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社交恐惧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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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领老爸

丰丰决定收拾老爸,而且就在今天晚上收拾。

因为丰丰的忍耐,就像充足了气的气球那样,膨胀到了极限,马上就要爆炸了。

不就是一只“爱派它”吗?不就是几千元吗?老爸至于这样如临大敌、闻风丧胆吗?难道“爱派它”是一颗定时炸弹、是一只艾滋病菌携带体吗?难道老爸没看见阿冬、小虹他们手中都有着这样的一台“爱派它”吗(那次是丰丰故意把阿冬和小虹领到自己家里来,当着老爸的面演示“爱派它”、让老爸见识见识、开开窍的巧妙的安排)?难道老爸不清楚“爱派它”拥有着娱乐与学习两种功能吗(当时,阿冬特意在丰丰的暗示下,用“爱派它”分别作了数学与英语等学习上的演示)?尤其使丰丰愤怒的是,丰丰为此不知向老爸作了多少遍的解释,作了多少次的保证,向老爸表示他自会正确处理学习与游戏两者之间关系,决不会被小小的“爱派它”所左右,从而让学习成绩倒退半步。可是,丰丰都把嘴唇皮快磨薄了,唾沫都说干了,老爸就是听不进去,就是拿出他的那句“好好地读书,将来像我一样做个白领,挣高薪”的口头禅教育开导丰丰。总之,一句话:不买,不能买!就到底,老爸就不相信丰丰有这样控制这把双刃剑的自制力。

就这样,让迫切要得到一台“爱派它”的丰丰再也忍无可忍,不得不做出了今晚收拾老爸、让老爸彻底醒悟的决定。老爸不笨,在外资企业当白领,而且是年薪在六位数以上的高级白领,他不至于笨得连一台“爱派它”重要还是自己如命根子一般的儿子的重要也弄不明白吧?

但怎么个收拾法呢?

对此,丰丰酝酿了好几套方案,最后还是选定了苦肉计。

苦肉计是丰丰在去年读小学两年级的时候,从连环画《三国演义》上看来的。原来,丰丰并不知道什么叫苦肉计,更不知道苦肉计的厉害。后来,他理解了苦肉计的含义后,就明白了:苦肉计就是故意伤害自己的肉体以骗取敌方信任的计策!

丰丰在理解了苦肉计的意思后,就由此及彼、豁然开朗了,知道自己已曾经在无意中早已用过一次苦肉计。

那是丰丰前几年上幼儿园大班时的事情了。

那天,丰丰跟着老爸去游乐场玩,不知怎的,丰丰就和老爸走失了。游乐场里人海汹涌,大人小人女人男人就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丰丰怎么找也找不到老爸,就急得拼命地大哭大叫。后来,丧魂落魄的丰丰就被人领到了治安值班室。结果,治安值班室里的扩音器哇啦哇啦地叫了一通后,丰丰就看见治安值班室门前一阵人仰马翻,接着就看见老爸疯也似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当时,老爸那个狼狈呀,领带歪斜、脸色雪白,满面是水,还把一只皮鞋拎在了手中,惹得丰丰当场忍俊不禁,“扑吃”一下吹了个大鼻泡。然而,老爸根本笑不出来,他一见到丰丰,先是劈头盖脸地给了丰丰一巴掌,然后不等丰丰醒悟过来,就满把地抱住丰丰,抱得那个紧呀,差点使丰丰喘不过气来,还把满面黏糊糊的液体涂了丰丰一脸蛋。更让丰丰意外惊喜的是,这天找到丰丰后,面对丰丰的要求,老爸几乎什么都答应了:丰丰要吃糖葫芦,老爸一下子就买了三串;丰丰要买泡泡枪,老爸几乎连价也没还就从小贩手中挑了支最大的;甚至连丰丰要玩高空电子车,老爸也不嫌危险了,亲自抱着丰丰一起坐了上去……

丰丰今天就是由此及彼,举一反三,被那次走失事件所激发了灵感,准备继续采用这种苦肉计收拾老爸。当然,上次是无意的,这次是有意的。再有,丰丰聪明着呢,他自是不会就此让老爸看穿他这是故意的,为此,他早早准备下了几只空的可乐瓶什么的,捏瘪了塞在书包里。到时候,就说自己这样做是自力更生,准备把捡来的废品换成人民币,然后攒多了,买一台“爱派它”!总之,不能让老爸看出他这是有意地,是在巧妙地使用苦肉计;总之,他要通过今天这苦肉计,从而让老爸乖乖就范,最终让他实现他拥有一台“爱派它”的愿望。

这天是星期四,学校下午只有两节课,本来是可以早早放学回家的。但是,丰丰为了实施今天的苦肉计,今天故意没早早回家,而是背着书包一个人在外闲逛。他一定要拖到老爸下班回家后好一会了,把晚饭都做好了,饭菜都端到餐桌上了,天都完全黑透了,让老爸好好地急上一急了,才不慌不忙地回家;然后他才可以在老爸的追问下,恰到好处地向老爸出示那几只空可乐瓶,不急不慢地向老爸交代出自己自力更生的做法。只有这样,才能引起老爸对自己的高度重视,才能在不动声色中使这条苦肉计起到真正的作用,才能如愿以偿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都立冬了,冬日是日短夜长的。不知不觉中,天色就很快地发黑了。就在丰丰抬头仰望天空时,西天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急着,一阵闷雷就像除夕夜的鞭炮声似的,徐徐地跟着闪电从天际滚了过来。马路上有经验的人们加快了脚步,开始匆匆地往前赶;就连川流不息的车辆也提速了,忙不迭地穿梭了起来。果然,天下雨了!又一阵闷雷滚过后,几点凉凉的水珠就甩到了丰丰的脸上。丰丰当然要躲雨,所以他一阵小跑,就近跑到了那座水泥斑驳的老桥下,然后一头钻进了桥洞中。等丰丰喘息未定地刚在桥洞里站定,淅淅沥沥的雨点就不客气地成片成片地洒了下来。

这时候,天色更黑了,黑得使本来就黝黯的桥洞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要不是西天不时炸亮的闪电,丰丰就根本看不清四周的景色了,只有潺潺东去的河面上,才借着闪电不时泛射起一片片银白色鱼鳞般的光亮来。桥顶上人们咚咚地奔跑的脚步声愈发急促了,来往的汽车的鸣笛声也愈发急促了。

就这时,桥洞前一黑,紧急着也冲进了一个人。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黑乎乎的,根本看不清面容。

急促而又粗鲁的呼吸声,使丰丰油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他毕竟是个只读小学三年级的小男生。

然而,这急促而又粗鲁的呼吸声,顿时又使丰丰浑身一震——因为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是老爸?不错,是老爸!

丰丰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与自己的老爸狭路相逢!

出于本能,他本来是想上前叫一声老爸的,可是,一摸到书包里那几只捏瘪了的可乐瓶,他马上一个激灵,闭上了嘴,同时屏住了呼吸。

因为这出酝酿了多天又好不容易才等来的苦肉计还没上演呢,他怎舍得就这样放弃了呢?

于是,丰丰本能地向里面缩了缩,躲到了那根粗大的桥墩后面。

他透过老爸那黑色剪影后的空隙,焦虑不安地望着桥洞外风雨大作的天空,只巴望老天快快收雨放晴,让他的老爸爸快快离开这里,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就这时,奇怪的一幕发生了:昏暗中,丰丰清楚地看见老爸把身上的外套一件件地脱了下来,塞到了他上班经常拎的那只皮包里,然后又从皮包里扯出一身衣服,不紧不慢地从下到上一件件地穿上身;最后,老爸居然又从皮包里抽出一根领带,上下捋着套在了颈脖里。

丰丰看愣了,脑海里旋转出一个接一个的问话:老爸这是干什么呀?怎么到这里来换衣服呢?换的什么衣服呀?他为什么要换衣服呀?还要打领带呢!

然而,不等丰丰想出个因为所以然来,天就放亮了,雨也停止了,老爸就提着那只皮包,快步地离开了桥洞,消失在丰丰的视线中……

丰丰是带着满脑子的问号回家的,而且是又在外游逛了一通才回家的。游逛了多少时间?丰丰不清楚,反正已经很晚了,因为这时已是万家灯火,不少吃了晚饭的人们已来到广场上,女的跳舞、男的练拳了。

毕竟是丰丰平生头一次故意晚归的,所以他一步步走近家门时,那颗心儿也就从忐忑不安一步步地转向惶恐不安了。果然,家里乱了套:家门洞开,门灯大亮,老爸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地站在那里通电话。跟谁说话不知道,只听见最后一句是“看来只好报警了”。

当然,丰丰是不会让老爸报警的,他表面上是挺胸凸肚地走进家门的,但那双分明露着恐慌的眼神却分明表达了他的色厉内荏。果然,老爸一看见他就狠狠地扔了电话筒,然后像一下子倒空了内容的面袋似的,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随之一声霹雳就炸响在了丰丰的耳边:“你干什么去了?”

“我……没干什么去。”

“没干什么?那怎么这样晚才回家?我把你所有同学家的电话都打遍了,只差没有报警了!你上哪里去了?唔?”

“我、我……”丰丰故意张口结舌,慢吞吞地挪进屋,两眼不看对面的老爸,让一切按计划进行着,两只小手故意紧紧地按在鼓鼓囊囊的与往不一样的书包上。

果然,老爸开始中计了,他“忽”一下从沙发上冲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儿子的面前,指着书包声色俱厉地命令道:“把它给我。”

不等丰丰反应过来,老爸一伸蒲扇大的手,就把书包抽了过去,三下两下地打了开来。

几只捏得瘪瘪的可乐瓶,顿时展现在父子俩的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

“我顺便捡的。”

“捡的?捡它干什么?”

“我想自力更生。”

“什么意思?”

“我想攒多了卖给收废品的……”

“哦,我明白了,你想用这种方式攒钱,然后买那只爱什么它?”

丰丰的小脸顿时涨红了,那是强忍住笑而憋红的,他用力点点头,心里说:老爸到底是大学本科毕业生,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用意。

“不准买!就是你自己有钱买,也不准买!”不知是心疼还是气愤,老爸的分贝又提高了,像跳舞似的在原地转着圈。

“为什么?”

“为什么?就为了能让你将来像我一样,当白领,挣高薪!”

“可阿冬他们都有的,连新闻也报道了,说南京有只中学的学生,还专门每人配备了一台爱派它,上电子科技课用……”到底是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丰丰可以倒背如流了。

“这新闻我知道,但那是中学了,是中学生了,他们有那个自制力。”

“我也有。”

“你不会有,至少现在还不会有!”嚷到这里,老爸一扬手,就把几只可乐瓶准确无误地扔进了垃圾筒里。这时候,老爸的气平息了,嗓门也即刻变小了,“好了好了。你这种自力更生、自食其力的精神是可嘉的,但是还不到时候。现在,你快去洗洗手,看,饭菜都凉了……”

丰丰愣怔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尽管这个结局是他预料中的一种,但他还是难以接受。但事到如今,他只得面对现实,乖乖地接受老爸的安排。他心明如镜,现在他毕竟是小学三年级的人了,总不能像原来那样一屁股坐在地下,以撒泼耍无赖的形式来要挟老爸了。

……

更深人静了,丰丰做完回家作业时,老爸已像以往那样,适时地在儿子的牙刷上挤上了牙膏,在面盆里放下了冷暖适中的洗脸水,就等着丰丰漱洗了。于是丰丰就匆忙地漱洗了一下后,上床了。这时,老爸也在一边的大床上把身体放平了。紧接着,室里所有的电灯都熄灭了,卧室顷刻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只立刻传来了老爸粗重的打鼾声。

不过,丰丰睡不着,傍晚在桥洞里的一幕奇遇,让他毫无睡意。还是那几个疑问,接二连三地接踵而至:老爸怎么到桥洞里换衣服呢?他换的什么衣服呀?他为什么要换衣服呀?

……

夜更深了,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几乎所有人家窗户里的灯光都熄灭了。然而,这一个个问号扰得丰丰睡不着,扰得他心里的那份好奇更加强烈了。耳听一边的老爸睡得香,丰丰终于忍不住,拧亮电灯,爬下床,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外间,直接来到了老爸那只颇有气派的皮包前,他要看看老爸换下的是什么衣服?当时他亲眼看见老爸把换下的外套一件件地塞进皮包里的。

皮包打开了,里面即刻送出一股并不好闻的气味,有点像石灰味。丰丰一手按住鼻子,一手把里面的东西拎了出来。原来是两件外套,说准确点,是一套蓝布工作服,一套上面星星斑斑、横横竖竖地布满了污垢与灰渍的工作服。这是怎么回事?老爸穿这样的工作服干什么?他不是白领吗?白领是不该穿这样的工作服的。

丰丰把工作服翻过来又翻过去,突然,他的呼吸屏住了,两眼睁大了,因为他分明看见在工作服的胸前印着一只黄色的蜘蛛样的图案!这种图案丰丰很熟悉,他知道这是本市一家名为黄蜘蛛的物业公司的标志。那些专门清除大楼幕墙上污垢灰尘的工人,就穿着这样的工作服。难道老爸他也是……

不是的,老爸他是白领,是挣高薪的白领呀!从丰丰懂事那时起,就知道老爸是白领,这除了老爸以往每天清晨穿着挺括的西装去公司上班和平时口口声声地自我表白外,老爸平时来到学校参加家长会什么的,他也哪一次不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呀!就连学校每年发下的学生情况表上的“家长工作单位”一栏中也是这么填的:富达有限责任公司策划部副主任。要知道,富达可是当地大名鼎鼎的八强外资企业呀!

但是,眼前这套工作服,却分明是丰丰亲眼目睹地看着老爸换下来的!

电闪念转间,丰丰一个激灵,心中顿时略有所悟。他情不自禁地捧着这套衣服快步走进卧室,来到老爸的床前,他要向老爸问个明白。

劳累了一天的老爸此时此刻正睡得香,粗重而又均匀的鼾声很有规律地欢奏着,以致他整个上身裸露在外都不觉得冷。蓦地,丰丰再一次怔住了,呼吸也再一次暂时地停止了,两眼也睁得更大了——

白色的灯光下,老爸那裸露在外的左右肩膀处,从胳肢窝到肩头,各有着一条红红的印痕,有的地方甚至都已磨破了,露出了里面殷红的血迹!

丰丰再年幼,此时此刻也什么都明白了;丰丰再不懂事,此时此刻也什么都懂得了。于是,一旦明白过来的丰丰,顷刻间心中翻江倒海,喉头涌堵屏塞,以致视线也被拍打得模糊了,直想放声大哭一场,用泪腺来帮助宣泄。但他终于不忍惊醒了老爸,只是深情地望着老爸在心中大声地喊道:老爸,我不买了,我再也不买要“爱派它”了!

(原载山东省济南市作协《当代小说》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