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多动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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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豁鼻牛犊

这是我儿提时代所亲身见闻的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

那年正值大旱,就连三万六千顷太湖也有一半干涸见底了。偏巧这个时候,紫竹村酒糟鼻家的花水牛,生下了一头小牛犊。可怜的花水牛还来不及舔干净小牛犊身上的包浆水,就被主人酒糟鼻用鞭子抽打着去了水牛棚,蒙住了双眼,套上了绳索,歪歪扭扭地绕着车盘无休止地走动着。偌大的水车盘嘎吱嘎吱转动着,带动一片片木叶组成的水车戽,把深潭里的积水刮卷上来,灌溉进秧田里。

正嗷嗷待哺的小牛犊要吃奶,它蜷缩在草堆里“哞哞”地叫着,伸着细长的脖子,寻找它的妈妈。花水牛无能为力,只能走走停停,泪水浸湿了蒙在它眼睛上的黑布。然而只要它的脚步稍有迟缓,候在一边的酒糟鼻就不客气,挥动手中长长的牛鞭子,抽将了过去……

没几天,小牛犊就可以颤悠悠地站直了,挺着个瘦小的身躯跟在花水牛的身后一路小跑,往妈妈的肚腹底下钻,昂着脑袋、嘬起嘴巴要奶吃了。这时稻田里的秧苗都尺把高了,需要除草松土了,酒糟鼻也对花水牛扣得更紧了。天不亮就拉开牛棚门,拉住拴在花水牛鼻孔间的缰绳,硬把还依偎在一起亲昵的水牛母子拉扯开来,拖着花水牛下了田。小牛犊恋着妈妈呢,一路趔趔趄趄地追赶着花水牛。花水牛还没喂饱自己的孩子呢,一步三回头,走走又停停。无奈酒糟鼻手段毒辣,见状,他手中的鞭子便又呼啸着抽向了花水牛。

这一切,都被小牛犊看在了眼睛里。懂事的小牛犊为了不让妈妈多受皮肉苦,就懂事地站在原地不再往前追,只好眼泪汪汪地哀叫着。

就这样,小牛犊在酒糟鼻子那根令它心悸的鞭子下一天一天长大着,直到断奶。

有道是牛三马四,什么意思?那就是牛儿成长的速度要比马儿快。一般的牛儿只需三个月,就接近发育了,下田劳动了。小牛犊也同样如此,三个月过去,它已长成一头七八岁孩子高的强壮有力的小牛犊了。但是,在花水牛眼里,它仍然还是个孩子,尽管一天劳动下来都累得趴在那里不想动弹了,它还是要和小牛犊嬉闹玩耍一番,伸出长长的牛舌头,不停地舔舐着小牛犊的脸上和身上,和它亲昵一番。就是夜晚小牛犊都睡着了,它还要不停地甩动着长长的尾巴,为小牛犊驱赶飞来飞去的牛虻、蚊子与苍蝇。

花水牛母子俩就这样亲密无间、相依为命地生活着。

就在这个时候,花水牛不知得了什么病,开始厌食了,再香的青糠倒在食槽里,它也不想吃,再嫩的青草放到它面前,它也不想碰。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枯瘦下去,两只牛眼中黯然无神,整个牛身也失去了应有的光泽。然而,酒糟鼻才不管这些呢,他认为花水牛这是偷懒惰,无情的鞭子扬得更高了,甩得更重了,直抽打得花水牛把个牛头东躲西藏,使劲躲开这冤枉的惩罚。

小牛犊见了,心痛不已,它“哞哞”地大叫着,冲上前,勇敢地挡在妈妈的面前,用自己结实的身躯遮住闪电般抽向妈妈的鞭子,瞪着酒糟鼻的两眸中,闪烁着愤怒怨怼的光泽。

酒糟鼻见了,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他知道小牛犊长大了,敢与自己对抗了。他更清楚这头结实健壮的小牛犊一旦撒起野来,自己绝不是它的对手。为此,他决定给小牛犊提前上牛鼻栓,用传统的方式来掌握自己对这头小牛犊的主动权。于是,抽了一天时间,他牵着花水牛出了村,直向十多里地的翠叶村而去。在那里,有着专门为牛们上鼻栓的兽医。

果然不用操心,酒糟鼻牵着花水牛在前面走,那小牛犊就自觉自愿地在后面跟上来了,它还从没出过远门呢,高兴地一拱一拱地直往花水牛的肚腹底下钻,一路上还和妈妈亲热撒娇呢。

来到翠叶村那个兽医家门前场地上,兽医先给小牛犊端来一盆香喷喷的青糠拌酒糟。这股怪异的香味,当即使小牛犊馋涎欲滴,张开大嘴吃了起来。岂料,它上当了,半盆青糠酒糟下去,它就吃醉了,晕头转向了。紧接着,它又被兽医用一把鲜嫩的青草引诱着一头钻进一个用四根木棍做成的“井”字形的专用架子中……直到浑身动弹不得时,小牛犊才知道自己上当了!但此刻为时已晚,但见那个兽医动作熟练地从一旁那个火苗直窜的炭盆中,用铁钳夹起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棍,然后趁小牛犊动弹不得的时候,猝不及防地猛地一下从小牛犊大张着的两个鼻孔中的鼻中隔间穿了过去。

顿时,在这“滋”的一股焦臭的白烟的升起与小牛犊痛得嘶声急叫的当口,一根中间固定着一节木棍的长长的缰绳,已迅速地穿过了它那血肉模糊的鼻孔膈,完成了整个拴牛鼻绳的手术。

小牛犊痛得满场乱蹦乱跳,嗷嗷直叫,要想挣脱,但已晚了,那根缰绳已牢牢地握在了酒糟鼻的手中,它越挣扎,痛得越厉害。一旁早就经历过这种痛苦过程的花水牛见了,只会“哞哞”地呜咽着,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舐着小牛犊受伤流血的鼻子,似乎在低声地安慰劝说着什么。

酒糟鼻哈哈大笑着,他知道自己从此再也不用怕小牛犊造反撒野了,他可以继续放心大胆地使用武力,使唤这对水牛母子了。

……

不过,酒糟鼻高兴得太早了些,因为那头花水牛的病越来越重了,发展到最后,它竟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心急如焚的小牛犊整天围在妈妈的身边,不时地把最嫩最绿的青草衔到花水牛面前,让妈妈吃。可是,花水牛什么都吃不进,它只是匍匐在那里呜咽着,整个牛身都瘦得只剩下一把皮包骨了。

但是,狠心的酒糟鼻还想逼着花水牛下田干活呢,他依然高高挥扬起鞭子,抽打向花水牛,想逼着花水牛站起来。一道道呼啸的鞭子夹着风声,一下下有力地抽打在花水牛的身上,使一边的小牛犊悲愤交集,它大声吼叫着,拼命地挣扎着,试图扑向前去保护妈妈,挡住这残忍的折磨。但遗憾的是,拴在它鼻孔中间的木棒死死扣着它,粗粗的缰绳扯住了它,使它力不从心。它的每一次挣扎,只是拖得拴住缰绳的棚柱子嘎吱嘎吱直呻吟。

酒糟鼻徒劳地扔掉鞭子,他对花水牛彻底绝望了……

就这年,农业开始实行机械化,一批崭新的手扶拖拉机开进了农家。酒糟鼻高兴极了,他凑了些钱,与邻家合买了一辆。一台力大无穷的手扶拖拉机,足以抵挡好几头耕牛呢!所以,酒糟鼻刚掌握驾驶手扶拖拉机的技术,就做出了决定:他要趁花水牛还有一口气,卸磨杀牛了。他要杀了花水牛,把花水牛的肉、内脏、牛角和牛皮什么的,拿去卖几个钱;同时,他要把那头倔强的小牛犊也一起卖了,凑凑钱,还掉买手扶拖拉机时欠下的债。

花水牛母子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这一天,百里之外的邻县红庄村的一个农民来到了酒糟鼻家,他用一叠钞票从酒糟鼻手中接过了小牛犊的缰绳。至于那头趴在地下的那头骨瘦如柴的花水牛,他则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尽管此时小牛犊还以为自己又像以往那样被邻家借去使唤了,但临出院门时,它还是依恋不舍地不住地回头地望着它的妈妈。

就这时,小牛犊清楚地看见酒糟鼻狞笑着,手里握着一柄大铁锤,走到了它的妈妈花水牛面前,然后高高举起,用力砸在了花水牛的当头顶。

“噔”一声闷响,花水牛当即脑浆四迸,七窍喷血,一头扎在了地下,四蹄一阵抽搐。

这一切,都被刚走出不远的小牛犊看在了眼里,它“哞”的一声大叫,试图奔回到妈妈身边,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但由于它被新主人死死地牵在了手中,使它力不从心。它的四蹄在地下拼命地踢蹬了一会后,见花水牛依然躺卧在那里抽搐,而酒糟鼻已扔掉铁锤走回了屋内,妈妈似乎没出什么大事。所以小牛犊在挣扎了一会后,就仍不放心地跟着新主人走了。

牛马猪羊类毕竟是低级动物,它们的思维与智商毕竟低,小牛犊再次上了人们的当……

酒糟鼻杀了花水牛后,就把花水牛大卸八块,该卖的卖了,该吃的下酒吃了,然后把花水牛的整张牛皮剥了下来,用钉子绷在院子中的墙壁上晾干。酒糟鼻指望把这张完好无损的水牛皮卖个好价钱呢。

时间一长,谁都忘了这件事,忘了酒糟鼻家曾经饲养过的花水牛母子。

大约一个月后,一个月明星朗的半夜,酒糟鼻正趁着酒劲躺在里屋鼾然大睡,忽然,一条黑影“嚓嚓嚓”地走进了屋外的院中。原来,是小牛犊回来了!

月光下,小牛犊从鼻子到嘴巴上,都糊着鲜血,定睛一看,但见小牛犊的整个鼻子耷拉在那里,天哪,原来小牛犊的鼻孔都扯豁了,它肯定是思母心切,拼命地挣脱了穿在它鼻孔的栓木棍,逃回家来看它的妈妈来了!

硬把自己的皮肉撕裂成两半,摆脱羁绊,换来自由,这剧烈的疼痛,只有小牛犊自己清楚。

小牛犊直奔牛棚,但牛棚里空空如也。它急了,低声地“哞哞”叫着,满院乱转,寻找着妈妈。终于,它闻到了一股它最熟悉也最亲切的气息,它的两眼随即直直地钉在了墙上——

花水牛已变成扁扁平平的一张牛皮,四肢张开,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紧贴着墙壁,唯独那只掏空了内容的高翘着两只弯弯牛角的脑袋无力地耷拉在那里,似乎在呼唤着小牛犊。

小牛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它只是疾步上前,像以往那样用它的脑袋和身躯亲昵地去抵拱它的妈妈。

惜乎花水牛妈妈依然无动于衷,无声无息。

小牛犊终于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它痛苦地呜咽着,哀叫着,使劲伸出舌头,疯狂地舔着面前的妈妈。它上下左右使劲地舔着,卷着,泪水从两只牛眼中汹涌流出,淌了一地;它那悲哀凄惨的哭嚎声,搅得头顶的星星与月亮都黯然失色。

小牛犊的哀嚎声终于惊醒了里屋躺着的酒糟鼻,他骂骂咧咧拉开屋门,走了出来。月光下,他发现了不知什么时候不远百里自个回家来的小牛犊,顿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惊喜贪婪的神情。于是,他呼唤着小牛犊的名字,急忙上前想牵住小牛犊的拴鼻缰绳。

他当然牵了一个空。

这时,小牛犊显然已认出他来了,它停止了动作,把双眼缓缓转向酒糟鼻,然后忽然停止了哀嚎,甚至停止了呼吸,把两眼死死地盯住了原先的主人,原先的那个经常无情地抽打它的妈妈的主人,那个在一月前狠命一锤子砸在它妈妈当头顶的恶毒凶狠而又残忍的主人!

四目相视,顿时,似乎空气凝固了,世间万物也消失了。

“啊——”!突然,酒糟鼻发出声嘶力竭的一声狂喊,因为四目相视时,他看见的不是一双牛眼,而是两盏烧得通红的灯笼,两只像要穿透他五脏六腑的利箭!

“疯牛——”,酒糟鼻清醒过来后即猛地转身,连滚带爬地跌进了屋去,“砰”一声,死死关上了屋门。

然而来不及了。

已被复仇的烈火彻底点燃了的小牛犊“哞”的一声大吼,挟风夹雷般地扑向了屋门。“通”一下,屋门摇了摇,没有动;“通”,第二下、第三下……

“救命啊——快来人哪——疯牛杀人啦——”,里屋的酒糟鼻自知大事不好,在屋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但已迟了,“呼隆”一声,屋门连着门框一起轰然倒下,红睁着双眼的小牛犊愤怒地低吼着硬挤进屋内,一低头,直撞向酒糟鼻。

酒糟鼻垂死挣扎,躲过这致命的一撞,顺手从一边抓来一柄三刺钢叉。当疯狂的小牛犊又一次狠命地撞去时,酒糟鼻手中的三刺钢叉,也顺势扎进了小牛犊的腹部……

待等全村的人们被这惊天动地的响声惊醒、纷纷闻声涌往酒糟鼻家中看个明白时,却见到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

小牛犊的半个脑袋与一只尖利的牛角,死死抵着酒糟鼻的当胸,把他死死钉在了墙壁上;而酒糟鼻手中的一柄三刺钢叉也不偏不倚,在小牛犊的肚腹上穿了个透。鲜血汩汩,在地下铺了厚厚的一层。

他(它)俩贴胸而站,四目圆睁,相互对视着,都已僵硬在了那里。

但人们还是不难可以发现,酒糟鼻圆睁的双眼中,都是惊恐与懊悔;而小牛犊怒睁的双眸中,却充满了一股仇恨与愤怒,荡漾着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凛然正气……

(原载北京《意林·少年版》2011年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