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不能想见他在校园里度过了几个、几十个或几百个愉快的日子,但是他读书读得似乎疲乏了。正如在林区居得过久一样,他的目光总迷离地抛向遥远的没有明确空间的某个角落,就那么痴痴地望着,似乎期待着自己能够缓缓地飞起来。
第三度暑期来临,他请我为他的一个谎言提供道义上的支持。他不想去探望父母,却想与几位同学沿着城市西部的山地无目标无定规地徒步游走,过一段风餐露宿的日子。
我便告诉大哥,你儿子实习去了。
行期一个月。当我预计他们已经深入太行山腹地的时候,他却只身落魄地返回,而时间刚刚过去十日。他像得了一场大病,在我家终日昏睡,不吃不喝。他身边少了尾巴似的女友,显得格外孤单。我料想他是失恋了。
我问他:“你是远足队长,怎么自己回来了呢?没出事吧?”
他笑笑:“……政变了。”
“大家玩玩走走,何必认真呢。”
“有时候是必须认真的。”
“你是不是不太合群?”
“没完没了地看人演戏,累了。”
他依然淡漠地笑着,样子倒并不怎样孤苦,只是眉眼儿加度疲乏了。设身处地想想所谓政变和演戏,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吧?消失了的岁月里面,发生的已经极其多了,再多一点儿便容不下,便要溢出来了。
他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便拖着肮脏的衣体赴了林区的家乡。不出七日,他又更加落魄更加沉郁地推开了我家的大门。除非只在林区宿一夜,否则他不能这么快回来。他那留了青淤的额角把一些秘密泄露给我了。
我试探他:“碰在哪儿了?”
他很坦率:“碰在父亲的拳头上了。”
“他凭什么要打你呢?”
“嗨……一点儿小事。”
“多住几天怕什么?”
“林子里到处是斧头,他脾气又大。”
尽管像往常那样温和地笑着,但是他说得很认真,目光里是一腔深深的寂寞。开学前那段日子,他每每读书读到深夜,我偶尔醒来会听到旁边屋或院子里有轻微的咳嗽声,那是滚沸了的思想发出的响动吗?——暗夜里一些电光似的东西划过去了。
我不能原谅他。真正的知识没学到,净学了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他满嘴喷粪!舌头能当锯使,指指点点教训别人怎么活。他才活了几天!他学坏了,全是胡言乱语,简直不像我们家的孩子。他的话让我难受,我不能不揍他。你要禁止他议论与他不相干的事,否则我不放心。总之,我很难过,自己不争气,儿子也不争气,半辈子好像白过了。他头上的伤好了吗?我抬手是吓唬他,他梗着脖子不躲,逼我打他。可惜打了太阳穴,打在脸上就好了。你嫂子现在还跟我过不去,好像我把她儿子杀了。我跟她没法讲理。这鬼日子怎么越过越没意思了?我总的感觉,儿子没法指望了。我不揍他,我管他!让他别忘了咱们是谁。
大哥几时成了悲观主义者呢?他在林区也算个不大不小的人物,死而无怨地将青春做了祭品,点缀了一座坚固的纪念碑,其粗糙的内心竟然后发制人地敏感起来了么?
一些电光似的东西确实划过去了。
【七】
在初秋落雨的黄昏,我家的餐桌上摆了祝贺生日的宴席。那块四斤三两重的嫩肉滚雪团一般滚过二十二年路程,端端正正地坐在一片菜香之中。他装束清洁,表情宁静,宁静得像一道等待落箸的新鲜的大菜,期望人们赞扬他的味道。气氛令人不安,那条红烧鱼瞪着一只眼冷冷地瞧我们,烧猪蹄也直挺挺,似乎要像马蹄子一样奔腾起来。
他的失了恋的女友携未婚夫作陪,轻轻地用男低音一般的声音跟他絮语。未婚夫在一旁听着,目光在众人的脸上警惕地走来走去。这是个更为高大也更为有力的年轻人。
他目前的女友坐在另一侧,不漂亮,脸色苍白,像枯萎的落叶一样无声无息地依偎着他。他不时摸摸她的肩膀,竭力做出无意而为的样子,结果是令各方都十分动人了。
他们说了许多,开始喝酒。他们混沌的思想洒在酒桌上,生了一股稀薄而脆弱的香气。我无言,然而一缕类乎少年孤独情思般的气氛从心底汹涌地翻上了喉头,岁月像箭一般从眼前射了过去。
他又饮了一大杯,眼眶顷刻间便湿润。他说:“……没关系,没关系。”
然而泪水哗然,如雨而下了。他自己终于无力阻挡那些沉重的流体,独自穿过落雨的院子,缩进了窄小的厨房。他扶着煤气灶蹲下,四周满是油污的瓶瓶罐罐。他毫无目的地到处轻轻抚摸,甚至抚摸那肮脏的地板,似乎要把落在上面的泪水擦去。夜里的秋雨频频敲打,将内外的一切无奈而温柔地充斥了。
他说:“……什么也干不成,干不成!”
我说:“你们不能说点儿别的吗?”
他肩膀抽搐着想说什么,不是想说,是想喊。他一个字也吐不出,却“哇”一声令人战栗地号啕了。秋雨里显现了大哥碑文一样的文字,一些湿润而森然的文字。
我不记得咱们家有谁用这么大力气哭过。
客人离去了,他已醉得无颜送行。
夜里醒来睡不着,眼睛瞪了许久才听到院子里有些奇怪的声音,冷雨依旧缠绵,没有一丝风。他和衣卧在院落的雨洼里面,像一条披着一身黑鳞的巨大的死鱼。没待我走近,他便开始蠕动,半张脸浸着积水,似乎在寻找一个更惬意的姿势。
他说:“我身上热,让我躺一会儿。”
我说:“你这是怎么了呢!”
“真舒服呀……太舒服啦……”
“你就这么没出息么?”
“三叔……别管我;我用不着你们管!”
他偎着泥水哧哧笑起来,笑得清醒而诡秘,使淡淡的夜气也羞涩了。我被这自暴自弃的样子激怒,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黑暗中仿佛生了瓷器破碎的声音。他还在笑,那笑已凝固,在片刻间几乎迫使我与他并排躺到肮脏的水洼里去。
我将他吃力地拖了起来。
我抱住了一个羽毛一般轻柔的婴儿。
【八】
那个负着一大包行李踟蹰地踏入城市的少年已经不存在了,甚至那个躺在秋雨里排解愁肠的人也已经不存在了。岁月淹没了他,进而使他飘浮起来,成了一个无须长辈惦念而成熟的人。不论清晨和黄昏,城市各处,便走满了这样的身躯和一张张年轻而又苍老的脸。各自的目光已经穿不透彼此的面孔,一张张面孔把真实留在了独处的陋室,留在了只身独处的情感与思想的无边原野。太阳仍在一日复一日地照耀,而一切都隐到阴影里去了。
他已毕业,开始做命定由他来做的一些事。他一向勤恳,任何担心都多余。他甚至活泼了一些,轻松的谈吐将苦思愁想的痕迹一律抹杀了。只是眼神儿永远雾一样,记录着运行着一种永恒,在静夜的灯光下,那眼神儿会射出怎样的光芒?不堪想见,也不能想见了。
大哥仍旧来信,谈些生动的话题。
你说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五米高的老树杈上跳下来,毫毛未损。场部一个退休的老家伙从二楼顶往下跳,一骨碌就爬起来了,据说还增强了食欲。人世真是太妙啦!总之,有百利而无一害,你让刘星也试试。这小子需要这个。我这一辈子数现在心情最好,你说怪不怪?
大哥指的是气功。气功千万种,从树上往下跳的功夫还从未听说过。让年轻人练这个未免滑稽,我买了些气功书,只想自己练练,没打算去拉拢别人。自感乏味之后,我便将这件自我夸张的趣事放弃了。
那次惊人的表演却不期而至。我在屋里看新闻联播,妻子从厨房回来频频朝窗外努嘴。我趴在玻璃上一看,发觉刚刚吃过饭的刘星浴在青色的月光中,已经前仰后合龇牙咧嘴,不亦悲乎乃至不亦乐乎了。
那是灵魂自由而自发的表演。他就那么摇着,唏嘘着,颤动着,醺醺然侵入了一种他独自占有的生动境界。痛苦与欢欣的分野模糊了,空间和时间已逃遁,为他留出了任意涂抹和踏践的空白。这一向稳重而忧郁的孩子摇着摇着,终于像健康的猴子一样啸叫起来,凄厉而高亢,向夜色笼罩的一个看不见的高度攻击,那茫茫大音冲上去扩散开来了。
气功专著谓之曰:猿鸣。
我屏气聆听,落下两行冷泪。为使他安静下来,我能做些什么呢?等他安静下来之后,我该说些什么呢?我说什么呢!
我发誓什么也不说了。
原载《小说林》1990年第1期
点评
小说以一个从偏远林区走出来的少年学生为人物核心,通过对其进入大学读书经历的描述展现现代教育所面临的问题和困境。
十八岁的刘星带着大山的气息来到“我”的面前,竟然令素未谋面的“我”有了做父亲的幻觉和冲动,此时的刘星是纯净的、可爱的,尽管他少言寡语。但是大学生活逐步改变了这个不经世事的少年,他背负亲人的期待而来,却没能通过大学教育获得足够的性格和技能上的成长。在大学里,他混混沌沌,不仅没有吸取知识的精华,反而沾染上了一些不良嗜好,他逐渐远离以“我”和我大哥为代表的亲人和生活,就像他失败的游走探险一样,他逐渐走上一条我们都不熟悉的人生道路,离我们越来越远。而这一切变化均与他背后的那个大学有关,那个一直被誉为知识圣殿的场所改变了这个年轻人,却没能将这个普通人的人生推向一个光明的方向和高点。面对刘星,“我”的情感是极其复杂的,我违背大哥的意愿支持他恋爱,也在他失恋颓废之际恨铁不成钢地伸出了巴掌,“我”是矛盾而困惑的。
现代教育在改变一代代年轻人,也在不停地吞噬一些人,如果这个过程可以称之为一首“教育诗”,那么这首“诗”无疑是一首美与丑共存的诗,是一首音符杂乱、内容驳杂的诗。(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