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清这个战术,终于是战胜了蔡玉蓉。因为她所站的地方,去蔡家后门,有百步之遥。她纵然是向蔡玉蓉看了去,她也可以否认是有意斗气。她站在这堤上放牛,她是对任何一个方向站着都可以的。蔡为经见女儿还是在后门边站着,他卜通一声将门关了,瞪了眼喝道:“你给我滚回去,我还要和你算帐。”玉蓉对父亲看了一眼,噘了嘴道:“你老逼着我干什么?我是病。”蔡为经道:“你是病,你是见不得人的病。我是个绅士,家里哪天没有人来客往的。你是病也好,你不是病也好,你这个样子,我家里不能容你,你给我滚出大门去。”说着将她身上穿的那件肥大腰身的蓝布大褂衣襟使劲牵扯了两下,顿了脚道:“你这病不是在家里得的,你治好了病你再回来。你若治不好这病,你就永久不用回来了。”玉蓉道:“你不用说这种话,我有我的自由。”这后门里面就是蔡家的菜园子,这日子黄瓜上了架,支着黄瓜藤蔓的小竹竿,正有两根竖立在他手边。蔡为经拔起一根竹竿子举起来要向玉蓉砸去。玉蓉还不曾闪开呢,早是奔过来一个人,将竹竿夺过去,然后发出怪叫道:“哎呀!你真要她的命吗?”说话的是蔡大老爹的老婆张氏。她吃得白白胖胖的,乡下太太,英丹士林是当缎子穿的。她穿上一件崭新的蓝大褂,露出两只粗肥的手臂,将竹竿儿扯住。蔡为经瞪了眼道:“你又来了,气死我。”说着,将脚乱跳,张氏决不放那竹竿,板了脸向他道:“有话好说,有帐好算。你前门骂到后门,堂屋打到菜园,你到底打算把她怎么样?”蔡为经道:“事到于今,你还问我把她怎么样吗?我不能留着这种丢脸的人在家里。”张氏趁他不提防,把那竹竿子夺了回来,远远的丢到菜地里去。然后站在他和玉蓉的中间,低声和气的道:“你不要叫,这门外就是人。这件事情,我是猜想的,也许是真正的病了。”蔡为经对她脸上使劲呸了一声道:“你简直混蛋。病就是病,祸事就是祸事,说什么也许是病。”张氏回头向菜园子里看看,又伸头向后门口看看,这就扯了玉蓉的衣襟,咬了牙道:“丫头,这里除了你父母,并没有外人,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儿的变成弥勒佛这个样子。你两个哥哥,不幸是短命死了,我和你父亲,就是你这么一个人,我还真能让你父亲把你逼死吗?无论是什么事,你得说实话,你这是逼得我多难受呢?”说着哽咽了嗓子就哭起来。她眼泪落下来,人也就变了样子,立刻弯了腰看到后门里横着一块台阶石,她就蹲着身子坐下去,掀起一片衣襟擦着眼睛,呼哧呼哧的哭了起来。玉蓉也哭丧着脸,向后退两步,离开了她父亲。对她父亲看了一眼,这才道:“你别怕,家里容我,我就在家里,家里不能容我,我就走开。五湖四海,我哪里不能安身。”说着,她一扭身子跑了。蔡为经也不去追她的女儿,在菜园子里顺了地沟,绕着几块菜地,只是转圈子。他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把身上一件旧纺绸短褂子,挤得歪斜在肩上。低了头,只是摇晃着颈脖子,口里是不住的叹气。张氏将衣襟掀起,擦抹着眼泪,望了他道:“你何必这个样子呢?我们都是半百之人,生下两个男孩,三个女孩,两头丢个干净,就剩这一枝花。难道你都不愿留着,真把这个女儿也取消了,我们可就断子绝孙,孤老一对了。”蔡为经脑子里只有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要有钱,第二件事是要有后,张氏提到这个女儿死不得,他心里就软化了。他默然的还是在菜地沟里转圈子,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就为着只有这个女儿,就把她惯坏了。好,我也不管她了,看你有什么法子把这事作个了断?家里人来客往,我就让这位弥勒佛似的大姑娘代我挺相吗?”张氏也只坐着揉擦眼睛,却不说什么话。蔡为经转了几个圈,实在是感到无趣,也就回到内室去了。
张氏独自坐在后门口很是出了一会神,想着女儿的脾气,想着女儿的面貌,想着女儿的知识,她想着这么一个女孩子,老是在外面不回来,这决不是没有问题的,还是找着她问个清楚明白吧。于是站起身来,走向女儿房里去。蔡玉蓉在家里是相当享受的,这享受正因为她有了一点点皮毛的新知识,尽量是发展她的个人主义。她自住的那两间屋子,铺上了地板,按上了玻璃窗子。她决不肯像父亲居处那样简单,有书桌,有坐椅,墙壁糊得像镜面子似的,光滑雪白。窗子外面,将短粉墙围了个小院子。依墙种了几十根竹子,绿莹莹的,把院子都罩着了。在竹子下面,用青石和鹅卵石,砌成了一个小池子,里面长着绿茸茸的青苔,清水浸着飘荡起来,原掩藏着十几头活鱼,这时放下四只黄绒羽毛的小鸭子在水面上飘浮着,不住的将头伸到水里去,要啄那些小活鱼。玉蓉伏在窗下的书桌上,隔了玻璃,正对了那个小池子看得出神。张氏走了进来,玉蓉是不觉得,她坐在书桌子边,玉蓉也是不觉得,张氏这就伸出一个食指来,指点了她的脸道:“你真是心宽呀。我们都在为你着急呢,你倒是这样的心闲,还在看小鸭子呢。”玉蓉回过头来向她看了一眼,也不说什么,依然对窗子外望着。张氏道:“你看我一看作什么。我说这话,你听着不入耳吗?”玉蓉将鼻子哼了一声。张氏又指点了她的脸道:“我们真为你急死了呀。”玉蓉道:“为什么和我急死呢?我也没有犯下哪样滔天大祸。”张氏对她脸上仔细的看了看,因道:“没有犯下滔天大祸?我来问你,你到底是什么病。”玉蓉道:“我不是医生,知道是什么病。”张氏道:“你不要装糊涂呀。我是你的亲生娘,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有什么了不了的问题,应当告诉我呀,我多少可以和你拿点主意呀。”玉蓉将头一摆道:“不要紧,我的事我自己可以了断,你不用替我心烦。”张氏对房门外张望了一下,扯着她的衣襟道:“你只管坐下慢慢的谈。我来问你,你到底是病?不是病?”玉蓉坐在书桌正面的桌子上,呆板了脸,向窗子外望了青天白云,态度是满不在乎,淡淡的道:“你说不是病那是什么呢?”说完了,她还微微的笑了一笑。张氏道:“你倒是真不在乎。”玉蓉点着头哼了一声。张氏将手托着头,撑住了桌子对她脸上看看,又对她身上看看,然后含笑问道:“你是病吗?”她脸上那点笑意也极不自然,是极力的挤着肌肉,要挤出嘴角上笑的皱纹来。玉蓉道:“这句话,你问了我一百遍了,我也答复你一百遍了。你老是问着,我不知道我怎么答应了才好。难道要我答应你我不是病,你才可以放心吗?那么,我就答应你我不是病吧。”张氏两手按了桌子,突然的站了起来,脸色也变得发紫,身子是微微的抖颤了道:“你果然不是病啦。这……这……这不是要人的命吗?”她说着这话,身子连带着嗓音也抖颤起来了。玉蓉道:“你看,我说是病,你就老追问着我,我说不是病,你又吓成这个样子,那叫我怎么办呢?”张氏对她女儿仔细的看着,脸上表示了恳切的样子,微微的点着头道:“孩子,作娘的没有坏心呀。在半个月前我就有些疑心了,因为你这半年以来,在家里的日子少,我摸不着头脑。但我看你,举止动静,总有点异乎平常,每次回家总要病几天,睡几天,我也就不能不留心了。这回你由刘家回来,突然换了几件腰身肥大的衣服,我就不顺眼,我还不敢声张。偏是你爸爸也注意了,一问你,你就是吞吞吐吐的,脸色很尴尬。假如你真是病,你还能忍耐到今天,你早就吵着把城里乡下的医生请遍了。”玉蓉将身后坐的椅子,突然的推开,站在屋子中间,向她母亲道:“你不用问我,我明天自己去找医生。治不好病,就依着爸爸的话,我永久不回来了。你不用再问我什病话,我什么话也不会告诉你的。现在我要去睡觉了。”说着,她跑到里面的那间卧室里去,倒身就睡在床上了。
张氏自昨晚上起就不嫌麻烦的,只管在她面前絮絮叨叨,总想问出她一句实话。她老是这样,不能切实的说出什么病,她又不能坚决否认不是病,不问她,她态度是相当软化,问急了她,她又强硬起来了。她分明料着家庭没奈她何,但是她又像很带几分忧愁,想解决一个问题似的。张氏越看越难安心,就决定了不再犹豫,一定要问她个水落石出。这时见她横着侧了身子睡在床上,就搬了个凳子,坐在床沿外,伸手握了她的手道:“我把一把你的脉。”玉蓉微闭了眼让母亲按着脉。张氏按了手脉一阵,她指尖上的触觉只告诉她玉蓉的脉在跳动,此外她是毫无所知。她假充着内行,点了头哼着一声道:“这个脉不是病脉,让我摸摸你身上,是不是在发烧。”她由手臂上抚摸到胸脯上,逐渐的向下摸。玉蓉突然的将她的手一拨拨得远远的,猛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翻了眼道:“不要乱摸。”张氏道:“你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我哪里摸不得。你不许我摸,你就是毛病。”玉蓉道:“毛病就毛病,你能把我怎么样?”张氏道:“好哇!你倒强横起来了。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你的老子不能依你。”玉蓉道:“不能依我,又把我怎么样?他真能把我打死吗?打死我他也要偿命。”张氏默然的坐在她面前,正对了她脸上望着,很久很久才慢慢的道:“照你这个说法,你的事,我已经十分明白了,这是谁害得你这个样子?”玉蓉并不答复,斜靠了床上的叠被坐着,右手抬起左手,低了头只管看手上的金戒指。张氏道:“我不是外人,母子连肝,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得把实话对我说清楚了,应当找了那人和你消灾消难啦。”玉蓉突然跳下床来,拖了张氏道:“不要和我絮絮叨叨,我到你房里去说清楚。”张氏看她这样起劲,以为是真的,就跟了她走出门去。玉蓉等母亲出来了,反而回身走进屋子,卜通一声响,将房门关闭了。她隔了门道:“你不用再罗唆,我要睡觉了。”说毕,床铺一阵响,声音就寂然了。张氏隔了房门无论说些什么,玉蓉在屋子里也是不理。她呆站了一会子,也只好走了开去。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女佣工去请玉蓉吃饭,她是闭门不出,只是叫把饭送到屋子里去吃。午饭是如此,晚饭也是如此。蔡为经夫妇,以为她不好意思出来,也就随了她去。张氏想着过了一两天,慢慢的和她谈,总可以谈出一些情形来,好在这也不是急着一两天的事。
到了次日早上,洗过脸以后,到玉蓉房口去看看,却见房门是开的,走进屋子去看时,屋子里却是无人,出来到别间屋子里去找找,也是无人。她觉得这有点情形不对,莫非这孩子寻了短见了二次复回到玉蓉屋子留心看看,见外面书房里小桌上,将铜尺压住了一张字条。张氏虽然不认识字,却知道这是玉蓉的笔迹,立刻拿了,直奔蔡为经的帐房里去,叫道:“你看,你看,玉蓉写下了一张什么条子,你拿着看看。人不在家,就是丢下这张字条,你看这是什么说法。”蔡为经听到女儿不见了,丢下了一张字条,脸色也就为之一变。接过那字条,手还不免抖颤着。可是等他把那字条看完时,他的脸色,又变得青紫不定了。将那字条向帐桌上一丢,叹了口气道:“果不出我所料。”张氏看他的脸色,是生气的样子,便道:“她字条上说的是些什么?”蔡为经道:“你以为她会跳河吗?她会在树林子里吊颈吗!不会,她到刘家去了。我把那字条念给你听吧。”说着,将那字条拿在手上,捧了念道:
父亲母亲:
我到刘家治病去了。我相信,刘家一定会请到好医生,把我的病治好的,我若是病不好,我就不回来了。过几天叫人把我的衣服给送了来。放心吧,我是要面子的。
女儿玉蓉上。
张氏道:“她还是要面子的人哩。”蔡为经道:“你也知道说这种话,你教我怎么不生气呢?她走了倒好,我用不着说鬼话了。你生的好女儿,为我们蔡家增光呀。”张氏呆了脸坐在凳子上,很久不作声。蔡为经叹了口气道:“我是两个儿子死得可惜了,我若要有一个儿子还在,我也不能容留这样丢脸的女儿在家里。哼!说不定连她的娘我一齐撵了走。”张氏站起来道:“呀!你还越说越有理呢。是我生的,是你养的,还是你教的呢。我说女孩子用不着念书,就是念书,认几个字,能管管家帐就行了,谁看过女人中状元吗?你要来个新鲜,送她进女学堂。若是关在家里,一手让我带大,我决不能让她出这些岔子。”蔡为经望了她,把脸直伸到她面前来瞪了眼道:“你这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呀,她在女学堂里会出什么事。不都是常住在你妹妹家里出的岔子吗?我饶不了你的妹妹和你的妹丈。”他说话时还一顿脚,两只手互相卷着袖子,张氏看他这样子,简直是要打人,她一扭身就跑掉了。蔡为经道:“跑?大家都跑不了,我要慢慢的和你们算帐。”说着话,在屋子里乱转着圈子,终于忍耐不住,他又走出庄屋来散步。他是没有目的地的,背了两手在身后,顺了庄外一条大路,信脚走了去。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随便的出门,也不曾戴得草帽,走着走着,觉得身上有些热烘烘的。眼见前面有两棵小树,就立刻走到树荫下面去。他直着眼睛向前,什么东西,都不曾加入他的眼光。耳边听得有人从从容容的叫了声大老爹,回头看时,树棵下站着王玉清呢。她笑嘻嘻的点着头,手扶了树微微的向后退着。她头向下低,将牙咬了下嘴唇皮,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在脚底下放了一把大瓦壶,一团蒿草香。
蔡为经道:“玉清,大清早的,你在这里等谁呀?”她向田里一指道:“我爸爸在这里耘草呢。”隔了一丘田,王好德手里拿了一只长柄的耘刀,拨弄得水田里哗啦着响,他头上戴有草帽子,正挡住了眼界,并没有看到东家来了,蔡为经向玉清道:“你爸爸耘草,还要你陪着吗?”她道:“大老爹,你不知道,他昨天受了一点凉,身体有些不舒服,我们原是劝他不要下田。他说,下过雨天大晴了,田里水草长得厉害,找不到工,自己的田,自己慢慢来耘吧。啊!我说错了,哪里是自己的田,这是大老爹的田呢。我不放心,怕大太阳一晒他栽在田里了,在这里陪着他。我这里还有树荫呢,他有病的人,还是站在水里晒太阳呢。”蔡为经点了点头道:“不错,你还有点孝心。”说着,向她身上看了去,觉得这位姑娘,身材相貌,实在有几分和自己女儿相像。玉清见东家打量她越是低了头,将脚拨弄着路旁的绿草。蔡为经道:“你与其在这里陪着你父亲,你不会也找把耘刀来,帮着你爸爸耘草吗?”她这才抬起头来道:“我是要帮他的,但是他不许我下田。”蔡为经道:“他为什么不许你下田呢。现在姑娘们都是大脚,不是一样的作庄稼吗?”玉清微笑着,却没有答复这个问题。王好德在水田里偶然一抬头看到东家在这里,赶快就迎了向前,笑道:“大老爹,天气好,也出来看看庄稼。”他点头哼了一声。玉清哟了一声,弯腰下去,在王好德光腿上钳了一只蚂蝗,向地上丢着,将脚踏了两下,地上一个血印。王好德将手在腿上搓搓,笑道:“这蚂蝗要喝人血,倒是不论老少。”蔡为经笑道:“你不要看我乡下长大变老,蚂蝗这东西,像鼻涕似的,我还是怕动手去捉它呢。你不要你女儿下田帮着你,也是怕蚂蝗叮她吗?”王好德道:“那倒不是。她在家,也不过周年半载的事了。姑爷也是庄稼人,出阁了,还怕少得了下田吗?在家她也没闲过半天,够了,分外的事,我也就不要她作了。”蔡为经不由长叹了一声道:“不错,你家上人像上人,儿女像儿女,我作东家的比不上你,差远了。”说毕,又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