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儿没有怪我!
丑奴儿约我在城西柳林处相见!
丑奴儿不在乎我眼下一无所有,她相信我总有一天会一飞冲霄!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相信我,她知道我,她宁愿跟我一道面对所有风波……
此时此刻,刘秀眼里,那会还有别人。一颗心像着了火般,在胸腔内砰砰狂跳。浑身上下,也充满了力量。
阴丽华不肯负他,他这辈子自然也不能相负。
现在他是白丁一枚,可这辈子他不可能永远做个白丁!
总有一天,他要骑着高头大马,亲自上门迎亲。
总有一天,他会让阴丽华风风光光嫁给自己,让阴家上下其他人都后悔当初瞎了眼睛!
这是他的志向,也是他的承诺,虽然,此刻只能在心里说,虽然,此刻他身边没有任何人倾听!
人逢喜事精神爽,回到太学之后,刘秀一改前些时候那颓废模样。读书,习字,写文章,都精神百倍。朱佑等人见此,便忍不住追问他到底阴丽华托婢女小荷带了什么仙丹给他,刘秀只是笑笑,坚决不肯透漏半个字。
第二天上午,刘秀罕见地请了假,全身上下收拾一新,急匆匆地离开了校园,朱祐在身后连喊他几声,都不见他答应。忍不住撇了撇嘴,笑着奚落道:“这刘三哥,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自打从昨天从外边回来就精神百倍,昨晚读书时还偷偷笑出了声。”
“问他也什么不说,一大早晨还收拾得这么利索!有事,肯定有事!”邓奉唯恐天下不乱,也跟着低声起哄。
“要不,咱们几个跟上去看看!”沈定好奇心最重,立刻试探着提议。
“这不太好吧!”朱佑皱着眉头,四下张望。看到周围那一张张促狭的笑脸,顿时把心一横,大声道:“也罢,子陵说过,最近不能让刘文叔落单儿!”
“你想盯文叔的稍,就尽管去,干嘛拿我的话做借口!”严光半脸,佯作愤怒状,两条腿却快速挪向学校门口。
四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料才走出二十几步,便被从侧面冲过来的苏著发现。见大伙居然都不去上课,反倒跟在刘秀身后朝校外走,苏著心里觉得好生古怪。根本没有细想,就大声问道:“文叔,仲先,子陵,你们这是要去哪?今天上午,予虞大夫李过受祭酒之邀,在诚意堂授课。岁考前百才有资格去听,你们如果不想去听,不如托我座位卖……”(予虞,原为水衡都尉,设一卿,三大夫,以及属官若干。属于肥缺。)
“嘘……”众人赶紧竖起手指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叫嚷得如此大声,哪里还来得及?走在前面的刘秀已经愕然回头,看着众人,连连拱手:“各位,各位兄弟,行个方便。我今天的确有要紧事。真的非常要紧。”
“既然是要紧事,当然咱们兄弟几个一起去!”
“对,咱们以前不都是一起面对所有风浪么?”
“三哥,越要紧的事情,越需要有人帮忙!”
“可不是么,要紧的事情……”
众人哪里肯半途而废,围拢上前,故意死缠不放。恼得刘秀生气也不是,逃走也不是,只能继续拱着手,连连求饶。直到又许下了百花楼天字号房的一场大宴,才终于“说服”了众人,顶着满头大汗逃之夭夭!
如此一耽搁,时间就有些紧张了。出了校门之后,刘秀不敢再顾及什么风度,撒开双腿,直奔城西柳林。一口气跑道了目的地附近,看看周围并没有马车等候,才又放慢脚步,整顿衣衫,缓缓走向柳林中央的雪野。
时值严冬,附近根本没有任何风景可看。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和皑皑白雪。但是在刘秀眼里,此刻的风光,却是分外妖娆。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就连那刀子般的北风,都别具一番温柔。
揣在怀里的玉簪,不小心扎痛了他的胸口。他笑着将玉簪摸了出来,对着树梢头落下的阳光轻轻晃动。有一抹绿色的流光,立刻落在了树下的雪地上,靓丽宛若春草重生。“如果一会儿丑奴儿来了……”轻轻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和心脏,再度被幸福充满。仿佛看到自己亲手将玉簪戴回阴丽华的秀发边,对方双眼紧闭,娇羞不胜模样。“三姐说我不能负你,你如此对待刘某,刘某其能……”
“笃!”一声怪异的动静,紧贴着他的手臂响起,瞬间打碎了旖丽的春梦。
刘秀本能地睁开眼睛,迅速扭头,恰看到一支弩箭钉在身边树干上,深入盈寸!
“有人要杀我!”他的头发瞬间倒竖而起,整个人如同鹞子般扑向地面积雪,“有人要杀我,有人说动了丑奴儿一块帮忙,想要杀我。丑奴儿恨我乱说话……”
“蓬!”地面上积雪飞溅而起,落了他满头满脸。他的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心中也疼得好像刀扎。然而,身体却凭着马三娘多年敲打出来本能,迅速扑向左侧树根,顺势向前翻滚,令接踵而至的四根弩箭,全都落空。
第六支弩箭,带着低低的尖啸声破空而至,贴着他的肩膀边缘射入地面,带起一串耀眼的红。身体上剧烈的痛楚,迅速盖过了心脏处的乱刀攒刺,刘秀的身体打了个哆嗦,缩卷成一团,滚到两颗合抱粗的老树之后。
血,从肩膀上汩汩而出,迅速浸透了他今早特地换上的书生袍,将他的左半边身体染得通红一片。抓在左手里的玉簪也沾上了血,就像一支竹叶青在吐着殷红色的信子。刘秀眼前一黑,手缓缓松开,任由玉簪落地,被白色的积雪吞没。随即,他又向左打了几个滚儿,跳起来,扑向另外一棵大树之后。
“绷,绷,绷,绷!”低沉的弩弦声又起,四支弩箭带着呼啸,落在他先前躲藏的位置上,将地面上的积雪射得到处乱溅。
刘秀顾不上看弩箭从哪里飞过来,向前冲出一步,又向左迈了一步,略停一下,猛地转身向右,双脚刚刚挪开,又一波弩箭凌空而至,射得树干“笃,笃”做响。
丑奴儿怪我毁她清誉,找人来杀我!
丑奴儿终究被她的伯父们说服了,不再想跟我这个穷小子有任何牵连。
什么“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原来全是骗人的。
我死了,自然所有承诺都是过眼云烟!
……
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转眼又盖过了左肩上的痛,他摇摇晃晃地跑着,跑着,佝偻着腰,仿佛早已被万箭穿心。
又有数支弩箭疾飞过来,在他身边的雪地上,带起一团团白烟。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刘秀不得不绕着弯子闪避,躲藏,就像一只被群狼伏击的野鹿。身体灵活,但心神无比慌张。
第五波,第六波,第七波,弩箭接连不断。他扑倒,翻滚,躲闪,逃窜,凭借着多年练武打熬出来的身体和求生的本能,苦苦支撑。
忽然,手心处一痛,他隐约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硬东西扎了一下。恍然低头,却发现,一支翠绿色的簪子,恰巧压在了右手掌下。已经断成了两截,却依旧晶莹剔透。
这支簪子,他多年前就见过!
那是在赵家庄,身陷绝境的丑奴儿,为了救她的伯父和堂嫂,手里握着短匕,主动走向了马贼头领,单薄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双脚却缓缓迈动,一步不停。
血战之后,阴固忙着拉大伙做免费护卫,阴盛忙着炫耀他的太学生身份,只有丑奴儿,还记得那些受伤的家丁,拿出全部所有,给他们做返乡的川资。
“嗖——”一支弩箭擦着刘秀的右耳飞过去,再偏一丁点儿,就会让他脑浆迸裂。
刘秀一把抓起断成两截的玉簪,继续仓皇逃命。心中的刀刺的痛楚,却像退潮般迅速消散。
长安城中,听闻自己被太学拒之门外,是她,求了她叔父阴方帮忙,千方百计给自己一个入学就读的机会。
太学内,自己被王麟追得走投无路,也是她,出言提醒,让自己驱车直奔凤山。
官道旁,当她遇到危险,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自己。
自己得罪了王莽,前途一片黯淡。还是她,顶着阴氏举族的压力,向自己表明了心迹!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如此善良,勇敢,坚韧的丑奴儿,怎么可能心如蛇蝎,怎么可能与他人勾结起来加害刘某?
刘秀啊刘秀,你这是蠢到了家。
猛地一拧身,避开急飞而至的数支弩箭,刘秀迅速滚到另外一棵大树之后。紧跟着,双腿横扫,荡起一大团雪沫。随即,借助雪沫的掩护,倒地接连翻滚,他像一头受伤的豹子般,滚入了不远处一个雪窝子里,胸口紧紧贴住地面!
左肩处剧痛陆续传来,令他眼前阵阵发黑。然而,他的目光,却是一片通明。
害自己的不是丑奴儿!
此事与丑奴儿无关。
想要拿到丑奴儿的首饰,阴家有无数办法。
婢女小荷昨天跟自己说话时,很多地方就极不对劲儿。只是,只是当时刘某人一心想着跟丑奴儿相见,眼睛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破绽而已。
咬紧牙关,他果断将十指探向积雪之下,搜索可以防身之物。两块巴掌大的石头,一根手臂粗的枯枝,有点少,但好过了赤手空拳。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屏住了呼吸,同时竖起了耳朵,躬起了双腿。
想置刘某于死地,没那么容易。
杀人者,人恒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