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周围的学子们越听越觉得有趣,一个个笑得直揉肚皮。
作为即将卒业的太学生,只要在过去的三年多时间里稍微用点心,就不会错过《庄子·说剑》这样的名篇。而王固今天却从始至终,都没弄清楚苏著的话到底出自何处,恰恰验证了他胸无点墨这个事实!
“姓苏的,休要逞口舌之利。有本事,你就跟王师弟当场切磋!”
“王师弟,他在拿庄子的话诓你。别跟他废话,直接跟他手底下见真章!”
上阵终须亲兄弟,“青云八义”中的顾华和阴武实在无法忍受王固继续给他们丢脸,干脆跳起来,大声指点。
二十三郎王固,这才终于发觉自己丢了大丑,顿时气得两眼冒火。把宝剑向前一递,直奔苏著肩窝,“我管你练的是什么剑!能赢,才是好剑!”
“啊!”苏著没想到对方在大司徒严尤面前也敢下狠手,顿时被逼得连连后退,“且住,你已经输了。苏某刚才说过,你这种剑术无异于斗鸡!你,你真的敢往我身上刺!姓王的,老子甭看赤手空拳,也未必就怕了你!”
“大不了,老子给你偿命!”王固连续三剑,都没伤到苏著半根寒毛,禁不住恶向胆边生。猛地换了个招式,目标由肩窝变成了苏著的胸口和梗嗓。
这下,苏著可就麻烦大了。手中没有任何兵器,想要招架都无从招架得起。只能凭着灵活的脚步和身体来回躲闪。眼看着,他就要真的血溅当场,半空中忽然传来了一声霹雳般的怒喝:“够了!都给老夫住手。同门相残,算什么本事?!”
“住手,都给老夫住手!”祭酒刘歆(秀)也气得满脸铁青,拍着桌案大声怒斥。“贵客面前,你们两个还嫌丢人不够多么?!”
“你他娘的少管……”王固正在气头上,本能地就想威胁说话者少管闲事。猛然间,却用眼角的余光发现其中一人正是大司徒严尤,顿时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踉跄数步,扶着宝剑大喘粗气。
“孽徒,还不向向大司徒谢罪!”五经博士崔发护短,第一个冲上来,背对着严尤,朝王固大使眼色。
“学生刚才一时怒火攻心,惊扰了大司徒,不敢求饶,愿领任何责罚!”王固即便再跋扈,也不敢跋扈到当朝三公的头上,立刻还剑入鞘,喘息着朝严尤行礼。
“小子行事孟浪,还请大司徒见谅!”苏著眼珠一转,干脆跟王固站成了一排,主动向严尤赔礼道歉。
“唉——,你们两个无赖顽童,彼此同窗多年。平素父辈都日日相见,何必闹得如此水火不容?!都退下吧,下不为例!”严尤心中对王固好生失望,却耐着其父亲和叔叔的面子,不方便当众斥责。叹了一口气,淡然挥手。
“谢大司徒!”王固怏怏地又拱了下手,低着头,快步返回自家的座位。两眼当中,不知不觉间又充满了怨毒。
“学生记住了,下次绝不再犯!”同样是被斥退,苏著的心情,却比王固好了足足一百倍。笑呵呵地给严尤做了个揖,然后像凯旋的将军般,高高翘起下巴大步往回走。
严尤把二人的表现都看在了眼里,忍不住又轻轻摇头。
今天他之所以接受刘歆(秀)的邀请前来赴宴,目的就是检验一下本届即将卒业的学子成色,顺道从中挑选几个真正的人才,将来做种子培养,以免大新朝的将领青黄不接!谁料先跳出来一个王固,表面光鲜,肚子里装得却全是干草!后跳出来一个姓苏的纨绔,巧舌如簧,眼睛里头却没有半点儿大局。
如果本届学子都跟王、苏二人一般成色,今天这顿酒宴,就没有继续吃下去的必要了。想到这儿,严尤干脆不再等刘歆(秀)再弄什么花样,自己主动长身而起:“不光是他们两个,在座诸君都是太学里的翘楚,应该懂得,陛下重金聘请名师教导尔等学问,并为尔等提供衣食,绝非想提供一个地方让尔等争强斗狠,更不会愿意看到尔等手足相残!”
“是,我等谨遵大司徒教诲!”众学子不敢怠慢,纷纷站起身,在各自的矮几后朝着严尤长揖而拜。
“嗯!”严尤的目光迅速从众人头顶扫过,然后板着脸补充,“知道就好!同窗之谊,犹如手足。有时甚至比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还要亲上三分。为了一点儿虚名,就手足相残,此行与禽兽何异?!”
“大司徒说得是,我等将引以为戒!”
“大司徒的教诲,我等一定牢记在心!”
众学子闻听,再度躬身受教。
“嗯!”很满意众人的态度,严尤的脸色缓了缓,轻轻点头。“能不能记住,不光看嘴上说,还看将来如何相处!老夫管不了那么远,但老夫麾下,如果有人胆敢互相倾轧,因私废公,老夫定将其军法从事!”
众学子听得心中一哆嗦,连忙又纷纷拱手。严尤见大伙多少还能听得进去自己的话,忍不住又越俎代庖,替刘歆(秀)强调了一番做人和做事的基本道理。然后,才双手下压,示意大伙自行落座,同时,带着几分期许说道:“陛下矢志重现三代之盛,是以才大兴太学,以举国之力,养天下贤才。尔等当中,日后必然有人出将入相,成为国之栋梁。是以,切莫把大好光阴,浪费在彼此之间的争风上。两只井底之蛙,打破脑袋,又能赢到多少好处。携手跳出井外,才能看到天空地阔!”
众学子被他说得脸上发烫,讪笑着再度拱手称谢。严尤笑着还了个半礼,缓缓改换话题,“有些东西,你们卒业之后,慢慢自然会懂,老夫现在不多说了,说多了也没用。老夫今日没太多时间,挨个让尔等一展所长。故而,干脆在这里问尔等一句,太学何以为太学?尔等终日在太学里头埋首苦读,究竟又为了何事?”
这两个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却复杂无比。当即,众学子们就纷纷陷入了沉默当中。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儿,才陆续有人起身回应,“太学,乃天下学堂之冠。五帝时为成均,夏时为东序,商时作右学,周则称其为上痒。待到前朝,董圣献计于汉武,兴太学,置名师,以养天下之士,此后,太学之名方才固定下来。”
“太者,大也。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有人记性好,干脆直接照搬《礼记.大学》,以免多说多错。
还有人则引经据典,力证太学乃一国文教之源。太学兴,则文教兴。太学衰,则其国运与文教,也必然凋零。
严尤听了,也不品评大伙说得是对是错,只管笑着轻轻点头。众学子见他如此随和,心中的畏惧之意渐去,说出的话,也越来越坦诚。
但是,大部分人,都把精力放在了第一个问题上。对于第二个问题,却鲜有人敢于带头”抛砖”。
大司徒严尤耐着性子,又听了片刻,终究不愿再继续等待。摆了摆手,笑着提醒:“老夫曾经也在太学就读,对太学的来历,其实也略知一二。诸君刚才说得都很有道理,但是,诸君却都只回答了老夫第一个问。第二问,莫非比第一问难许多么?为何至今没有一人为老夫解惑?”
“这……”诚意堂内,热闹的气氛立刻转冷。众学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想第一个开口。
严尤见此,索性直接点将。手指坐在左首第一排的朱佑,笑着吩咐,“即然没人带头,老夫就随便指了。这位小兄弟,你可否解老夫心中之惑!”
朱佑没想到自己居然被第一个点到,顿时紧张得满脸通红。然而,毕竟先前被老师刘龚带着见过许多大场面,他紧张归紧张,心思却照样转得飞快。稍作斟酌,便大声回应道:“禀大司徒,学生在此读书,一是为了谋取出身,二则是为了将来能报效国家。您老刚才也提到过,陛下以倾国之力养我等太学子弟,我等应该饮水思源,学好本事,替君分忧!”
“说得好!”严尤闻听,立刻笑着抚掌,“你能如此想,也算没辜负陛下的良苦用心。你叫什么名字?师从何人?”
朱祐得到了鼓励,精神大振。先作了个揖,然后继续大声回应:“学生朱祐,字仲先,师从鸿儒刘夫子。师傅名讳,请恕学生不敢直呼!”
“原来是孟公的弟子啊,怪不得如此机变!”严尤对太学极为熟悉,立刻从鸿儒两个字上,推断出了朱佑的师承,笑了笑,迅速将目光转向刘龚,“孟公,你教出了一个好弟子!”
刘龚年龄跟他差不多,却是刘歆(秀)的晚辈,因此,急忙起身,笑着拱手,“大司徒过奖了,仲先生性跳脱,还需严加磨砺,方堪大用!大司徒切莫因为他口舌灵活,就以为他真的学有所成!”
话虽然说的谦虚,但是他的脸上,却露出了如假包换的得意之色。很显然,是朱祐刚才的表现,给他这个做师傅的挣足了面子。
严尤跟刘歆(秀)交情颇深,而刘龚又是刘歆(秀)的晚辈。爱屋及乌,遇到徒孙辈儿的朱佑,难免要顺手提携一下。因此,笑了笑,故意又将目光转向后者,和颜悦色地问道:“仲先,你既然准备学成之后,报效国家,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嘿!啧啧!”
“啧啧!”
“这小子,运气好的没边!”没等朱佑回应,四下里,已经响起了一片赞叹之声。学子们一个个眼睛发亮,都对朱佑如此轻松地就引起了大司徒的关注,羡慕不已。
而朱佑本人,却被没想到自己运气居然如此之好,被严尤揪住一问再问,顿时心里有些发虚。犹豫再三,才非常认真地回应道:“启禀大司徒,学生原本……原本想自己将来如同家师一样,入太学做博士,教书育人,为国家培养栋梁。”
“不错,你且坐下。”严尤手捋长须,欣慰地点头,“若非圣人当年有教无类,也没后世儒学之大兴。你的志向不错,但想要达到令师的高度,还需更加努力才行。”
“是!”朱佑拱手受教,然后红着脸欲言又止,“不过,不过学生……”
严尤顿时就是一愣,笑了笑,低声鼓励道,“不过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扭扭捏捏,但说无妨。”
“是!”朱祐心中顿时就有了勇气,挺胸拔背,大声补充,“不过学生见了大司徒之后,却突然又有了弃笔从戎之念。所以现在心中十分迷茫,不知将来该如何选择?”
这几句话,半真半假,却让严尤心里极为受用。立刻摇了摇头,笑着数落道:“你小子啊,这花花肠子,也得了令师的真传。依老夫之见,将军和鸿儒,却可以得兼。谁说将军就目不识丁?你甚至可以先投笔从戎沙场立功,等上了年纪之后,再回太学传道授业!”
“多谢大司徒指点!”朱祐大喜过望,躬身下拜。还没等将腰弯道位,耳畔却又传来了严的声音,很坦诚,隐隐还带着几分告诫之意,“只是无论做将军还是做鸿儒,都需要有些担当才行。不能老怂恿别人往前冲,自己却在背后坐享其成!否则,早晚得吃大亏!”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众学子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怪不得先前苏著能将王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原来背后还有朱佑在偷偷支招!跟书楼四友比谁读得书多,那王固输得可一点儿都不冤!
“是,弟子谨遵大司徒教诲!”朱佑被说得面红耳赤,硬着头皮行完了礼,讪讪落座。
严尤不想让他承受的打击太重,又笑着鼓励了他几句,然后才将目光转向周围众人,“仲先的志向是,做鸿儒或者做将军。尔等跟他都是同窗,年龄也差不多,不妨也都说说自己的志向。”
笑声嘎然而止,众学子正襟危坐,谁也不愿意主动站起来第一个回应。
严尤见此,干脆决定继续点将:“罢了,你们互相谦让下去,得谦让到何时?仲先旁边这位小友,你且起来,说说将来的打算?”
“啊!”朱佑闻听,顿时脸色就开始发苦。从他的角度看,严尤第二个点到的,分明就是刘秀。而刘秀却早就喝得醉眼惺忪,万一又说错了话……
正不知道该不该掐刘秀一把的时候,在他另一侧的邓禹突然站起来,先做了个揖,随即朗声道,“启禀大司徒,学生邓禹,志向乃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斩万人敌,封万户侯!”
他此言一出,满场哗然。严尤更是惊诧莫名。他的本意,是想将朱祐身边那个醉醺醺的太学生拎起来,好好醒醒酒。岂料坐在朱佑另外另一侧的邓禹却主动出面,替同窗遮风挡雨。
此番豪言壮语一出,再加上他稚嫩的声音,顿时诚意堂内的气氛为之大变。众学子个个擦拳磨掌,跃跃欲试。
严尤身经百战,岂能随便让局面脱离自己掌控?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双手立刻向下一压,大笑着夸赞,“好志向,好气魄!雏凤展翅恨天低,说的恐怕就是仲华这种。老夫记下你的话了,老夫日后在军中等着你!”
此言一出口,等同于直接将邓禹招到了麾下。顿时,让周围的学子们全都羡慕得无以复加。一个个心中暗道:原来这就是借酒言志,说错了没什么惩罚,一旦说得好,就能被招揽到大司徒帐下。早知道这样,老子真该……
“启禀大司徒,学生顾华,字仲夏,志向是如同前朝张良张子房一般,辅佐明君,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想得快不如做得快,还没等众人反应过味道来,王修的弟子顾华,已经长身而起,在严尤的背后,大声说道。
不等严尤点评,阴武亦站了起来,双手抱拳,朗声说道,“学生阴武,字止戈,志向乃是提数万精兵,直捣单于庭,封狼居胥!”
他的话音未落,阴方的弟子甄莼已经一跃而起,“学生甄莼,字……”
这几人争先恐后,谁也不愿意说得晚了,失去表现机会。严尤虽然听得心里头不太舒服,却只能将头转过去,对他们的志向,挨个点评。
趁着这个机会,朱祐长舒一口气,双手拉住刘秀一条胳膊,用力摇晃,“文叔,文叔,醒醒,快醒醒。你怎么能自己把自己灌醉?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个机会……”
“嗯,机会,什么机会?!皇上都不给我机会,谁敢跟皇上逆着来?他,他莫非嫌自己官做得太安稳么?”刘秀先前喝得有点儿急,再加上酒入愁肠,难免头晕眼花。隐约听到有人在自己耳朵旁大喊大叫,顺嘴就回了一句。
“你,小声点。我的老天爷,你怎么醉成这样!”朱佑被吓得魂飞魄散,一边用手去捂刘秀的嘴巴,一边迅速抬头张望。
只见同窗们踊跃起身,争相说出自己的志向,每个人都激动得面孔发红,手舞足蹈。把严尤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根本无暇再管身后。
顿时,朱佑的魂魄就又落回了身体。继续拉住刘秀的胳膊,用力摇晃,“醒醒,赶快醒醒,一会儿大司徒肯定还得问到你。下次,可没人替你遮掩了!”
“大司徒,大司徒问我什么?”刘秀只觉得脑子昏昏涨涨,身体也笨重无比。被朱佑拉得太狠,猛然一个趔趄,竟面前的酒觥和酒盏,全都撞到地上。
“当,当,叮当叮当!”酒盏与酒觥撞击滚动,发出一阵另类的脆响。
数十道目光,顿时齐齐射了过来,宛如数十把利刃。
朱佑连忙向大伙拱手,求肯同窗们赶紧继续陈述心中之志,吸引严尤的注意力。然而,哪里还来得及?大司徒严尤猛地转过身,两眼瞪着刘秀,厉声问道:“醉酒者是谁?仲先,拉他起来,老夫问问他的志向!”
“回将军,他叫刘秀。”朱祐大急,手指死命的去掐刘秀肋上的酸肉,“文叔,文叔,大司徒问你话呢。”
刘秀猛地肋下吃痛,猛地打了个哆嗦,昏昏沉沉站起身,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回应,“问我,问我什么??”
“刘秀!”严尤怒其不争,上前狠拍矮几,大声断喝,“老夫问你,你的志向是什么?莫非就是呼酒买醉,一辈子做个酒鬼么?”
“我的志向?”刘秀被吓了一大跳,头脑略微清醒了一些。认出对方是执金吾严盛的父亲严尤,苦笑着拱起手,低声回应,“当然不是做一个酒鬼。不过……”
他当然有自己的志向,但是,他现在却惹恼了大新朝的皇帝。无论先前心里怀着什么豪情壮志,恐怕都是一场大梦。
“不过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严尤忍无可忍,继续厉声怒喝。“纵使是草木,也知道向阳而生。纵使是禽兽,也知道翱翔天宇,笑傲山林。你堂堂一八尺男儿,莫非连草木和禽兽都不如?”
“不是!当然不是!”毕竟才刚刚年满十八岁,刘秀刹那间被说得热血上头,扬起脖颈,怒吼着回应,“我的志向,我的志向是,做官要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
说罢,忽然间觉得浑身上下一阵轻松,仰面朝天栽倒了下去,彻底沉醉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