听说杨侯离去,丞相对他有爱护和可惜的意思,启奏朝廷封他为他家乡的少尹,不停止他的俸禄,还写了诗歌劝勉他,京城中善于写诗的人,也跟着写诗唱和。我也不知道当时二疏离去辞官的时候,是不是有这样的事。古人和今人到底是相同还是不同,就不得而知了。
中世的士大夫以官府为家,辞官之后就没有可归去的地方。杨侯年轻的时候,被他家乡举荐,参加演唱《鹿鸣》的酒礼之后前来京城为官。如今回到故乡,指着那些树说:“某树是我先人种的。某条河某座山,是我小时候钓鱼游玩的地方。”家乡的人无不对他更加尊敬,并告诫子孙要以杨侯不离开故乡为榜样。古代所说的乡先生,死了以后可以进乡贤祠受祭祀,大概就是杨侯这样的人吧?大概就是杨侯这样的人吧?
送石处士序
韩愈
【导读】
本文是韩愈送洛阳处士石洪出仕的一篇赠序。
处士,指没有做官的读书人。石洪字浚川,唐代河阳(今河南孟县南)人。曾任黄州录事参军,后隐居洛阳,十年不仕,故称“石处士”。后来,应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乌重胤的邀请,到乌府任幕僚,韩愈特作此文以送之。
本文以记叙的形式,通过人物的行为、对话,来表达作者对人物的评价和期待,常常以议论代叙事,这是对序的传统写法的一个突破。文章构思细密,曲折多变,层层深入,愈转愈佳,令人百读不厌。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1],为节度之三月[2],求士于从事之贤者[3],有荐石先生者[4]。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谷之间[5],冬一裘,夏一葛[6],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7],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8]。”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集于恒[9],师环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10]。吾所处地,归输之涂。治法征谋,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11],卜日以受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则沐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12]。
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13]:“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遂以为先生寿[14]。”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图。”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早夜以求从祝规[15]!”
于是东都之人士[16],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注释】
[1]河阳:治所在今河南孟县。[2]为节度之三月:乌重胤任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的时间是唐宪宗元和五年(810)四月,为节度之三月,即这年的六七月间。[3]从事:佐吏。是州郡长官自己聘用的属官。[4]石先生:姓石,名洪,字浚川,洛阳人。[5]嵩邙(sōngmáng):嵩山、邙山,都在今河南境内。沪(huì)谷:谷河和涧水。都在洛阳附近汇入洛河。[6]葛:麻布。[7]王良、造父:相传都是古代善于驾车的人。[8]烛照:烛人照明,比喻明察。数计:用蓍草算卦,比喻料事准确。龟卜:用龟甲预卜吉凶,比喻善于推断。[9]寇聚于恒:贼寇聚集在恒州。[10]殚(dān):尽。亡:无。[11]币:礼物。[12]张:供张,摆设帷帐酒席。[13]爵:古代盛酒的三足酒器。[14]寿:祝酒。[15]蚤:同“早”。祝规:祝愿和规劝。[16]东都:指洛阳。
【译文】
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乌公,担任节度使的第三个月,向贤能的幕僚访求人才,有向他推荐石先生的。乌公问:“石先生为人如何?”那幕僚说:“石先生住在嵩山、邙山和泸河、谷河之间,冬天一件皮衣,夏天一件麻衫,每天早晚两餐饭,米饭一碗,蔬菜一盘。人家送给他钱,他推辞不受;请他一起出去游玩,没有借故推辞过;劝他作官,他不答应。他坐在一间房间里,身边都是图书。同他谈论道理,辨析古今之事是否恰当,评论人物的高低长短,推断日后是成功还是失败,他的话就像黄河决堤奔流而下,向东涌注,就像四匹马驾着轻车奔驰在熟悉的道路上,而且是王良、造父那样善御者在车子前后驾驭,犹如烛光照明暗处,像算卦、占卜一样有预见。”乌大夫说:“石先生有志于隐居到老,没有什么事情可求人,他肯为我而来吗?”那幕僚说:“乌大夫文武双全、忠孝具备,访求士人是为了国家,不是为自家的私利。目前寇贼聚在恒州,军队包围了那儿的四方,农民不能耕田收获,财物粮食已经用尽吃光。我们所处的地方,是物资运输的要道。治理的办法,讨贼的计谋,应该有人来出。石先生仁义而且勇敢,如果以大义请他并委以重任,他有什么理由推辞呢?”于是写了聘书,备办马匹、聘礼,选好日子交给使者,寻石先生的住所请他。
石先生没有告诉妻子,没有和朋友商量,穿戴好衣帽出来会见客人,拜受聘书聘礼于家门之内。晚上沐浴一番,整理了行装,把书籍装在车上,询问清楚前往的道路,并把动身的消息告诉了和他经常来往的朋友。第二天早晨,这些朋友都到齐了,在东门外为他设宴饯行。
酒过三巡,就要起身告别了,有人拿着酒杯说:“乌大夫真能以义选取人才,石先生真能以道为己任,来决定进退,为先生告别干了这杯。”又斟了酒祝贺说:“凡是一个人的取就取舍,用什么来做准则呢?只有归于义。因此为了义再敬先生一杯。”又斟了酒祝贺说:“希望乌大夫永远不变初衷,不要只顾自家的富足而让士兵挨饿,不要高兴地听信花言巧语之人而仅仅表面上尊敬正直之士,不要被谄谀的话蒙蔽,希望他只听先生您的话,从而能够获得成功,保全天子的宠命。”又祝贺说:“希望先生不要从乌大夫那里谋取私利,利用方便谋取个人好处。”石先生起身拜谢祝酒词,说:“我怎敢不恭敬地早晚追求这种祝愿和规劝!”
由此,东都的人士,都知道乌大夫和石先生一定能够相互合作并得到成功。于是各人写了一首六韵的诗歌,叫我为诗歌写了这篇序。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韩愈
【导读】
温处士,名造,字舆,与韩愈友善。曾隐居在洛阳附近,不仕,故称“处士”。后来,应河阳节度使乌重胤的邀请,到河阳节度使幕府任职。
本文即韩愈送别温造赴河阳时所写的一篇赠序。文章围绕着“伯乐一过冀水之野而马群遂空”这个比喻展开论述,把河阳节度使乌重胤比作伯乐,颂扬其识才爱才,知人善任,把温造比作良马,并以石洪作为陪衬,赞美其才学非凡,德高望重。
整篇文章,有内容,有感情,有叙述,有议论,层次清晰,结构无整,波澜起伏,毫无苍白、呆滞之弊。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1],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东都[2],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3];其南涯,曰温生[4]。大夫乌公[5],以鈇钺镇河阳之三月[6],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7],罗而致之幕下[8]。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9],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10],与吾辈二县之大夫[11],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处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缙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12],无所礼于其庐。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
夫南面而听天下[13],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愈縻于兹[14],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于怀邪[15]?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16],为天下贺,以后所称[17],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
留守相公首为四韵诗歌其事[18],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注释】
[1]伯乐:指春秋秦穆公时善于相马的孙阳。孙阳,字伯乐,用以比喻善于发现人才者。冀北:冀州的北部,冀州在今河南、河北一带。[2]东都:指洛阳。[3]石生:名洪,字浚川,洛阳人。[4]温生:即温造,字简舆,曾隐居王屋山及洛阳,后官至礼部尚书。[5]大夫乌公:即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乌重胤。[6]鈇(fū)钺(yuè):古代军中杀人的一种大斧,用来象征军权。[7]罗:捕鸟的网。[8]幕。指帷幕,旁边的叫帷,上面的叫幕。军营没有固定的住所,所以称将帅官署叫幕府。[9]尤:优秀的。[10]百司之执事:婉指百官。[11]二县:指东都城下的洛阳县、河南县,当时韩愈任河南县令,所以称“吾辈二县之大夫”。[12]缙绅:本指官员的衣饰,借指仕宦。[13]南面:指君主。古代以北为尊,帝王坐北向南。[14]縻(mí):系住,这里指束缚,羁留。[15]介然:埋怨的心情。[16]前所称:指上文中将相为天子选拔人才。[17]后所称:指石生、温生被选走,使河南人才空虚。[18]留守相公:指东都留守郑馀庆。
【译文】
伯乐一走过冀北的郊野,马群就空了。那冀北的马在天下是最多的,伯乐虽然善于识马,又怎么能够使马群为之一空呢?解释的人说:“我所说的空,不是没有马,是没有好马。伯乐识马,遇到好马就把它挑了去,马群中没有留下好马了。假如没有好马了,即使说没有马,也不是虚夸的话。”
东都洛阳,本来是士大夫的冀北。怀有才能,深深隐居而不愿为官换取俸禄的人,洛水北岸的叫石生,洛水南岸的叫温生。大夫乌公,凭着天子赐给的鈇钺镇守河阳的第三个月,认为石生是人才,以礼为工具,将他罗致到幕府之下。没有几个月的工夫,又认为温生是人才,于是让石生作介绍人,以礼为工具,又将温生罗致到幕府之下。纵然东都确实有很多才能出众的人,早晨挑走一人,选拔其中最优秀的,晚上挑走一人,选拔其中最优秀的,那么从东都留守、河南府尹,到各部门的主管官员,以及我们两县的大夫,政事有不顺利之处,事情有疑惑不解之处,又到哪里去咨询从而妥善处理呢?士大夫辞去官位而闲居里巷的人,同谁去交游呢?年轻的后辈,到哪里去考察道德、询问学业呢?东西往来,经过东都的官员,也不能在他们的居处以礼仪拜访他们了。人们以这样的情况而称赞说:“大夫乌公一镇守河阳,东部处士的茅庐中竟没有人了!”难道不可以吗?
天子治理天下,他所托重和依靠的人,只是宰相和将军罢了。宰相在朝廷为天子求得贤人,将军在幕府为天子求得谋士和武将,这样,设想内外得不到治理,是不可能的了。我羁留此地,不能自己退而离去,想靠石生、温生的帮助直到告老归去。现在他们都被有权力的人夺去了,我怎么能不耿耿于怀呢?温生到了那里之后,在军门拜见乌公时,请以我前面说的关于宰相将军选拔人才的话,替天下道贺;请把我后面说的关于把我对他选尽东都贤人的私怨告诉他。
留守相公第一个做了一首四韵八句的诗来歌颂这事,我便趁势发挥他的意思写了这篇序。
祭十二郎文
韩愈
【导读】
本文是韩愈哀悼亡侄十二郎(名老成)的一篇祭文。被称为祭文中的“千年绝唱”,是古代抒情散文中的不朽名篇。文章通过对家庭、身世以及生活往事的回忆,倾诉了对亡侄的无限哀痛之情,同时,也抒发了作者对于家境零落、宦海浮沉、人事无常的深沉慨叹。
文章一改传统祭文的空洞,打破俗套,通篇采用散体,虽平平淡淡,语不惊人,却在朴实自然之中流露出至真至纯至深的骨肉之情,“字字是血,字字是泪”,肺腑之言,凄楚动人。
年月日[1],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2],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3],告汝十二郎之灵[4]。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5],惟兄嫂是依[6]。中年兄殁南方[7],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8]。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9],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10],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11]。明年,丞相薨[12],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13],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14],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15],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16],将成家而致汝[17]。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18]!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19]。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20],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天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21]?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22]。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23],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24],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致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25],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26],窆不临其穴[27]。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28]!彼苍者天,曷其有极[29]!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30],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21],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32]。
【注释】
[1]年月曰:旧说指贞元十九年(803)五月二十六日,按祭文内容当是六月二十六日。[2]季父:小叔父。兄弟排行,有时用伯、仲、叔、季做次序。[3]建中:人名。与下文的“耿兰”可能都是韩愈家中的仆人。时羞:应时的新鲜菜肴。奠:以酒食祭死者,这里指祭品。[4]十二郎:名老成,韩愈的侄子。在族中排行十二,所以称十二郎。[5]怙(hù):恃,依靠。[6]兄嫂:指韩愈的大哥韩会及大嫂郑氏。[7]兄殁(mò)南方:大历十二年(777),韩愈的大哥由起居舍人贬韶州(治所在今广东省韶关市西)刺史,后死于任所,时年四十二岁。[8]河阳:在今河南省孟县西。韩氏祖宗坟墓所在地。[9]三兄:韩愈只有韩会、韩介两个胞兄,“三”疑有误传。[10]董丞相:董晋。[11]孥(nú):统称妻子儿女。[12]薨(hōng):古代称诸侯或高级官员的死亡叫薨。[13]佐戎徐州:在徐州参助军事。[14]罢去:贞元十六年(800)五月,张建封卒,韩愈西归洛阳。罢,解除官职。[15]东:指汴州、徐州。它们在韩愈故乡河阳的东边。[16]西归:指回故乡河阳。[17]成家:安好家。[18]遽(jù)去吾:突然离开我。[19]斗斛(hú):古代量器,十斗为一斛,这里指微少。[20]诸父:伯、叔父的统称。[31]克:能够。蒙:承受。[22]耿兰:报告十二郎死讯的家人。[23]志气:指精神。[24]比(bì):近来。[25]兆:坟地。[26]敛:同“殓”,给死者更衣人棺。[27]窆(biǎn):下葬。穴:墓穴。[28]何尤:怨恨什么。[29]曷(hé):何,什么。[30]人世:人世间事,这里指出仕做官。[31]顷:相当于一百亩。伊、颍(yǐng):二水名,都在今河南省境内。这里指韩愈的故乡。[32]尚飨:希望死者的灵魂来享受祭品,旧时祭文常用此语结尾。
【译文】
年月日,叔父韩愈听到你去世消息后的第七天,才能够含着悲痛向你表达心意,派建中从远地备办应时的鲜美的菜肴祭品,祭告你十二郎的魂灵。
唉!我幼年就死去父亲,到长大成人,不记得父亲的容貌,只有依靠哥哥嫂嫂。哥哥中年死在南方,我和你年纪都小,跟随嫂嫂把灵柩送回河阳安葬。接着又同你到江南度日,虽然孤苦伶仃,但一天也不曾离开过。我上边有三个哥哥,都不幸早死,继承祖先的后代,在孙辈只有你,在子辈只有我。子孙两代各剩下一个人,真是形影孤单。大嫂曾经抚摸着你,指着我说:“韩家两辈,只有你们叔侄两个罢了!”你那时更小,一定不会再记得了,我当时虽然能记事,但也还不能体会嫂嫂这句话中的悲痛啊!
我十九岁,初次来到京城。四年以后,才回去看你。又过了四年,我去河阳祭扫祖坟,碰到你护送嫂嫂的灵柩回来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辅助董丞相,你来探望我,住了一年。你请求回去接妻子儿女。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离开汴州,你结果没有能来。这一年,我在徐州参助军事,派去接你的人刚动身,我又罢职而离开徐州,结果你又没来成。我想你跟随我东来徐州,也是异乡客地,不能久住,从长远打算,不如西归。把家安置好再来接你。唉!谁能料到你突然离开我而死去啊!我和你都还年轻,认为虽然暂时离别。终究会长久住在一起的。所以我丢下你到长安谋生,以求得微薄的俸禄。假使早知道会是这样,即使做车马万乘的公卿宰相,我也不会离开你一天而去赴任。
去年,孟东野到江南,我写信给你说:“我年纪还不到四十,却已视力模糊,头发花白,牙齿松动。想到父兄,都身体强壮而过早去世,像我这样衰弱的人,还能够活得长久吗?我不能离去,你不愿前来,担心我早晚死去,而使你抱无穷无尽的悲伤啊。”谁能料到年轻的死去了,年长的却活着,健康的人夭折,有病的人却能保全呢?唉!是真的如此呢?还是一场梦呢?还是传来的消息不真实呢?真的如此,我的哥哥具有美好的德行,他的儿子会夭亡吗?你那样纯正贤明竟不能承受他的福泽吗?年轻强壮的反而夭亡,年长体弱的却能保全活着吗?实在不能相信啊!如果是一场梦,传来的消息是不真实的,为什么孟东野的书信,耿兰送来的讣告,却在我的身旁呢?唉!这是确实的了。我哥哥具有美好的德行竟夭亡了他的子孙啊。你如此纯正贤明,应该继承家业,却不能承受你父亲的福泽啊。这实在是苍天难以猜测,神灵实在难以明白啊!这实在是天理不可推究,寿命不可预卜啊!虽然如此,我从今年以来,花白的头发有的变为雪白了,松动的牙齿有的脱落了,体质一天天衰弱,精神一天天衰退,没有多久就会跟着你死去了。死后如果有知,那我们就不会离开多久了;如果死后无知,这悲伤的时间就不会太长,而不悲伤的日子倒是无穷无尽的了。你的儿子刚十岁,我的儿子才五岁。年轻强健的尚且不能保全,这样的幼儿,又怎能希望他们成长自立呢?唉,悲伤哀痛啊!唉,悲伤哀痛啊!
你去年的信中说:“近来患了软脚病,时常发作很厉害。”我回信说:“这种疾病,江南的人经常有的。”当初没有把它看做一种忧患。唉,难道竟然因为这种病就让你丧生了吗?还有别的疾病才导致这种不幸呢?你的来信写于六月十七日,东野说你死于六月二日,耿兰报丧,不知道应该写明月日。大概东野派来的人不知道向家里人问明你的死期,正如耿兰报丧不知道应当讲明你的忌日。东野给我写信时,才问差遣的人,这人随便说一个日子来回答罢了。是这样呢?不是这样呢?
现在我派建中前来祭奠你,慰问你的孤儿和你的乳母。他们若有吃的,就可以守丧到丧期终了,待结束了丧期再把他们接来。如果他们不能守到丧期终了,那就立刻把他们接来。其余的奴婢,叫他们一起为你守丧。如果我有能力改葬,最后一定把你安葬在祖先的墓地,这样才能了却我的心愿。
唉!你生病我不知道时间,你去世我不知道日子。活着的时候我没有抚养你,同你在一起生活,你死后我没有亲自抚摸你的遗体,表达我哀伤之情,你入殓时我没有靠在你的棺木旁,下葬时我没有亲临你的墓穴。我的行为辜负了神灵而使你早早死去。我对上不孝顺,对下不慈爱,因而不能和你相养而生,相守而死。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你生时,影子不同我的形体相依,你死后,魂魄不在我的梦中相遇,这实在是我造成的,能够怨谁?那苍天啊,这悲伤哪有尽头!从今以后,我将无意在人世上奔忙了。还是在伊、颍的故土置办几顷田地,来度过余下的岁月。教育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希望他们成长;养育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到她们出嫁。就这样罢了。唉,话有说完的时候,可是哀痛之情却不可终止。你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唉,悲伤哀痛啊!你来享用祭品吧!
祭鳄鱼文
韩愈
【导读】
韩愈因为谏迎佛骨,被贬到潮州(今广东省)做刺史。到任不久,他了解到当地恶溪中鳄鱼危害很大,便命令下属官吏祭祀鳄鱼,并写下了这篇名为祭文实为讨伐檄文的文章。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历数鳄鱼的种种罪状,极力宣扬天子,刺史的声威,言辞激烈,很有气魄,表面上是对鳄鱼的痛斥,实际上是表达了作者对一切危害百姓的恶势力的满腔愤慨,所以有人称它“是一篇讨贼檄文”。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1],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2],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3],列山泽[4],罔绳擉刃[5],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6],况潮,岭海之间[7],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8],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9],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10],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扬州之近地[11],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士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龟晖然不安溪潭[12],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13],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14],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15],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最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注释】
[1]潮州:唐朝一个州名,州治在今广东海潮安县。刺史:州的行政长官。军事衙推:刺史的属官。[2]恶溪:即潮安县内的韩江。[3]先王:指上古五帝三王。[4]列:同“烈”。[5]罔:同“网”。擉(chù):刺。[6]蛮夷:古代称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7]岭:五岭,即越城、都庞、萌渚、骑田、大庾。[8]涵淹:潜藏。[9]今天子:指唐宪宗李纯。[10]六合:指天、地、四方。[11]扬州:传说禹分天下为九州,扬州为其一,潮州古属扬州地域。[12]晖(huī):睁大眼睛,无所畏惧的样子。[13]亢拒:即抗拒。[14]伈伈(xǐn):恐惧的样子。[15]丑类:众类,指大小鳄鱼。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潮州刺史韩愈派遣军事衙推秦济把一头羊、一头猪,抛到恶溪的深潭里,给鳄鱼吃,并告诉它说:
从前五帝三王统治天下之后,焚烧山野河泽的草木,用绳结网捕捉,用锋利的刀枪刺杀,消灭为害民间的虫蛇恶物,把它们驱赶到四海之外去。到了后代,帝王仁德浅薄,不能统治远方,连长江、汉水之间的地方都丢弃给了蛮、夷、荆、越,何况潮州处在五岭和南海之间,距离京城有万里之遥呢!鳄鱼在这里潜伏、繁殖,原本是它们最适当的地方。
当今天子继承我大唐的皇位,神圣仁慈,而又英武,四海之外,宇宙之内,都被镇抚而统辖。何况潮州是大禹足迹到过的地方,与古代扬州邻近,是刺史、县令所治理的区域,是进献贡品、上缴赋税,供应皇上祭祀天地、宗庙以及各种神明的地方呢!鳄鱼是不可以和刺史同住在这块地面上的。刺史奉天子的命令,镇守这个地方,管理这里的人民,而鳄鱼竟敢不老老实实地潜伏在溪底,却占据地方,吃掉老百姓的牲口及熊、猪、鹿、獐,来养肥自身。繁殖自己的子孙,和刺史抗拒,争个高低。刺史虽然无能懦弱,又怎么肯向鳄鱼低头屈服,心怀恐惧,不敢正视,给百姓、官吏丢脸,在这里苟且偷生呢!而且我奉天子命令来这里做官,在这种情势之下,固然不能不和鳄鱼辨明是非。
若鳄鱼有知,就听我刺史说:潮州这地方,大海在它的南边,大到鲸鱼鹏鸟,小到虾子螃蟹,无不被容纳而有所归依,凭借大海生存饮食。鳄鱼早上动身晚上就可以到达。现在,我和鳄鱼约定:三天之内,带领着你那一伙同类向南边迁移到大海去,以躲避天子任命的官吏。三天不行,就五天;五天不行,就七天;如果七天还不行,那是你始终不肯迁移了。是不把刺史放在眼里,不听从刺史的话;要不然,就是鳄鱼愚蠢顽劣,不可理喻,虽然刺史说了这一番话,却不闻不知。藐视天子派遣的官吏,不听他的话,不迁移躲避开,愚蠢顽劣,不可理喻,害民害物的,都可以杀掉。那么,我刺史就要挑选有才干技艺的官吏百姓,拿着强弓毒箭,和鳄鱼进行战斗,定要杀尽才肯罢休。到时别后悔!柳子厚墓志铭
韩愈
【导读】
墓志铭,是记载死者世系、爵里、生平,刻凿于石,埋入坟墓,以资纪念的一种应用文体。
柳宗元于元和十四年(819)逝世。当年,韩愈写《柳子厚文》赞其文才,悯其遭遇。次年,又写下了这篇墓志铭。本文中,韩愈除概述柳宗元的生平事迹外,着重论述了他在政治文学两方面的成就。以及他的高风亮节。文章既称颂他在遭贬谪后关心人民痛苦,解救被当作抵押品而沦为奴婢的人,充分肯定了他的政绩;又推崇他在文学词章上的杰出成就,并指出这比做将相有价值得多。
整篇文章感情真挚,自然流畅,表达了作者对柳宗元的惋惜和哀悼之情,有一种感人至深的力量。
子厚讳宗元[1]。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2],封济阴公[3]。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4],死高宗朝[5]。皇考讳镇[6],以事母弃太常博士[7],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8],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9]。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10],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11],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12],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13],率常屈其座人[14]。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15]。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16]。遇用事者得罪[17],例出为刺史[18]。未至,又例贬州司马[19]。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20],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21],约不时赎,子本相侔[22],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汁。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帅其质。观察使下其决于他州[23],比一岁,免而归者且一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24],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帅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25]。当诣播州[26]。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清于朝,将拜疏[27],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28],梦得于是改刺连州[29]。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30],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31],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32],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33],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34]。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35],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36],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37]。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38]。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39]。遵,涿人[40],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41]。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42],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释】
[1]讳(huì):避讳。对死者不直呼其名,名前加一“讳”字,表示尊敬。[2]拓跋魏:南北朝时鲜卑族拓跋氏在北方建立北魏王朝,也叫后魏。侍中:官名。掌管传达皇帝的命令。[3]济阴:郡名,今山东定陶县。封济阴公,是柳宗元六世祖,柳庆的儿子柳旦,本文有误。[4]褚遂良:字登善,钱塘县(今浙江杭州市人)书法家。[5]高宗:唐太宗的第九个儿子,名治。[6]皇考:对死去的父亲的尊称。[7]太常博士:掌宗庙仪礼的官。柳镇任太常博士是在母丧之后,辞职原因是“老弱在吴”。韩愈所记不确。[8]权贵:居高位而有权有势的人,这里指的是窦参。[9]侍御史:御史台的属官,职掌司法、监察。[10]逮(dài):到。[11]能取进士第:贞元九年(793)柳宗元考中进士。[12]博学宏词:唐代科举制度中的一种,专为考拔博学能文之士而设,不常举行。集贤殿正字:掌管编校图书的官。[13]踔(zhuó)厉:精神振奋,议论纵横。[14]率:每每。[15]蓝田:蓝田县,今属陕西省。尉:县里管理治安、缉捕盗贼的官吏。监察御史:掌管监察百官和巡按州县狱讼。[16]礼部:唐朝尚书省下分为六部,礼部是其一。员外郎:是部里的属官。[17]用事者:执掌政权的人,指王叔文。[18]出为刺史:宪宗即位,柳宗元与刘禹锡等都被贬,柳宗元被贬为邵州(今湖南省邵阳县)刺史。[19]司马:刺史下面的属官。[20]涯涘(sì):水的边际。[21]质:抵押。[22]子本:利息和本金。[23]观察使:唐分全国为若干道,道设按察、采访处置使,后改称观察处置使,简称观察使,掌观察各地吏治好坏。[24]衡、湘:衡山和湘水,都在湖南省。[25]中山刘梦得禹锡:刘禹锡,字梦得。[26]播州:治所在今贵州省遵义市。[27]拜疏:上奏章。[28]以梦得事白上者:指当时的御史中丞裴度。[29]改刺连州:改任连州(今广东省连县)刺史。[30]征逐:意思是往来频繁。征,招呼。逐,追。[31]强(qiǎng):勉强。[32]夷狄:古人称汉族以外的少数民族。[33]顾藉:顾惜。[34]坐废退:受牵连被弃置不被重用。坐,受牵连而获罪。[35]穷裔(yì):穷困的边远地方。[36]台省:指御史台、尚书省。柳宗元曾任监察御史和礼部员外郎。[37]万年:万年县。今在陕西省长安县境内。[38]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县。裴君行立:绛州稷山(今山西省稷山县)人,当时任桂管观察使,是柳宗元的上司。[39]舅弟:表弟,柳宗元舅父的儿子。[40]涿:州名,今河北涿县。[41]庶几:差不多,大概。[42]室:墓穴。
【译文】
子厚,名叫宗元。他的七世祖柳庆,作过北魏王朝的侍中,封为济阴公。曾伯祖柳爽爽,作过唐朝的宰相,跟褚遂良、韩瑗一道得罪了武则天皇后,在高宗皇帝时被杀。父亲名叫镇,为了奉养母亲,辞去了太常博士的官职;请求在江南当县令。后来,又因为不能够讨好当权大臣,丢掉了御史官职,当权大臣死去,才又被任命作侍御史。人们称赞他刚毅正直,跟他交往的,都是当时的知名人士。
子厚小时候就精明敏捷,没有不明白通晓的事。他父亲在世时,他虽还年轻,但已经成材,能够考取进士,突出地显示了自己的才华。大家都说柳家有个好儿子。后来,又通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被任命为集贤殿正字。他才智出众,行为端正,讨论问题,引证古今事例,融汇贯通经史及诸子百家,言辞锋利,意气风发,经常使在座的人为之折服。他名声远扬,一时之间人们都钦慕他和他往来交朋友,权贵大人们争着想要他成为自己的门生,众口一词地推荐他,称赞他。
贞元十九年,子厚由蓝田县尉提升为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后,任命他为礼部员外郎。遇到当权的人获罪,他也被循例贬出京城作刺史,还没到任,又按规定被再降职作永州司马。闲居在永州,他更加刻苦用功,专心阅读和写作。他的诗文汪洋恣肆,深厚凝练,达到深厚广博,无边无际的境界。同时,他还恣意尽情地游山玩水。
元和年间,他曾与一起被贬官的人奉召回到京城,又一道派遣出去作刺史。子厚被派往柳州。到任后,他感叹地说:“这里难道就不能做出政绩吗?”他根据当地的风俗,替他们设立教化、禁令,州民都顺从信服。当地有种习惯:拿儿女作抵押来借钱,约定如果不按期赎回,等利钱累积到与本钱一样多时,债主就把抵押的子女收作奴仆丫环。子厚为他们想方设法,让他们都把子女赎回家去。其中特别贫穷而无力赎回的,就叫记下他们的劳动报酬,等到数目和借款相等,就责令放回那些作抵押的子女。观察使把这种办法推广到别的州,到了一年,免除奴婢身份而回家的将近一千人。衡山、湘江以南考中进士的人,都把子厚当老师。那些受过子厚指点讲解而写文章的人,他们的文章都有章法,值得欣赏。
他被召回京城而又被派出去做刺史的时候,中山人刘梦得(禹锡)也在被派遣之列,应当到播州去。子厚流着眼泪说:“播州不是一般人能居住的地方,而且梦得家还有母亲。我不忍心看到梦得的困苦,他无法把这种情况禀告给母亲,而且也绝没有母子都去播州的道理。”他决定向朝廷请求,准备呈递奏章,情愿拿柳州换播州,即使再次获罪,死也无憾。恰巧有人把梦得的情况上奏皇上,梦得于是被改派去连州任刺史。唉,士人在困境中就显得出操守和道义。如今那些平日居住在里巷中的人,彼此倾慕相好,吃喝游乐相互应酬,恭维讨好,强装笑语以示谦虚,手拉着手简直像要掏心挖肺给对方看,指着青天白日流泪发誓,不论死活谁也不做对不起谁的事,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可是一旦遇到细小的利害冲突,哪怕只有像汗毛头发那样的小事,就翻脸不认人;对方掉进陷阱,不伸一下手相救,反倒把他向下推,还投下石头。这样的人,到处都是呀。这就是野蛮人甚至禽兽都不忍心作,可是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他们听到子厚的风范,也应该感到一点羞愧吧!
子厚年轻的时候,勇于帮助别人,不看重、顾惜自己,以为建功立业可以立刻成功,因此受牵连被贬斥。既被贬谪,又没有人了解他,有权力、职位高的人又不推荐引进,所以最终死在荒僻辽远的地方。才能未被当世所用,政治主张不能在当时推行。假使子厚在御使台、尚书省时,自己谨慎保重,能像在当司马、刺史时一样,也就不会被贬斥;被贬斥后若有人极力保举他,一定会被重新起用,不再处于困境。可是如果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长,困厄不达于极点,虽然功业上出人头地,可是,他的文学辞章,一定不会下苦功夫,达到像今天这样必能流传后代的水平。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让子厚遂了心愿,在一个时期内出将入相,拿功名事业来换传世的文章,得失如何,一定有人能够明辨的。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去世,终年四十七岁。十五年七月初十,运回万年县祖坟旁安葬。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六,只有四岁,小的叫周七,子厚去世之后才出生的。两个女儿都还幼小。子厚的遗体能够回乡安葬,费用全是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先生出的。行立有操守,有信用,和子厚是朋友。子厚对他也很尽心,到底倚仗了他的力量得以归葬。把子厚葬到万年县祖坟上去的,是他的表弟卢遵,卢遵是涿州人,性恭谨,对学问从不满足。自从子厚被贬谪以来,卢遵就跟随他和他住在一起,一直到他去世都没有离开。在他把子厚安葬好之后,又准备安排子厚家属往后的生活,可以说是一位有始有终的人。
铭文是:这里是子厚的安息处,又稳固,又安静,有利于他的后代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