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一帮工友成立的红卫兵组织叫“东方红战斗队”,以大本营井下工人为主体,骨干成员包括在局机械修配厂做修理工的二舅、井下掘进工张麻脸等,以后扩为“兵团”时又吸纳了王建国等学生和干部。东方红战斗队刚成立时因不擅造反而碌碌无为,碌碌无为就默默无闻,骨干们最擅长的是聚一起喝酒,借酒宣泄不满,不满的对象因人而异,有针对某个领导的,也有针对其他造反派组织的,这些牢骚是日后窝里斗——派性斗争——最早的是非观和情感萌芽。尽管东方红起初知名度很小,团体中却蕴藏着如大本营地下储煤一般深厚的政治斗争的力量资源,即全体成员在旧社会都苦大仇深,根正苗红,没有一人出身地主、资本家、小业主和富农。当然,与外不争不斗、碌碌无为也等于缺失了一个活人时常需要的心理和情绪刺激,内部对组织的头儿们开始怏怏不满,要求批斗赵局长。那时,赵局长虽然没有被专门关押,人身自由却全在红旗组织的掌控之下,有人便向大舅提议,请他向三舅借赵局长一用。
莫看大舅在家中有着姥爷在世时的威严,但随着三舅学历的日渐升高,尤其时常听到大本营人夸赞三舅的大字报,大舅心中对三舅油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怯懦、敬畏感。战友们的请求又无法推辞,他只好支派张麻脸说,你只管借去就是。看出大舅畏难,张麻脸便让大舅出具亲笔借条,大舅无奈就写了一张,上面全部就三个字:“沈大刚。”这是大舅能书写的全部汉字。
张麻脸见三舅时换了身洁净的工作服,脖子系上白毛巾,脸刮得猪皮一样白,这使腮上麻坑更加昭著。三舅正埋头写文章,一侧墙上分别夹挂着《人民日报》和印着红字的文件。三舅不抬头已经知道是张麻脸,已经知道是张麻脸仍然不抬头就更显威严,这与他十七岁的年龄极不相称,这更使得张麻脸相信了外界的一个传说:三舅曾给毛主席当过半个月的秘书。他一时有些悚场,腿也有些瘫软。
三舅看过麻脸带来的纸条就不那么严肃了,他把眼睛眯成两枚枣核状,全部的眼球就被掩住了,迸出一股子不曾有过的冷气。三舅说,张哥,批判稿带来了吗?看到张麻脸呆滞的脸,三舅解释说,既然要开批判会就要有批判稿。张麻脸这才明白三舅是要审稿。他说,要什么批判稿?咱煤矿工人的铁镐就是批判稿,我们给他糊了个像电厂烟囱那样高的高帽子,这就是批判稿。三舅说,那怎么行呢?我们开斗争会批判会,斗的是思想,批的是灵魂,而不是折磨他的肉体,大本营不是国民党的白公馆,渣滓洞。
三舅不出借赵局长伤了东方红的面子,东方红骨干会议就成了声讨和诬骂红旗组织的会,碍着德高望重的大舅的面子,自然不能指名道姓骂三舅,就挑红旗组织里不顺眼或者曾有过龃龉的人詈骂,将不顺眼和发生过龃龉的人逐个骂完后,就拣出身不好的人骂,先是拣地富反坏右、资本家、小业主、当过国民党兵的、参加过三青团的詈骂,再拣曾留学苏联的、戴眼镜的詈骂,骂着骂着,俨然一层薄窗户纸被捅破,东方红人突然悟到了他们被红旗组织冷落、被歧视的隐秘性答案:红旗造反派中出身不好的人太多,他们美其名曰“造反”,实际上是阶级报复呀,他们批斗的人实际上就是当初带领咱穷人闹翻身的人哩。
埋在地心里的煤若要燃烧要发光,必须有思想的镐去挖掘。那个干燥寒冷的初冬,犹如拨开乌云见太阳,这柄思想的镐出现了:不容许地富反坏右卷土重来!还乡团还乡就将它击溃!想让我们工人阶级再遭二遍苦受二茬罪办不到!这道理就是火种,燃着了大舅他们潜意识中的立场干柴。
那次会议上,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上层领导有许多人对滥造反极其不满,认为许多被批斗的干部——类似赵局长——实际上是好干部。
听了这话,联想三舅的行为,大舅心里沉甸甸的。
大舅叫沈大刚,十四岁时被招至大本营掘煤。矿主是日本人,每回返乡省亲,总带回些花花绿绿的玻璃糖块分给大舅,从未品尝过洋糖的大舅舍不得吃,总窝藏在被筒里,待捂得有些臭味了,给偶尔到矿上玩耍的二舅吃,日本人的孩子撞见了就和二舅争抢,被二舅打得哇哇号啕。我第一次听到大舅这番叙述时很机灵地就把二舅想象成英勇的小八路了,禁不住询问大舅日本人如何鞭笞二舅。大舅说,日本人打的是自己儿子,因为日本人带糖来的目的就是“犒劳”中国人。当时的大舅确实被犒劳得内火炽烈、肢力飙长,裸着脊梁,上身各部位都是硬土块似的肌肉疙瘩和鼓突的血管,工友间定时段采煤,大舅采煤量总是最多,被晋升为工组长。国民政府接收煤矿后,那个姓包的矿长为笼络大舅,择了栗花崮双山涧村一女给大舅当了媳妇,即我的大妗子,大舅在大妗子身上发泄过后,余力全倾到了采煤上,又晋升为采煤轮班班长。解放军打下大本营后,大舅这个井下通很快被提拔为副工区长,后被赵局长提拔为采煤区区长,成为一实实在在的科级干部。同事狎戏他说:“谁来给谁当把头。”大舅是个仗义的汉子,懂得吃水不忘掘井人这个朴素道理,实实在在回应说,谁对我好我就给谁当把头,我现在就是给赵局长当把头。这话被赵局长闻后私下训诫说,你这是右派言论呀!这话不能再出去说了!日本鬼子、国民党也用过你当把头,表面对你好——那是诱你做汉奸、当狗腿子,那是诱你吸大烟!
东方红战斗队悄悄遣人见了赵局长,传回话说,赵局长“非常支持广大工人群众的革命行动”。这以后,以大舅等为骨干的东方红兵团成立,麾下是大本营矿区几万产业工人。
这以后,红旗组织失去了对赵局长的人身控制。依三舅在以后一张大字报里所说:“走资派赵黄就是东方红保皇组织的真正后台老板!”
隔不几天,三舅的“六评”出现在大本营街头,将矛头直指赵局长鲜为人知的私生活——
在苏联修正主义国家,一小撮走资派生活堕落程度令人发指,如在哈尔科夫一个家具厂,厂长竟然有好几个老婆。在乌兹别克一个集体农庄,主席竟然有三个妻子。他们是共产党的败类,给以美帝国主义为代表的世界反共势力提供了所谓“共产共妻”的口实。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一下赵黄局长,你究竟有过几个老婆?现在还有几个老婆?你的孩子都是一个老婆生的吗?能否给予大本营的工人阶级和革命群众一个坦诚的交代?
多少年后,我进入大学,方才知道三舅上段文中借引的苏联背景,是此前《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所列事例。在当时的大本营,了解这个知识的人并不多,却全部看懂了大字报质问的意思。
几个老婆?天大地大般的秘密呀!煤城一下子又炸了营……
【三、王建国被小舅教训了】
造反开始那年小舅上初中二年级,班里绝大多数同学都参加了组织,小舅长得细胳膊细腿,尖嘴猴腮,腰哈得总像肚子疼要拉稀,在男生中个头最矮,并过早地戴上了一副近视眼镜,受到歧视,就没人邀请他参加组织,更不会推举他当小头头,小舅顺其自然自成了一派。当时,大本营人立场大致分四派,一是东方红的保皇派;二是红旗的造反派;三是逍遥派,即哪一派也不参加,这派人少,约占成人总数的一成;四是极少数的骑墙派,哪一派得势归附哪一派,这派人更少,百里挑一。小舅自成的一派可名以“双重派”,重是双重间谍的那个重,既为大舅办事,又为三舅办事。为大舅办事因为大舅是族长,不得不驯从;为三舅办事是因为小舅是三舅的忠实崇拜者。
那段时间,小舅和几个游荡孩子热衷起“砸玻璃”。赵局长家毗邻后巷的三间房后窗玻璃早已被砸过无数回,已没了玻璃,封以木板和硬纸箱,没什么砸头了,再砸就是砸前面的窗玻璃。砸前窗不容易,需要准确测算出窗户位置,隔着墙抛掷,力气均匀,掷出的砖石块要不偏不倚,还要选择院内没人的时候砸,砸了就跑,才能既砸了玻璃,又不被对方发现肇事者是谁。让小舅伛着腰猫在墙旮旯做暗哨、偷报个信儿什么的还凑合,做这种打砸之类的冲锋陷阵的活儿就难为了他。他曾经偷养蜂人桶里的蜂蜜,惹怒了周边蜂箱的蜂群,蜇得他头、脸和光裸的脊梁上泛起了几百个毒泡。他曾经偷撷山里农民的麦黄杏,被逮后被扣押了书包,扒得只着个裤衩,罚往麦场扛了一下午的麦捆,麦芒刺得上身皮肤过敏红肿了半个月。干这类事不是他的特长。
那一天,他和伙伴商议好砸赵局长家的前窗,砖头出手前已惶恐得腿、臂和脖子全部抽搐,只想着快些将砖头掷进院内了事。伙伴约定,有一人轻声吆着“一、二、三”,待到“三”落地时一齐出手,而后一同逃跑。当时,小舅一边攥着砖头,等待那个“三”字的冒出,一边神经质似的货郎鼓般甩头向巷子两头看,同伴刚吆到“一”时,他突然睃到了出现在巷子东首的王建国,即仓皇出手逃跑,结果将砖头掷到了自己耳朵上。
睃到了王建国,小舅自信获得了新情报,即到老驴家去找三舅。
老驴是三舅的同学,真名吕学明,在班级同学中大一岁,同学称他老吕,绰号老驴。老驴的爸爸解放前在邻县国民政府中做收发员兼图书管理员,县城被解放军占领前,县长匆促南逃,得知老驴爸爸碍于家事不准备逃,便口头任命他为代理县长,委托他办一件事,去一人家催收欠款,待反攻回来后交与他,并给了他两张盖了政府鉴印的空白笺纸以催账。以后,老驴爸爸用盖了鉴印的笺纸写了两张政府告示,一是要求凡粮铺不得关门使百姓断粮;二是劝诫百姓居家中不要外出,避免被交战无辜伤害。解放后,其父被政治管制,起初倒无大碍。“反右”那年,其父旧事被掀出,说不许粮铺关闭才出现了抢购,以至于解放军进城后粮铺存货全部告罄购不到粮,又不能收百姓的粮,只能饿肚子,这是一大罪状;国民党弃城遁逃,解放军进城没费一枪一弹,劝诫百姓不外出,形成了解放军进城没有百姓欢迎的凄惨、尴尬场景,这是第二大罪状,因此被判刑十八年。老驴妈妈生下他后即被原县长拐携南逃了,他自小就没了妈妈,其父入狱后几年,奶奶去世,他便孤自生活至今。
老驴没参加红卫兵组织咎因是顾虑自己出身不好毁别人事,但三舅是他最好的同学,常从他那里借到稀罕书,与老驴交谈总能听到一些新鲜见解,也因此,大本营有人传说,三舅的九评其实是老驴帮写的。
小舅敲老驴家门,三舅在里面问清来人后开了门。老驴从里屋天花板一窟窿里吊下身子,踩着床上的圆木凳下来。两人继续着似乎是刚才的谈话。三舅说,我最喜欢的还是这本《少年中国说》。随即,三舅背诵说,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任公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老驴也背诵说,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三舅说,写得真好——这个梁启超。
三舅说,毛主席肯定读过,所以才看重我们青少年红卫兵。
三舅对愣在一边的小舅说,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不能对任何人说——知道吗?!
小舅嗫嚅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也听不懂呀。
小舅向三舅汇报的情报是王建国又钻进赵局长家里了。
王建国的爸爸是大本营最大一所煤矿的矿长,是最早站出来公开支持红旗班向赵局长造反的县处级干部,成为红旗派别的特别顾问。多年后,大本营的人说,实际上是王矿长想夺赵局长的权——别人想夺也夺不了呀!但令大本营人不解的是,王矿长的儿子王建国却与爸爸划清了界线,公开加入了东方红兵团。以后,许多人才明白过来,王建国的叛逆是为了追求赵小彩,借助从爸爸那里偷窃的信息,再借助暗中向赵局长通风报信的机会接近赵小彩。
听三舅和老驴分析到这儿,小舅悻悻地说,哼——他别想好事!
几天后的一个晚间,赵局长家四合院外黢黑黑的,阖着的双扇院门吱嘎一声开了,王建国蹑着脚走出。乍由光亮的室内进入黑巷,王建国眼睛还未适应,几步远处一道矿灯炽白的光柱骤然射到他的脸上,王建国影影绰绰看到对面几个人戴着口罩,刚刚皱起眉眯起眼,一包掺着细沙和白石灰粉的纸团猛地掷到了他的脸上,灰粉迷入他的眼睛,他使劲抓挠脸颊,哇哇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