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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游荡的生灵(9)

从文化宫后门出去,就是菜市街。街两边都摆满了蔬菜、水果。摊贩们吆五喝六,招徕生意。来买菜的,大多是老年人。仿佛他们是众多家庭的“保姆”。大凡人老了,也只能买买菜,做做饭,以此证明自己还有用。那些做儿女的,大概也只有等到肚子饿了的时候,才会想起家中的老人来。这些老人,活了一世,活得世故,也活得精明。他们往往为了一、两毛钱,拉下老脸,跟摊贩吵嘴,争得唾沫飞溅,面红耳赤。那些叫骂声里,藏着的,全是油、盐、柴、米、酱、醋、茶,以及对儿女们的情和爱。

令我感到兴奋的,是这条街上的两家旧书摊。我每次路过,都习惯性地停住脚步,凑上前去看看有没有我喜欢的书。我在这两家书摊上,曾购买过三大箱旧书。都是些老版本,品相也还完好。好些书现在都难买到了。大部分的书,都是单位图书室的藏书。书的扉页上,还印着诸如“某某机关图书室”等字样。有些书属于作者赠书。我买的好几本书上,都留有作者签名。也许,这些书的主人,曾是作者的朋友,或者至交。否则,作者也不会送书给他的。然而,时移事异,友情怕也被时间淡化了吧。致使这些象征友谊的书籍,沦落街边,落满了尘埃。当然,也有让我感到温暖的书籍。我曾购得一册贾平凹散文自选集,那本书上,画满了不少横线。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读书心得。书的扉页上,还贴着两张被剪辑下来的报纸。报纸上刊登的,是有关贾平凹散文的评论文章。看得出,这本书的主人,一定是贾平凹的忠实读者。我猜想,这本书,要么曾经影响过他(她)的人生;要么,感动过他(她)的心灵。这大概便是一本书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吧。

从文化宫路右拐,就到了人民大礼堂。这是重庆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旅游景点。不少的外地人来重庆,都要来这里看一看。如果礼堂再稍微大一点,那气派,丝毫不比人民大会堂差。礼堂的正对面,是中国三峡博物馆,免费开放。没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走进去,感受一下历史的古老和文明的进程,给自己带来一些思考和启悟。参观完博物馆,我总要到旁边的露天茶馆要一壶茶,一个人,慢慢地品,品历史的苍凉,也品人世的滋味。

二〇一〇年初春,散文家阿贝尔去凤凰,路过重庆,我邀他来这里喝坝坝茶。夜幕低垂,晚风拂面。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文学,谈人生。由于谈话投机,竟忘了时间。直到零点过后,天空飘起小雨,我们才握手言别,披着夜色离开。

三峡博物馆的侧面,即是我们编辑部现在的办公地点——人民路二百五十二号。隔不远,有一家皇桥大酒店。凡来了作者,我们就到这里来用餐。以至于,这里的服务员,都知道我们是杂志社的人。每次吃饭,酒店都给打八折。后来才听说,这家酒店的老板,曾是一个诗人。我们沾的,都是文学的光。

惟一让人不解的是,如此富丽堂皇的一家酒店,门口竟然挂着一块“重庆市畜牧科学院”的牌子。有一次,《西湖》杂志副主编吴玄到重庆来,让我事先给他找个住处。为图方便,我便在皇桥给他订了一个房间。他到后,我带他去酒店入住。刚走到门口,他便站住了。说:我还是去你们编辑部睡沙发吧。我问何故,他说:“进去,就成畜生了。”话毕,我们都大笑了起来。

【在重庆的码头上流浪或飞奔】

我不想直接说苦痛,那就从写景开始吧。

几场冷雨过后,冬天就跟着来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空气像吸足了水分的海绵,稍稍一挤,就泪眼汪汪,露出委屈的模样。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阴沉着脸,像一个生闷气的怨妇。惟有街边的树,依然沉静,挂着一点绿。不像北方的树,那么荒凉,透着粗犷。

远处的山,只能呈现一个轮廓,像谁在白纸上信笔勾勒出的一幅素描。雪是很少下的,只刮风。风从山的那面吹来,猛烈,虎虎有生气。但风在翻越山头时,被山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后,就弱了,羞涩了。以至到达城中心时,就只存一点余威,卷起马路边的几片残叶,在空中翻来覆去地飘。

天桥上行走的人,都缩短脖子,穿起大衣,把身体保护起来。我则像一条刚刚破茧的幼虫,睁大惊恐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目光游离,甚至有些躲闪。经过漫长的冬眠期,我的目光似乎还只适应黑暗。对于这个庞大而繁华的大都市而言,我是渺小的,易碎的,不堪一击。哪怕身旁汽车经过时的一阵气流,都有可能把我卷入这座城市生活的旋涡,在劫难逃。

而在这之前,我还肩扛一把锄头,或手握一把镰刀,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锄地或砍柴。陪伴我的,是母亲苍老的容颜和父亲伛偻的脊背。寒风从山坡上刮过,鬼哭狼嚎。这种风,我太熟悉了。从我的童年起,它就没离开过我的记忆。我是亲眼看着它如何把我母亲的脸割出沟壑的,如何把我父亲的背刮弯的。我更是深切地体会到风是如何把我一天天吹大、吹成熟的。每次父母路过我干活的田地时,他们都要借助自己瘦弱的身体,替我挡挡风。他们怕风过早将我吹病、吹老。他们需要留下一个健康的我,来为他们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更重要的是,万一哪天他们死了,至少得为自己留个送终的人。

我必须替父母活着,好好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当我放下锄头和镰刀,背起布包踏上山路的那刻,母亲哭了。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松开,好似一松手,连接我和她血脉的这根藤,便断了,再也接续不上。父亲则站在山路的那头,静静地看着我渐行渐远的身影,仿佛看着从他身体里逃跑的一个灵魂,带着他一生的理想,负重上路。

就这样,我带着一个家族的梦想,怀揣恐惧的心情,离开了家——那块生我养我让我既爱又恨的土地。

车子到达重庆的时候,已是黄昏十分。一天的生活快结束了,而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饥饿让我更加寒冷,我把手伸进裤袋里,摸了摸那几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币,最终还是忍痛掏出三元钱来,在街边的一个小面馆里,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条是属于民间的,底层的。我也是属于民间的,底层的。那碗小面,给了我太多关于幸福的想像,和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

吃完面条,天完全黑了。次第亮起的路灯,发出鹅黄的光晕,迷蒙了我的双眼。我站在菜园坝汽车站外面的广场上,擦肩而过的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匆忙的脚步来来往往,从我的影子上踩过。我不知道那些脚来自哪里,就像我不知道自己将到哪里去一样。我只看见那一双双粗大的脚,沉重的脚,先后从我的耳朵上踩过去,鼻子上踩过去,眼睛上踩过去,胸脯上踩过去……将我踏扁,踩碎,压成齑粉。每一次踩踏,都是一道伤,一种痛,在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内蔓延、发酵、裂变。

我躲在疼痛里,四顾茫然。耳边响起的,是嘉陵江和长江汇合流淌的滔滔水声。

寂静在隐遁,喧嚣在蔓延。我的周遭遍布黑暗。几个扛着蛇皮袋的人从我面前走过,穿着破烂,表情僵硬。刚走了一段路,他们又倒回来,再次从我身旁走过。我们彼此对视了一眼,目露凄楚。我迅速埋下头,怕被他们的眼神灼伤。从他们的言说中,我知道他们跟我一样,来自乡下。脸上落满尘土,指甲盖里藏满垢甲。我们体内流着相同的血质。我们的肌肤上生长着青草和庄稼。当他们在离我不远的一根电线杆下躺倒睡觉时,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疼痛潮水般淹没了我。他们是大地上一株株弯曲的秸秆,紧紧抱在一起,抵抗生长,也抵抗死亡。我知道,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兄弟。

黑夜沉沉。

我和我的兄弟们,没有一片瓦,没有一寸土地。我们是一群被现代城市文明所遗弃的边沿人。站在重庆的大街上,我看不清未来生活的方向。眼里只有恐惧,只有颤栗,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要不是X及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真不知道那夜该怎么办。或许,只能跟那些躺在电线杆下的兄弟们一起,蜷缩在黑夜的边沿,做着永无止尽的恐怖的梦。

X是我在重庆惟一认识的熟人,也是我惟一值得信赖的朋友。他同样来自乡下,跟我一块儿长大。那时候,我们都还不谙世事,懵懂无知,但对生活充满热情,对未来深怀憧憬。每天黄昏,我们肩背背篓,手拿割草刀,站在山坡望落日西坠,爬上树杈看炊烟升腾。太阳每落下一次,我们都双手合十,祈祷它能把我们带入城市。我们是那样虔诚,双目紧闭,两膝跪地,内心肃穆,仿佛两个圣徒在面对他们的宗教和信仰。日升日落,寒来暑往。我们的祈祷最终全都化为泡影。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可我们的生活却越过越枯燥。超强度的劳动压榨着我们的身体和青春,面对疼痛的生存,我们是失语者,是料峭寒风中折断翅膀的麻雀。

但即使是折断翅膀的麻雀,也渴望飞翔,哪怕一挣扎,就会遭遇创伤。

X即是在创伤中奋力挣扎的那只麻雀。

我至今还能回想起那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我头戴一个破草帽,脚穿一双被雨淋湿的黄胶鞋,去喊X一同上坡割草。我走到X的家门口时,看见他正在院坝边的磨刀石前磨刀。那把刀割过太多的草,以致刀刃磨损得像一弯月牙。X用拇指刮刮刀口,铮亮的刀刃过于锋利,将他的拇指拉开一丝缝,血珠像一条红线缠在他的指头上。他把指头放进嘴里吮吮,正准备起身跟我走。这时,X的父亲醉熏熏地从堂屋大摇大摆走出来,一脚将X面前的背篓踢飞一米多远后,破口大骂:你个野种,成天吃了饭,就只晓得割草。除了割草,你还能做些啥?去,先把茅坑里的粪挑了,再上坡割草。X铁青着脸,把父亲踢飞的背篓捡起来,并示意我赶紧走。谁知,X的父亲再一次将背篓踢飞,还顺手扇了X一个耳光。那个耳光像一个炸雷,在村子的上空滚过。X浑身颤抖,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仇恨的目光箭一样射向他的父亲。当X的父亲再次举起手扑向X时,X早已挥起那把锋利的月牙刀,向他父亲砍去。那枚月牙,恰好落在X父亲的右胳膊上。X的父亲大叫着与X扭打在一起,像两个仇恨已久的敌人终于交锋。那一刻,X把多年来积压的怨恨统统向他父亲发泄了出来。X虽然矮小,但勇猛、狠毒。他从不对父亲手下留情,挥舞的两个拳头,像两把铁锤轮番从父亲的头上砸下去。他恨不得砸掉父亲的两颗门牙,甚至咬下他的两片耳朵。那个阴冷的下午,一个儿子报复了他的父亲。X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大逆不道之人,被村人们骂为不肖子孙,忤逆,无人性。但X胜利了,他不仅战胜了强权和暴力,还战胜了屈辱和自卑,战胜了贫穷和苦难。

X到底还是逃离了乡村,尽管是被迫的。

X来到重庆后,因找不到事做,一度流落街头。睡过草坪和广场,也睡过天桥和桥洞。后来碰到几个从合川来的大哥,介绍他去做“棒棒”,生活才勉强有了着落。X说,当“棒棒”是最苦的差事。冒烈日顶寒风不说,还受人歧视。就是人家手里牵的一条狗,都比“棒棒”有尊严。一根棒棒就是一把刀,我每天都在刀尖上穿梭。干过几年棒棒后,X觉得前途无望,苦海无涯,他便寻思着另谋出路。为跨越从乡村到城市的这段路,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牺牲了亲情不说,还把自己的根割断了。走到如今,他已是过河的卒子,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哪怕路漫漫,夜茫茫;哪怕他明知掉进了自己为自己设置的陷阱。其目的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借城市的一角屋檐避避风雨,让自己游走的灵魂安宁下来。

在失去了对亲人的牵挂后,X放开胆子去走自己的路了。他走街窜巷,搞过传销,捣过烟酒,卖过碟片,发过传单……他曾数次被公安机关拘留,后来又都化险为夷。生活总是让人琢磨不透,在经历过种种挫折之后,X决心要为自己开创一条光明之路。他要亲手揭开这座城市的面纱,抚摸一下这座城市的肌肤。他要在重庆的大街上挺胸抬头地走着,走出一个乡下男人的气度和阳刚。

重庆给了X一个幸福的坐标。

二〇〇六年,他通过多年打拼,终于在沙坪坝三峡广场附近按揭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新房。在此期间,他还和江津来的一个打工的姑娘喜结良缘,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日子终于向他露出了微笑。这意味着X已经融入了重庆这座城市,他不再像浮萍一样漂浮。更不再像我一样,继续在看不清方向也看不到尽头的未来之路上苦苦摸索,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打量城市的灯火。

当X把我接到他那温暖的小屋时,我只剩下一具肉体的躯壳和满身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