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成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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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最初的爱,最后的仪式

米兰兰与强家劲的婚姻一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在婚前他们就有口头协议,凡是带“提首旁和单立人”字样的体力活,强家劲责无旁贷地全部包揽;带“三点水和绞丝旁”字样的家务,由米兰兰承担。这倒别具一格,看上去也很公平,能避免日后两人磕磕碰碰。当然,碰上不带“提首旁和单立人”也没“三点水和绞丝旁”字样的活,在生活中还有不少,但这难不倒他们,一个眼神或者动作,两人能够心领神会,也不会计较谁干多干少。

婚后,他们各行其责,几乎没什么磕碰,加上强家劲机智灵敏,能逗几句乐,使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妙趣横生。每当办公室几个女人家长里短闲聊时,米兰兰像刚怀春的少女,一脸的幸福。这难免不被另外几个女人打趣,说她的模样腻歪得像晒化了的糖。是甜蜜就得让别人分享,米兰兰毫不掩饰地把她的幸福完完全全“坦白”了出来。本来是一小片的幸福,在办公室里一说,那幸福变得无限大了,像天上地下,既容得下行云流水,又盛得住五谷杂粮。这样的幸福不光赚足了小女人们的羡慕,同样也引起别人的妒嫉。

这有点像广告效应。广告就是要让一朵花变成一个花圃,一滴水变成一片湖,让所有的人都来闻这花香欣赏这湖水。米兰兰没想要做广告,但她确实变成了广告,她和强家劲间的那点腻甜,漫延到整个办公室。米兰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可是,唯独一人例外。

米兰兰留意到,每当姐妹们心情复杂地听她讲述时,姜姐却冷静地坐在那里,一脸平静地望着神采飞扬的米兰兰,从眼神中很难看出她的态度。米兰兰讲得起劲,大家起哄,米兰兰不失时机地望一眼姜姐,跟着大伙的起哄,姜姐的嘴角也只是抽动一下,淡淡地一笑,没有任何可以捕捉的内容。米兰兰心头有种“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的超然。

姜姐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问题出在丈夫身上,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被缠得焦头烂额,正不知怎么收场呢,姜姐闻风而动,真理在握,痛斥了一顿狗男女,图一时之快,与丈夫分道扬镳,自然给那个女人让出了地盘,圆了那对狗男女的梦。待顺过气来,冰锅凉被窝,她已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只能瞅着别人幸福和睦。一开始,姜姐就像失去阿毛的祥林嫂,见到熟悉的人就一副“痛并快乐着”模样,可慢慢地发现,别人的应和不过是对她的敷衍,当一桩艳色新闻变得不再新鲜,甚至有点馊味儿时,谁还会再为那种馊不拉叽的东西影响自己的情绪呢。姜姐还是理智的,及时中止了自己的“快乐”,在痛中孤苦伶仃,选择了沉默。不光对自己的事绝口不提,慢慢地姜姐对许多事物轻易不发表见解。

可是,米兰兰不一样,她对沉默寡言的姜姐一直都很尊重,在她与强家劲黏糊期间,需要大量时间卿卿我我,姜姐没少给她调换夜班,让她有足够的夜晚与强家劲纠缠。米兰兰记着姜姐的好处,对她敬重有加,两人算是走得比较近的那种,在女人堆里很难得。那阵子,米兰兰沉浸在新婚的蜜罐里,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处在最佳状态,需要的是他人的艳羡和赞叹,姜姐的这种云淡风轻,使米兰兰心里的那丝失落,也只是瞬间的,稍纵即逝,毫不影响她们的关系。

米兰兰是一家工厂职工医院的护士,因为是小医院,护士没有明确分到科室,全医院轮流值班制,就是每个护士都会各种病人的护理。米兰兰年轻能干,把工作中一贯的勤快细心也带到了家庭生活中,像侍候病人一样对待强家劲,他没有理由不知足!照这么生活下去,强家劲该幸福得要死。

可那是蜜月里的强家劲。休完婚假,一旦回到工作岗位,米兰兰就得倒班。逢米兰兰值一个星期的夜班,新婚的强家劲独守空房,才知道什么叫长夜漫漫,什么叫夜半无眠,太煎熬人,动不动上火,嘴角生一串水泡。好不容易轮到妻子上白班能正常厮守了,米兰兰像是被连续一个星期的夜班熬得失去了精气,倒回白班的前两三天,白天工作起来还能撑着,一回到家,跟抽掉筋骨似的,疲累得一点兴致都没了。面对强家劲的迫切需要,勉强敷衍几下。有时候还以一个护士的身份劝诫丈夫,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得懂得细水长流。这是明显的推辞,强家劲哪能听不出,可新婚燕尔,又身强体壮,这种事哪是你想节制就能节制得了的。于是,加班加点要把缺失的弥补回来。这样下去是吃不消的,强吃海喝太没生活规律,而且还影响质量,米兰兰得采取措施了。在这方面,女人最有办法:提前睡觉,借口身体不适,嫌强家劲抽了烟或喝了酒……更何况米兰兰是护士,多么难缠刁蛮的病人都能对付,区区一个强家劲不在话下。米兰兰的做法像打太极拳,倒也伤不着生活的筋骨,可是,强家劲不行,好端端流淌的湖水,非拦腰筑一道堤坝,那水还能平静么?米兰兰从强家劲有时阴阳怪气的话里听出了不满,她也觉得委屈,连着一个星期的夜班,白天要做家务,晚上就几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她又不是铁打钢铸,会累的,勉强的迎合强家劲又不乐意,她到底该怎么做才好?但在单位,米兰兰一点也没露出心里的委屈,照样装出沉浸在幸福之中,在姐妹们面前一口一个“我家小强”怎样怎样,幸福的汁液快要溢出来的样子。

时间久了,也只是米兰兰的这头热着,强家劲的心里起了凉意,他尝试着与妻子拐弯抹角地谈论这个话题。米兰兰何等聪明,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明着劝说不起作用,她又不能打消他的积极性,怕给他造成心理障碍,到那时遭罪的可是她自己,日子还长得很呐。思前想后,米兰兰突然间冒出一个念头:调动工作。唯有改变自己的工作性质,才可以脱离夜班,使他们的生活正常进行。否则……谁知道呢!反正,米兰兰不想要“否则”后面的内容。那可是很敏感的话题。米兰兰要调动工作也一样很敏感,护士能调到哪儿去?巴掌大点职工医院,除非你有过硬的关系,离开这个岗位。

强家劲对妻子的想法大加赞赏,连夸这个想法好,最能解决实质问题。可具体怎么操作,他又成了一棵蔫菜,再怎么浇水也挺拔不起来。强家劲在石油公司工作,只是个一无是处的统计员,只懂得叠加那些曲里拐弯的数据,别说根本和医院搭不上界,就是能搭上线,又能怎样?他连每次汽油涨价的准确消息都搞不到,更别说有什么过硬的关系帮妻子调换工作岗位了。

再好的想法也只能是想法。

米兰兰从云端跌到了人间,没有了那些云遮雾掩,一眼让她看到了生活的最本质。难怪人们都说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得多,因为现实才是最本真,最实际的。米兰兰的幸福终于在最本真的生活面前像一盏熬尽油的灯,渐渐黯淡下去直至熄灭。她照样得值夜班,强家劲照样得守空房,夫妻俩照样打着太极。米兰兰在姐妹面前有点撑不住了。一个人再有精湛的演技,没有东西可演也是很难堪的。最后,米兰兰沉默了下来,不再津津乐道她和强家劲的“幸福”。骤然的沉默如同喧闹间隙里的安静,很突兀也很容易暴露出一切。

有天中午,米兰兰没一点食欲,懒得去食堂吃饭,一人坐在办公室发呆,姜姐端着饭盒回来,给她带回来一份饭,放到面前柔声问道:“告诉姐姐,你是不是有了?”

米兰兰被呛了一下,愣怔看了一会儿姜姐,有气无力地说:“哪敢呀,白班夜班的,颠过来倒过去,连个晨昏都快分不清啦,这时要有了,不自找罪受啊!”

姜姐把手轻轻搭到她肩上,洞悉一切似的:“那就是遇到难题了,小强对你上夜班不满?”

姜姐说中了米兰兰的心思,她的委屈像墙上渗出的水迹,一点一点洇湿墙壁,隐忍着,却又无法完全控制,鼻子酸了,眼圈红了。她没好意思让姜姐看到自己的模样,把头埋下,微嘟着嘴,没有吭气。姜姐把饭盒往她跟前推了推:“我是过来人。夫妻间得忍。好啦,别跟自个过不去,趁热把饭吃了,回头我给护士长说一下,把下个月的白班再调给你,帮你过了这个坎,慢慢就好啦。”

“这哪儿行?你还有可可要照顾呢。”米兰兰顾不得眼圈里的红,抬起头,要站起来,被姜姐摁住了:“可可不愿跟我住,嫌我啰嗦她的学习,她现在大多时候住在她爷爷奶奶那里,这样也好,看可可就成了我的借口。”

“姜姐……”

姜姐嘴角往后扯了一下,她的笑在米兰兰眼里既无奈又苦楚:“啥也别说,她们在背地里议论得没错,当年都怪我图一时痛快把婚离了,其实后来想想,过日子不就是一种忍受嘛,你忍受不了这个,就得忍受那个。”

姜姐的眼神茫然起来,米兰兰看着忍不住心酸。

“我倒想再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来着,可到眼下这个年龄,想再找个合适的男人成家,比登天还难。好点的男人哪轮得到你?剩下的男人连我那前夫都不如,你说我捡回来有什么用?现在倒好,连孩子都嫌了。一个人倒是自在,可除了冷清,什么都没有,回到家再怎么收拾,没有生气啊。有时候我一个人做满桌的菜,可腾腾的热气依然敌不住心里的寂寥。别人的夜晚是暖色的,我的夜晚却是寒凉,这个时候,才感到自己有多悲哀。你说,人要那点自尊干吗,能顶个热乎乎跟你嬉笑怒骂的男人?对男人该迁就时,不能硬来,不然痛苦的只有你自己。”

这算是忠告,还是经验之谈?米兰兰不知道,姜姐哀伤忧郁的神情落在她眼里,居然全成了强家劲嘴角上的水泡,一个一个,火烧火燎,把她的心一下子灼疼了。她咬着嘴唇默默地接受了姜姐的馈赠,强家劲是她心里的火,她不能让那火燃烧得太炽烈,但也不愿让那火悄然熄灭。米兰兰知道自己和强家劲之间的症结所在,她不想因为上夜班使自己情绪低落而冷落强家劲,伤了两人的感情落得姜姐那样的下场。她曾听姐妹们背地里议论姜姐,说她孤单的日子过怕了,想找个男人过日子,可别人给她介绍的大多是糟老头,她不心甘心,实在熬不住了,就去黏糊前夫。刚开始听到这种议论,米兰兰还挺惊诧,姜姐是怎样好强的女人,若不是太好强,又怎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男人。可就算后悔,又怎么能回过头将自己赢来的尊严踩到脚下呢。米兰兰想不通,觉得这比她前夫当年的作为更让人不耻。可米兰兰又很同情姜姐,就算她真的去找前夫,或许有她的难言之隐,反正女人活到这种地步,也一定是经过百般挣扎才迈出的,够不容易了。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不管姜姐的前夫怎样伤害过她,可在姜姐心里,前夫是她心中一座曾经倒塌尔后又重新砌起的墙,她就想在那座墙边偎一偎,靠一靠,这有什么不妥呢?她想如果自己是姜姐,会不会在孤寂的日子也会时常想到强家劲呢?答案是肯定的。肯定之后,米兰兰却为自己的想象伤感起来,好像自己真的被强家劲抛弃,一个人孤单地生活,在漫漫的长夜里感受内心被撕裂的冷清。

夜班调成白班,生活有了规律,日月晨昏清清楚楚,米兰兰的焦虑淡了,被夜班搅碎的情趣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在米兰兰的心里活泼泼地滚动起来。趁着黏糊劲,米兰兰把强家劲好好地满足着。强家劲的脸不再绷着,时常嘴角还往上翘,一副十足的得意样子,对米兰兰比蜜月那会儿还温存,就连该是米兰兰那些偏旁的家务活,他也会捞起来干了,还没一句怨言。米兰兰又回复到新婚时期幸福在云端的感觉,但她已没了在姐妹们面前炫耀的心思。就让幸福往前走着,悄然绽放吧。

米兰兰的好感觉并没有淹没她对姜姐的感激之心,她想不能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让姜姐一次又一次地顶夜班,怎么着也得表示一下谢意。她把这个意思一说,强家劲举双手赞成,还给妻子出主意,怎样的感谢程度才能把姜姐打动,今后经常给米兰兰调夜班。

米兰兰一听不高兴了:“你想倒很远。”

强家劲理直气壮地说:“怎么啦,难不成娶了老婆,还让我每月再守十几夜空房,经常挂空挡啊!”

这话说得没有错啊,哪个新婚男人不愿意守着自己的妻子?米兰兰不言语了,说啥都没用,她又何尝不想每个夜晚都能躺在强家劲身边,哪怕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只要身边有强家劲,听到他熟睡时的鼾声,感受来自他热气腾腾的气息,心里也是踏实的,满足和安静的。

还是想一想怎么感谢姜姐吧。

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快,一个月还没怎么过呢,倏忽就到了月底,下一个月像一张开的血盆大口,露着狰狞的白牙,森森地候在那里,等着吞噬米兰兰的快乐。想着还得上夜班,米兰兰就发愁,苦着脸,说话蔫蔫的,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有次给病人打针时,居然拿错药,拿青霉素当葡萄糖,硬是没察觉,幸亏被别的护士及时发现制止了。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可见米兰兰都愁成什么样了,她不好意思再找姜姐换班,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姜姐都主动给她换了无数次夜班,她哪好再找姜姐换班?米兰兰是个有分寸感的人。

有天,趁交班前没人,米兰兰期期艾艾地给姜姐说了想请她吃饭的意思,连她自己都觉得说这种话很难为情,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姜姐习惯性地扯了下嘴角,淡淡地说,这话在你心里憋了很久吧,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饭就不吃了,你也用不着非得感谢我,反正我也没家庭拖累,这事对我来说没啥影响,就我现在这样,白天夜晚有什么区别?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能为姐妹们的幸福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呢。你就别老放在心上了,我就当成是排谴空虚,打发无聊啦。

米兰兰脸皮发烧,姜姐说得轻淡,可她清楚这是姜姐真心实意在帮她,她再不好意思与姜姐调夜班了,但拗不过,姜姐背着她找护士长又换了几周夜班。本来是好事,米兰兰的心里却一点都不踏实,与姜姐打个照面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弄得姜姐也挺尴尬,不像帮了人,倒像是亏欠了别人似的。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有天,姜姐对米兰兰说,你要觉得这样下去难受,就想想别的办法吧。

“能有什么办法?”米兰兰幽幽地说,“当护士的,连护士长都得当夜班。”

“就没想过换个岗位?”姜姐说,“只要不上夜班,问题不就解决啦。”

米兰兰说:“这个我早就想过,可咱们医院巴掌大点,除了行政岗,哪还有不上夜班的?护士调行政岗,在咱们医院还不成了天方夜谭?就算能成,我只会给人拿药打针,哪有那个能力。算了,还是先凑合吧,慢慢总会渡过这个时期的。”

姜姐想了想,说:“岗位倒是有的,药品库房的那个老保管快要退休了,她那个岗一个礼拜都不定有啥事,夜班就更不用上了,既清闲又不担风险……”

米兰兰一下来了精神:“我怎么没想到呢,库房的确是个清闲的岗位。只是——我认识院里的领导,人家不认识我呀,不一定去得成。”米兰兰耷拉下眼皮,陷入愁苦之中。

“事在人为,现在的事不都这样?只要你想去,办法——我看能不能给你搭上这个线。”

米兰兰嘴上谢过姜姐,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跟她一样不愿当夜班的大有人在,凭啥能轮到她头上?库房虽说不是个特别好的岗位,可比护士这个伺候人的岗位强多了,真要有关系,姜姐自己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也就是见她情绪不好,安慰一下她罢了。这样想着,米兰兰叹口气,也没把这事往心里搁,就当没这回事好了。

谁知过不多久,姜姐给米兰兰透露,那事有戏,库房保管员马上要退,院长正在物色人选呢,她趁机推荐了米兰兰,院长说可以考虑考虑,相信很快就有结果了。

米兰兰一时有些发懵,怎么也不相信,这事居然就有了眉目。看着姜姐一脸的平静,她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本来是有心无门的事,突然之间,门却开了,尽管她还没能走进那门,可门里隐约的风景已叫她惊喜交加。她张着嘴愕然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姜姐。

姜姐看出米兰兰的疑虑,扯了扯嘴角说:“实话对你说吧,几个月前,院长就考虑叫我去库房的,但被我拒绝了,你可能不信,对我们护士而言,库房的确是个省心省力相对清闲的地方,我为什么要拒绝,说白了,我不愿去那种地方,你可能觉得平时我很少跟大伙一起说说笑笑,也许库房才是我最应该去的地方,但你不知道,我受不了那份清闲。每天下班我最害怕的是回家,空荡荡的一个家,你知道在偌大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内心是什么感受吗?是凄凉,是冷漠,被无边无际的空虚和寂寞啃噬,这种时候,你说我能干什么,只能一遍一遍想以前的日子,边想边懊悔……有时候我连死的心都有了。在单位就算是一个人,因为没有让我懊悔的东西,心里就会平静一些。做护士虽然忙点、累点,但这里有人声,有笑脸,有熟悉的、热腾腾的话语,能与人打交道,不管是病人还是姐妹,有事情做,心里总是充实的……”

米兰兰看到了一个中年女人隐埋在内心的伤痛和苦闷,也感受到了对方的善良与坦诚。米兰兰感动得流下一串热泪,此刻的姜姐是那样的柔弱无助,像个迷路的孩子,彷徨着,迷茫着,张着两只手探询着前进的方向,可是,哪里是她的目标呢?迷雾重重之中,她的身躯越来越单薄,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她吹倒。但姜姐并没有真的被风吹倒,她坚强地站在米兰兰面前,目光很坚定,一点都不像个弱者。倒是米兰兰自己满脸的泪,软软的身子斜倚着墙,越看越像个弱者。

很快,米兰兰接到了院长的传唤。事情进入了实质阶段,那一刻,米兰兰是激动的,兴奋的,同时,她也是惶恐的。别说院长,就是科室主任都没主动给她搭过话,她不是个善于经营自己的人,从卫校毕业到工作结婚的这几年里,她过的一直都是简单的生活,没有要她上蹿下跳的需要,院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在她视线里就成了墙上的风景画,美是美,可与她无关。现在却不一样了,她需要真实地触及那些风景了。院长要找找她谈话,虽说医院不大,院长只是个百十号人的院长,但米兰兰还是紧张,踏进院长办公室的那一刻,屋里瞬间的黑暗使她无法适应,她差点被地毯绊倒。

院长很会抓住时机,他看上去像个糟透的老头,身手却很敏捷,似乎早已料到米兰兰会被柔软的地毯绊倒,他早早地候着,在她一个趔趄还未站稳时,他像头豹子似的扑了过来,将她坚定地扶住。米兰兰心下羞愧,正要说声谢谢,院长的两条胳膊却上了发条般顺势将她拉进怀里,铁箍似的把她抱拢起来。米兰兰懵了,这样的情景她连想都没想过,甚至不知道院长这般身手是在干吗,她的身子僵在院长怀里,一动也不敢动。院长的动作倒极具连贯性,刚抱紧她,紧跟着一张瘦巴巴的老脸就贴了上来,嘴拱到她的脸上,腥乎乎的热气扑了她一头一脸。

直到院长把米兰兰的脸舔得湿乎乎一片,她才清醒过来,用力推着:“院长,不要……”

院长抬起他干瘦的脸。适应了暗黑的米兰兰这才看清院长紧巴巴挤在一起的满脸皱纹,还有脸上的湿漉,使她恶心得要吐。

看来,院长是个老手了,他抽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却没一点松动,他熟门熟路地将抽出的手插进米兰兰的怀里说:“你要反抗,要喊叫,你就反抗就喊叫吧。”院长忙乎的同时,从他的黄板牙里又挤出一句话来,“别人都会认为你是为库房保管员的位置,来勾引我的!”

米兰兰被院长的话再一次击懵,刚恢复的一点意识又失去了,她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院长的话一点没错,谁都会相信她是为了库房保管员的位置而来。她的身子不再挣扎,像经历了一场马拉松,疲软得没了一点劲。她痴呆呆的眼神不知落在幽暗房间的哪个地方,从进门到现在,她就没看清院长的办公室里有什么摆设,事实上,她连转动眼球的气力也被院长的威胁击成了粉末,随着她软沓沓的身子一起飘落在松软的地毯上。她似一摊烂泥,抖动着被院长摊在厚厚的地毯上,任由他像个外科医生那样摆弄。

院长大概没想到会这么容易上手,他准备的不是太充分,显得有点手忙脚乱,渐渐地,他恢复常态,平静下来,竟然还从容地去扣上了门锁,拔掉了电话线。关键时刻,他还有条不紊地采取了避孕措施。其实,院长的这一行动意义不是太大,因为他摆弄了半天,忙得气喘吁吁,却没多大成就。整个过程,基本上就他一人瞎忙乎。院长一头大汗地忙完,见米兰兰紧闭着眼不反抗也不叫喊,更奇怪的是,她居然连衣服也不自己穿,在地毯上那么难看地摊着。院长不好意思了,他给米兰兰一件一件地穿衣服,边穿边轻声地叹息。可是,还听不见米兰兰的回应,院长有点生气,把穿了一半的衣服丢到她身上,气呼呼地说:“你这个米兰兰,到底要我怎样你才满意?”等了半晌,仍然不见声息,他又捡起丢下的衣服,显得极有耐心地边穿边说,“实话给你说吧,我是看你年轻,长得标致才这么冲动,女人嘛,不就是为了让男人冲动?这不更说明你有魅力?要是换年龄大点的,我哪有这心思,很费体力嘛……”

天空变成了铅灰色,树木脱成光秃秃的枝条,冬天像道阴影覆盖下来,改变了自然,也改变了米兰兰。

米兰兰和姜姐不一样,就算能说服自己,心里有一时的宽阔,但她无法挥去那道阴影,因为她无法回避自己的丈夫。面对无辜的强家劲,有种隔膜感竖立在他们中间,她的心像被砂纸慢慢地打磨,扬起的粉末呛得她泪水喷涌。米兰兰想着,自己的生活轨道该转弯了。

米兰兰主动提出与强家劲离婚。强家劲摸不着头脑,非要她一个理由。米兰兰说,没有理由,就是要离婚。强家劲气得大骂道:“米兰兰,你脑子肯定进水了,刚调了岗位不用再上夜班,你就穷折腾,简直是疯了。”

米兰兰不说话,任强家劲骂。强家劲骂累了,停下来,忽然抱着米兰兰说:“咱不调岗了,你还去当护士,我以后顺着你,不再缠你,不离婚,行吗?”

米兰兰摇摇头。

姜姐从米兰兰突然间的变故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她不能说,只能用自己的切身体会劝说,米兰兰一句也听不进去,她不做任何解释,认准要离婚,绝不回头。姜姐心里明白了,她突然间泪如泉涌,抱住米兰兰抽泣道:“妹妹,是我害了你啊,姐姐求你了,咱不要那个破岗位了,以后我还替你换班,把一切都忘了吧,重新开始生活,听姐的话,这婚不离……”

米兰兰默默地替姜姐擦掉眼泪,说:“不行,这婚我非离不可。”她都想好了,既然都付出了,为什么不调换岗位?

几天后,米兰兰一脸平静地领着强家劲到院办开完离婚证明,扯着他来到自己的新岗位——药品库房。库房不大,并没有多少库存的药品,空气中流动着各种药物的混杂味道,闻上去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有多难闻,比门诊治疗室里针剂与人体的混合味要舒坦得多。强家劲抽了抽鼻子。米兰兰竟然关上了库房的大门、窗户。强家劲疑惑间,米兰兰硬把自己塞进他的怀里,仰头望着他的眼睛,颤声说道:“强哥,你答应最后再要我一回,好吗?算我求你了!”她很怀念当初的那种感觉。

强家劲没有惊讶,不说一句话,他狠狠地把她的衣服扒光,报复似的,粗暴地把她放倒在巨大的药柜上。突然间,他停下来,像熟悉这个库房里的一切,准确无误地拉开一个抽屉,翻出安全套,默默地给自己套上。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再怎么着,米兰兰寻找不回当初的那种感觉了,她的心被痛楚包围着,全身颤抖不已,她咬紧牙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道:“强哥,我真舍不得你,可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

他们的离婚方式也与众不同。

离婚后的米兰兰一直打不起精神,神情总是痴呆的,谁也摸不透她的心思,她的眼神总是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除非有人惊扰,不然她的一个姿势能保持大半天。姜姐经常来库房看米兰兰,越看心里越难受,怕她憋出毛病,硬拖着她出去散心。米兰兰拗不过,终于跟着去了一次。

在这个秋天的傍晚,她俩在街道边的一个树林里坐了很久,谁也不说话。夜色浓得像她们的心情,谁也理不清,她们只想这样坐着,坐着。直到秋天的蚊子叮咬得受不了,才起身离开。

走出树林,经过一个街心公园时,一帮老头老太太在路灯下围着录音机在跳舞。时间不早了,俩人却不约而同地站住,傻傻地看着跳舞的人群。一曲跳完,老头老太太们没有下场的意思。这时,录音机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迪斯科”乐曲,强烈的节奏感使人全身震荡,那帮老头老太太像注入了兴奋剂,一点顾虑都没有,胡乱扭动起来。

姜姐的身子怕冷似的打了个激灵,胳膊和腿甩动起来,向人堆里扭去,迅速进入舞动的人群之中。她仿佛找到了释放口,摇头晃脑,动作极其夸张,像要把心中的一切发泄一空似的。她的舞姿有些扭曲,但还说得过去,在一堆老头老太太中间,绝对鹤立鸡群。

米兰兰被姜姐的举动惊得一时不知怎么才好,她发现姜姐的嘴角扯开了,比平时大了很多,她边跳边向米兰兰招手,叫她过去。她没有摇头拒绝,也没点头同意。那一刻,她的脸上有了一丝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