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停车。”公共汽车刚刚绕过花坛,他站起来说。
售票员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一些不满,仿佛在责备他没有提前打个招呼。但是在车停下之后,她还是使劲把油腻腻黑乎乎的门推开,说道:“走好。”
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下车,不过在这里下车也并不意外。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到哪里下车都可以。他之所以要在这里下车,是因为实在太饿了。
腊月二十五,他被放了出来,带他出来的“政府”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放假,你小子也放假,我们放的是短假,你小子放的倒是长假。过年去吧,敞开怀吃!”
他犯的是强奸罪。
谁也没想到他会犯强奸罪,包括他自己。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个有口皆碑的乖孩子,不笑不说话,见面就问好。回家也帮父母干活,学习成绩一直在中上游,没有给父母丢过脸。临了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学,每月回一次家,非常规矩有规律。这是他的白天。
不知道别人的黑夜怎样,他的黑夜是另一副样子。
他想女人,从十六岁那年在地摊上买过一本叫《香艳楼》的书之后就开始想。想得要死。起初的想是漫天飞流的礼花,乱。没有一个明晰的对象,只要是女人就可以。女人常常是在梦中,模模糊糊的一片白,向他走来,还没走到他身边,他就会跑马。一跑马就完事了,像礼花的尾巴消失在空中,了无痕迹。上了大学之后,功课没那么紧了,身边的同学也都出双入对起来,他便也谈了恋爱。夜里还做那种梦,但梦里的女主角却越来越清楚,而且换得还很勤,几乎每一个入眼的女生,都和他有过柔情缱绻。他把她们都弄了个遍。他要她们怎样她们就怎样。她们要他怎样他也怎样。
当然,梦只是梦。梦想成真的最切实的目标还是他的女朋友。一瞬即逝的礼花长成了精准导弹。他像解方程式一样步骤明确绞尽脑汁地去解她,进攻她,一次又一次。可总是在最后关头被她拦截。“不行,不行,这不纯洁。”她总是这么说。她和他一样来自乡下小镇,守得紧。
那天夜里,他们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影像厅去看碟,看的是莎朗·斯通的《本能》,看到莎朗·斯通在接受讯问期间故意轮换双腿在那些男人面前显露自己体毛的镜头时,他觉得浑身的血都沸了。他抱住她,她没拒绝。可当他把手往她的裙腰里伸时,她忽然恼了,跑了出去。
他跟了出去,却已经看不见她了。他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斜穿过一个街心公园时,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躺在地上,支棱着双腿,一动不动,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酒气。刚开始时他吓坏了,以为是个死人。后来他慢慢走近,发现她还在呼吸,而且呼吸得很均匀。他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她一点儿都没有察觉。他这才明白她是喝醉了,在这里酣睡。
女人长得很一般,但是身材很好,腿修长匀称。她穿着一条长裙,没有穿袜子,裙子被支棱着的腿掬了上去,连内裤都一览无余。女人的内裤非常窄小,上面绣着隐隐的暗花。
向天发誓,刚开始时,他真是想做件好事,把她送回家的。一个女人深夜躺在这里,危险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学校在这所城市的西郊,夜里的行人本来就很少。
“喂,喂。”他把裙子给她放好,拽她。
女人不动。明明不胖的女人,拽着时却死沉死沉。他又拽了一次,女人依然没有一丝反应。第三次拽她的时候,他一着急,抱住了女人,女人也揪住了他。
“不要走,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她喃喃着,哼哼唧唧,带着点儿撒娇和放荡。她把他的手按到她的胸上,重又睡去。他的头一下子就大了。她的软绵绵的腰,她的丰满得要爆炸出来的胸,她内裤下面透出的神秘的黑丛,她全身散发出来的甘冽的体味……她是女人。是他如渴思浆如热思凉的女人。这是个机会。
车越来越少,行人也越来越少。他守着这个女人,矛盾着,煎熬着。零点过后,他算了算,已经有一个小时没有人打这个街心花园路过了,女人还在睡,似乎要一直睡下去。
他终于蹲了下来,拨开了女人的内裤,看见了那个魂牵梦绕的秘密。然后,他用小刀把女人的内裤一点点切开,让自己的秘密闯进了女人的秘密里。在他动的时候,那个睡中的女人似乎是很舒服的,甚至有几声轻微的愉快的呻吟。可是当他结束了之后,她睁开眼睛,一切就都变了。
他被开除了学籍。在看守所呆的两个月间,母亲从始至终都是像祥林嫂那样的自言自语:“他怎么这么傻啊。”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这么没出息的罪,还不如杀个人呢。”女朋友给他转来了一封信——当然是绝交信,痛斥他“下流,无耻,龌龊,肮脏,卑鄙,让全世界人都恶心”。
他被判了六年,因为表现好,减了两次刑,住了四年。服刑的监狱离家有一千里。四年间,母亲去看过他一次。
脚挨着土地的一刹那,他打了一个趔趄。坐得太久了,酸麻的腿让他有些失重。他背着一个深蓝色的旅行包,上面洒着黄色的小圆点,如同夜空里的星星。星星上印着两个硕大的连体字:北京。下面是一排相应的汉语拼音,也是字母和字母搅缠在一起,很热闹的样子。包的上半部明显是瘪的,这使包看起来很轻。
天正在下着小雪珠。很机灵,很调皮的那种,到手里,“刷”的就没有了。不仔细体会,连瞬间的凉润都是察觉不到的。到了衣服上,也是一刻间就消失了。弹到熙熙攘攘的路上,更是无影无踪。只是当人深吸一口气的时候,才会觉得鼻子里多了些冰辣的味道。
这是一个小镇,可也不是很小,比他家住的那个小镇似乎还要大一些。不过仿佛也是连一条正经的大街都没有。他走的这条,一定就是最宽敞的了。相当于长安街在北京了吧。
这种小镇的格局,他是熟悉的:左边是“幸福烩面馆”,右边是“小玉粮油店”,前面是“换面条”,旁边一行小字:一斤面换一斤二两面条,特细,二细,一细,一宽,二宽,特宽——这些都是面条的型号。再往前是“黎民百货”,门口还放着一张铁丝床,床上用木板压着一摞春联,春联上面还覆着一层油布。过往的人们没有谁看它一眼。这会儿,哪家的东西只怕都备齐了。他沿路过来,已经看到好些人家都贴上了。红红的,青青的。贴青联的人家肯定是白事不足三年的。这些习俗,从他小时候起就这样。
今天晚上,是大年夜。
街实在是很短。他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没有看见一家饭店开门。所有铺面的卷闸门都拉下了脸,如同秋天的扇面,不动声色地裹着一股寒意。
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他真是太饿了。当然,到百货店里买包饼干也不是不能垫垫,关键是,他已经两天没有热热乎乎地吃上一顿面了。天生就是吃面的命。这会儿,要是能吃上一顿面,喝碗清面汤,该有多么好。这两天,他基本上都是在汽车上过的,下了这辆上那辆,就是想离家越远越好。晚上随便找个旅馆,一蒙头就睡,第二天继续上汽车。一直赶到现在,吃的都是饼干。要是再吃下去,他觉得自己身上都变成饼干肉了。
“请问,哪儿有饭店?”他拦住一个正路过他身边的女人。女人腋下夹着一捆腐竹,匆匆忙忙地向前走着,听见他问,似乎被吓了一跳,随即呵呵笑起来。
“没有了,都关门了。回家过年呢。”她说。
“一家也没有?”
“没有。”
愣着的当儿,女人已经走远了。
他知道自己下错地方了。
雪下得比方才密了。然而没有风裹着,它下得似乎还有些犹疑。疏疏的,大大的朵片一点儿也不着急地盘旋着,迟迟缓缓地悬着,然后,低,再低,直到挨着了那些能挨着的物事。渐渐的,在屋顶,在路边,在所有人动不到的地方,涂出了些水粉一般的轮廓。
他从包里取出伞。伞是鲜黄色的,非常好看。这是他在监狱里劳动时亲自生产制作的,是他们的日常工作内容之一。伞面上印着“一路走好”。在他们监狱,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这两年已经叫“归正人员”——的出监仪式上,“政府”都会赠送给当事人一只礼盒,盒里有一本《公民道德规范》,还有这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