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当日分明是青云八义试图踩着我们四个出头!”话音未落,邓奉已经拍案而起。
“早知这样,当日真不该救那姓王的下山!”
“做父亲的如此蛮横无理,也怪不得养出青云八义那样的儿子来!”
朱佑和严光两个,也气得满脸铁青,咬牙切齿。
唯独刘秀,因为半年前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大劫,对眼下发生的事情,反而能看得开。先笑着拉了下邓奉的衣袖,然后又冲着朱佑和严光二人轻轻摇头:“八义当初之所以敢堂而皇之的窃据青云榜,就是因为没把任何同学放在眼里。咱们不肯低头,在他们和他们背后的人看来,自然就等同于故意坏人好事。你们三个没必要生气,先顺利把文凭拿到,然后咱们兄弟一起去孔师伯帐下另寻出路便是。等到了军中,凭借真刀真枪立下来的功劳,那些人总不能轻易抹去!”
“也是,在他们眼里,咱们恐怕连人都不算。踩着咱们上位,那是给咱们面子!”邓奉闻听,满腔怒火顿时化作了寒气,撇了撇嘴,大声冷笑。
朱佑和严光两个心里头,也是冰凉一片。苦笑着摇摇头,相继说道:“多谢沈兄告诉我们这些,否则我等肯定还要继续四下投递名刺,平白浪费许多钱财不说,到头来还自取其辱!“
“文叔说得是,八义当中,除了姓王的和姓甄的之外,最差的一个也姓阴。咱们当初还想凭着本事博一个公道出来,真是,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几位也不要太着急,否则,否则小弟心里也会不安!”感觉到先前同窗惜别的气氛荡然无存,沈定平生第一次,有点儿后悔自己嘴快。扭头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安慰,“王家也好,甄家也罢,都不可能永远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你们先找个落脚之处暂避其锋樱,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彻底将你们四个忘掉。这些人,平素都忙得很,绝对没功夫一直用眼睛盯着你们!”
“那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才真的像蚂蚁般,谁不高兴都踩上一脚。踩了也就踩了,至于踩死没踩死,大人物们根本懒得低头细看!”邓奉闻听,继续大声冷笑,对顺利出仕做官,更不抱任何希望。
朱佑和严光心思都比他细,立刻从沈定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不寻常味道。双双低下头,小声追问,“沈兄,莫非朝堂之上,最近会有什么大的变化?”
“沈兄的意思是,他们之间其实也是貌合神离?所以很快就会顾不上再理睬我们?”
没想到两位同学反应如此敏锐,沈定后悔得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大耳光。站起身,第三次迅速四下张望,然后将头趴在桌子上,哑着嗓子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但是,你们自己瞎猜,我也管不着。反正,反正咱们同学一场,我不会害你们。等,耐着性子等,早晚都会苦尽甘来!”
“多谢沈兄!”刘秀、邓奉、严光、朱佑四兄弟都心领神会,端起酒盏,一道向沈定致谢。
“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各位兄弟千万别客气!来,今天只叙同学之谊,干!”沈定自己也端起一盏酒,仰着脖子,鲸吞虹吸。
“干,一醉方休!”刘秀等人知道他胆小,也不再追问更多细节,笑着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虽然沈定后面的话说得极为隐晦,刘秀、邓奉、严光、朱佑四兄弟,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朝堂上的几位权臣之间,恐怕也早就斗得剑拔弩张。眼下王家和甄家要替各自的儿孙“出气”,所以会不约而同地,封堵大伙的出仕之路。但大伙儿这等小人物,绝对不会是王家和甄家的重点对付目标,更不可能受到长期关注。
对王家和甄家来说,收拾书楼四友,只是两家随手而为。踩死也就踩死了,踩不死的话,也没功夫浪费更多时间和精力。
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接下来的日子,兄弟四人反倒清闲了许多。再也不去到处投递名刺和文章,只管蹲在太学里头等着拿卒业文凭。然而,世上之事就是奇怪,大伙儿明明已经对出仕不抱任何希望了,希望却自己找上了门来。
这一日,小哥四个正在藏书楼内修补书简,忽然间,听到有人在楼下大喊,“文叔,刘文叔,你们几个都在吗?羲和大夫要召见你们书楼四友!”
“子虚?”刘秀听着声音好生耳熟,从窗口探出头去,只见老熟人苏著带领一名青衣小吏,正阳仰着脖子眼巴巴地朝上看,略微迟疑了一下,大声回应道:“子虚兄,你说什么?哪个大夫找我们?”
“羲和,就是原来的大司农,大司农麾下的鲁大夫,两年前曾经来太学替大伙解过惑的那个鲁大夫!”苏著急得直挠头,丢下小吏,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藏书楼,一边沿着楼梯向上跑,一边快速解释。
“是羲和大夫鲁匡?”刘秀犹豫着站起身,大步迎到楼梯口。严光、朱佑和邓奉三个,也停下手中的活计,满脸难以置信。
羲和原为大司农,下设一卿三大夫。地位排在司允(大司马),司直(大司徒)和司若(大司空)之后,乃是本朝第四要害部门。兄弟四个知道自家斤两,几个前一段时间投递名刺,刻意绕开了此处。却万万没想到,此处竟然派人倒找上门来!
“文叔,你这小子,就是吉人天相!”大热天,苏著跑得满头是汗,却根本顾不上擦,手扶着楼梯的栏杆,气喘吁吁地补充,“师兄我最近动用了全部关系,想替文叔你们几个寻找出路,都毫无结果。谁料到我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居然对你们四个赞誉有加。昨天才从洛阳催征回来,今天一大早,就询问你们四个被哪里征召!”
他曾经是个无赖恶少,并且在三年前受人挑拨,曾经试图谋害过刘秀。但是后来,他却跟刘秀不打不成交,彼此之间关系走得很近。而其背后的苏家,也因为自家子侄跟刘秀结交之后,读书开始用起了心,对书楼四友都好感颇丰。
临近卒业,连沈定都知道谁在背后对刘秀等人大肆打压,以苏著的家世和人脉,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听到?而明知道出手者是谁,他还依旧努力替朋友奔走,无论成功没成功,这份心意,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当即,刘秀等人纷纷拱手,向苏著道谢。而后者,竟难得羞红了脸,手挠着自家后脑勺,低声抗议:“都是自家兄弟,你们跟我客气什么?这辈子要不是遇到你们四个,苏某在太学这几年,肯定是虚度了光阴。行了,废话别多说了,赶紧跟我去见鲁大夫。如果你们四个也能到他手下做事,咱们兄弟就又凑一起了,彼此之间,刚好互相帮扶!”
“那是一定!”严光、朱佑、邓奉三人点头而笑,连日来积累在心中的郁闷,瞬间一扫而空。
刘秀虽然早就有了去孔永帐下效力的念头,但托庇于长辈羽翼之下,哪如自己凭借本事获取的功名更令人感觉畅快?因此,也笑着向苏著点头。然后,与三个好兄弟一道,下楼直奔大司农衙门。
已经有不少同学听到了风声,在沿途纷纷向四人道贺。刘秀和邓奉四个,扬眉吐气!一边小步快走,一边笑呵呵地向大伙还礼。不多时,兄弟四人来到了羲和大夫鲁匡的处理公务之所,站在门口,静待对方的召见,而青衣小吏,则快速跑了进去,替他们向上司通报。
“鲁大夫是陛下得意门生,很快就有希望高升为羲和卿!“唯恐刘秀等人不知轻重,再度自毁前程,趁着四人未被召见之前,苏著压低了嗓子提醒,“五均六筦,就是鲁大夫根据古制,率先向陛下提出的,被陛下采纳之后,一年之内,便令府库里的铜钱米粮翻了数倍。所以,等会儿他万一考你们,你们一定记得别再嘴硬,非说古不如今!”(五均六筦,除了盐铁专卖之外,更多的专卖权。差不多将当时的一切重要商业活动,都收归皇家专营。)
“明白,多谢子虚兄!”刘秀四个知道事关重大,相继认真拱手。
“还有,鲁大夫跟司若卿(大司空)关系极近,而王司若跟甄家一直不对付。比起王固等人的父辈来,王司若才是陛下的嫡亲兄弟。所以鲁大夫这里,根本不会买平阳侯的账!”自认为有必要让刘秀认清形势,苏著又絮絮地补充。(王司若,即大司空王邑,王莽的叔伯兄弟。)
“怪不得!”刘秀等人恍然大悟,对未来的期待更为殷切。
虽说是奉召而至,但是,四人也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被小吏领到了屋内。隔着老远,就被勒令停下了脚步,然后按照一套完整且复杂的规矩,向羲和大夫鲁匡行礼。那羲和大夫鲁匡,待人十分友善,笑呵呵摆手,令四兄弟上前叙话。先依次考校了一番大伙的学问,确定书楼四俊,的确并非浪得虚名。然后命人拿出四份绢布做的空白告身,笑着说道:“老夫两年之前,就曾经听说过你们四个的才名,今日一见,传言诚不我欺。最近朝中有些人,借题发挥,以年少狂悖为由,阻止尔等的出仕。而老夫虽然欣赏你们四个的才华,却也要尽量避免一些非议。因此,只能先创造机会,让你们立下一些功劳堵住他们的嘴,然后才能委以重任。不知道你们四个,各自意下如何?”
“学生但凭大夫差遣。”能找到机会凭本事出仕,刘秀等人早就喜出望外,哪里还顾得上再谦虚,齐齐躬身下去,高声回应。
“嗯!”对四人的态度甚为满意,羲和大夫鲁匡含笑捋须,“既然如此,老夫就长话短说了。冀州盐荒,大户人家尚可高价购买私盐度日,寻常百姓却已经持续数月之能靠熬硝为食。你们四人文武双全,可堪大用。老夫决定——”(熬硝,用盐碱地的泥土,熬制土盐。味道很苦,有轻微毒性。)
故意拖长了声音吊起几个年青人的胃口,他笑着补充,“征召你等四人为羲和卿门下均输下士,结伴押送五十车粗盐前往冀州,以解百姓之困。刘秀、严光、朱佑、邓奉,你四人可愿受召?!”
“多谢大夫,我等誓不辱命!”刘秀等人再度躬身,四张年青的脸上,写满了感激。
终于出仕了,寒窗苦读四年,终于有了结果。虽然只是年俸三百石的下士,做得也为押运物资的苦差,但比起以白丁之身投奔到长辈帐下去做私聘幕僚,依旧强出太多!
虽然,虽然到长辈帐下做幕僚后,也许很快就能补上肥缺,但别人的恩赐,哪里如自己挣来的官职和俸禄,更让人心安!
况且,均输下士虽然职位低微,好歹也是朝廷正式命官。好歹也能给家族带来免除全部赋税的特权。当年家族在大伙身上的所有投入,在这一刻,就终于有了回报。自己再也不用因为当年入学时的钱财,而觉得肩膀沉重,甚至觉得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久使土盐,必生疫情。你们准备一下,老夫会派人通知刘祭酒,尽快下发卒业文凭。五天之后,你们四个带着文凭找元士张荥报道,他会带着你们去挑选押运粗盐的兵丁和民壮。老夫再给你等三天时间去熟悉各自麾下的部属,然后,就立刻出发,解冀州万民无盐可食之困!”
“是!”刘秀、严光、朱佑、邓奉四个,齐齐躬身领命。每个人都激动得热血沸腾。
“用心做事,老夫在长安,静候你们的佳音!”羲和大夫鲁匡笑着点头,随即,挥动毛笔,在四份绢布做的空白告身上,迅速填入刘秀等人的名字。
刘秀、严光、朱佑和邓奉,又是感激,又是兴奋,头脑热得根本无法正常思考。在小吏的指点下,像木偶般拜谢、受召、领袍服、取印信,然后又晕晕乎乎地向羲和大夫鲁匡告辞,一直走到了大街上,依旧像梦游般,步履蹒跚。
“刘秀,邓奉,朱祐,还有严光,尽早上路,咱们,后会,无期!”大司农衙门的廊柱下,忽然闪出一张惨白而又狭长的瘦脸,声音嘶哑,双眼里写满阴戾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