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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寡妇翠香以为那是一条狗。满天的白雪,一朵一朵地就从她茅厕的屋檐往下掉。除夕的鞭炮像炒蚕豆一样噼里啪啦响起来。

那条从九龙山边通过来的官道,在白雪的撮合下,与田野结为一体了,只能看见它的大致轮廓。大路上的那个影子,首先穿过稀疏的篱笆,再穿过飘舞的雪花,到达她的双眼时,已经是模糊得再不能模糊了。如果不是她的一泡尿,如果不是她嫌在房里解溲有臊气,或者,她的内急晚来半个时辰,让黑夜之神把余下的光明全收净了,那么,那个影子就不会出现在她的眼前,也就没有接下来发生的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她拉起裤子就急急奔出篱笆去,她发现了,也发现了另一个世界。狗一样伏着的东西,原来是人。这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在他(她)的周围,没有发现足印,以她的估算,大雪把一个人的足印掩盖了,没有半个时辰是不行的。而天黑前的大路上,应该是有别的什么人走动的。那么,只有一个答案,这个人是天上掉下来的。

索啦,索啦,她的脚踩在地上发出的响声,还有她的心跳声,直把除夕的鞭炮声也遮住了。

翠香看见一堆乱发遮掩下的脸,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喂!喂!她叫道,她以为他只是喝醉了酒。见半晌没有动静,她慑慑地探出手在他的鼻子前试了试。竟没有半点气息,她慌了。

翠香拍了拍他身上的雪,雪拍落了,露出的是一块光身子。搂了搂雪,是一个光身子的男人。不知为什么她咚地跳起来,向后退了足足三步。喂!喂!她又叫,她认定自己的叫是虚张声势,是向对方示威,像猎犬面对猛兽。她鼓起勇气,就像是把手伸向沸腾的油锅里——她把耳朵贴住他的胸口,才依稀听见有响动。轻微的,像是云朵里的鸟叫声。

翠香看了一眼四周,除了冲上云霄的鞭炮声,再没有第二个人声。她拉起他,左顾右盼地背在身上。翠香像是平日里自己上山背柴一般背了一个他。他的那个硕大的男人东西就贴在她的屁股上。

背进房里,她不知道该把他放在什么地方。慌乱中,就往床上一扔。屋里的黑暗显然早已降临,待她点了油灯,才发现床上的他的裸体。她像是被炭火烫了一下,连忙拿一条被子盖住了,那一股灼人的烫才消失。她慑慑着上前去,摸了摸他的手,冷得冻人。

翠香才清楚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濒死的人,该马上请一个郎中。

点起一个小灯笼,撑起油纸伞,准备出门时,她又觉得不妥。一个光身男人,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躺在寡妇的床上,这对郎中如何说?去请族长,去请村里别的什么人,都面临同一个问题。

她暗暗地不住喊冤。你一个狗生猫养的家伙,什么地方都可死,为何死在寡妇门前?你一个遭千刀的坏坯子,为何又郎当着那羞死人的家什,在一个寡妇床上晒卵?

怨过了,骂过了,解了心头那股气了,翠香猛然想起床上人那一游丝般的命,就系在自己的身上。她觉得沉重,沉重得像是压了一座山。

翠香急忙将房中的炭火盆移到床边,在上边添了不少炭。先是用嘴吹,吹得嘴都疼了,才换了一把扇子,把炭火扇得亮亮的,房里立时暖洋洋起来。

翠香接着洗了一大块生姜,姜是上等陈年老姜。这些姜如果换在平日里烧菜,够她用上一年的了。灶火猛猛地舔着锅尖尖,锅里的姜汤吱吱地叫起来。待姜汤上上下下滚了六遍,吸一口冒出的气也辣得打喷嚏时,她先舀了一碗浓姜汁。锅里的兑上水,再弄了一大盆,热热地就端进了房里。那汤盆就搁在炭盆上。

床上的他牙关紧咬,翠香用一根筷子撬开一条缝,用了一个小汤匙,舀了一匙姜汁,慢慢倒进去,就如干涸开裂的土地,接纳了第一滴生命的甘露。咝地,她都听见水滴在干土上发出的响声,还有一缕冒出的白烟。又一匙,姜汁却溢了出来,顺着嘴角下巴,流到耳角,再流到枕头上。该死的坏坯子,翠香骂了一句,继而又说,乖,啊,听话,喝了姜汤。第三匙被她顺利地喂进去了,直到灌下了半碗。

翠香掀开被子,床上的他仍然死冷。她从滚烫的姜汤里绞了一把面巾,面巾是麻制的,有些糙,却比一般面巾显得更有搓劲。那滚烫的面巾就盖到了一张污脸上。她的十根手指,隔着一张薄薄的面巾,就捧住了一张脸。翠香凭手感就知道这是一个有棱有形的男人脸。这张脸不同于村里任何一张男人脸。村里男人的鼻子大都塌塌的,而手下这个人的鼻梁挺挺的;村里男人的额角低低的,下巴尖尖的,像是山里的猴,这个男人的额角高高的,下巴方方的。贵人相,注定要办一番大事业的样子。

噌!翠香隔着麻巾,右手拇指准确地点着了男人的人中穴。暗暗使劲,慢慢添力,直到一支香烧去小半截,翠香自己的拇指都有些麻了,才移开手指。换了一把面巾后,她扯住面巾的两个角,双手摁住太阳穴,使劲地揉搓起来。也用了好长辰光,她才停止了揉搓。移开他脸上的面巾,在炭火和灯光的照耀下,呈现眼前的是洗去污垢后一张白生生的男人脸。翠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男人的脸会是这样的嫩白。这样白的脸,怎会轻易死去呢?翠香想。

炭盆上的姜汤吱吱响,翠香在滚汤里又绞上一把面巾,贴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翠香的十根手指就如十把犁,在男人肥沃的土地上犁过来,又犁过去。尽管眼下这块土地冷冷地被冰雪覆盖着,可翠香坚信春风来了的时候,这块土地会长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绿色来。搓完了胸,又揉遍了背,接着把两个手臂连十根手指也揉搓完了,接着把两条健硕如牯牛般的大腿脚背脚底边十个脚趾也揉搓完了。

男人躺在那里仍然无声无息的,翠香把了一下他的脉,若有若无地还像天边的云丝,不过,比起刚才来,有了一丝进展。

翠香把面巾浸入吱吱作响的姜汤里,捞起,绞了一把。透过热气烘烘的面巾看,那边是男人身上没有揉搓过的最后一个部位:阳具。翠香咬了咬牙,扑上去,用面巾裹住它。翠香的爷爷是著名的郎中,小时候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偷听爷爷与弟子述说的内容,翠香甚至会背汤头歌,爷爷甚至引以为豪,为此责备庸碌无为的儿子她的父亲,连爷爷的儿媳她的母亲珠珠婆都学了一些。在懂得一些中医知识外,翠香无意中还了解了一本叫《素女经》的书。《素女经》上说,阳为男之本。

翠香在那上面用起力气来。隔着面巾,翠香仍然觉出与村里男人的不同来:就是眼下的这种濒死状态,它也要比村里男人在旺盛时伟大得多。

捏,揉,搓,女人在床上的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男人的鼻息有了一些,可是不多,像是马上就要消失似的。

翠香立起身子来,点上香,对天拜了三拜,对地拜了三拜,拜毕,她在心里做出一个重大决定。

舔,裹,套送,吐纳,搅拌,翠香小小的嘴里,翻江倒海般。翠香沉住气,把全身的精气神都提到一张嘴里。

大概是一炷香的工夫,翠香觉得嘴里的那东西有些热了,像是冻僵的蛇般复活了。尽管热和复活的程度有限,她灵敏的舌头还是感觉到了。

翠香又点上香,在香烟缭绕之时,她把自己的衣裳脱了,浑身上下只剩下贴身的红肚兜。她举起一把香,从头到尾把自己熏了一遍。

香烟熏得翠香不是翠香了。一种崇高迅速罩遍了她全身。如果此时有别的信徒在场的话,肯定能发现她身上如佛如菩萨一样的光芒。

翠香跳上床,跨上男人。在她的感觉里,进入身体的不是男人,而是一个生命的把手。她要攥紧它,她要拯救它。她担心自己一不留神,一个生命就会离她而去。

翠香施行的救治办法是《素女经》里的“吐阴补阳”法,离翠香这次救助行动的成功(咸丰八年,西历1858年)之后的若干年里(西历1940年),远在欧洲的德国**做过一个试验:他们把两个强壮的男人(俘虏)置于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低温至生命垂危状态,然后,一同升温至正常温度。一人用美女做伴,为其抚摸按摩,直到性器官接触,而另一个无人陪伴,结果是,有美女陪伴的一人获救了,另一人死亡。发生在上王庄的这一事实,又一次说明了泱泱东方古国,在这一领域里遥遥领先于洋人——咱中国的月亮,要比西方的圆。

再说翠香深谙“吐阴补阳”法真谛。吐阴补阳,就是以女子的精气元神,填补男子的阳气缺陷,符合阴阳互补的自然法则。可是,此法的最大隐患就是女子的精气元神的丢失,过了度,轻则病患缠身,重则有生命危险。虽则翠香这些年一直守寡,身上女阴旺盛,可是,旺至极,则泻至极,就如水库,盈满则决堤一泻倾其力而毕,其危害程度远比水浅者要大得多。

此时的翠香,把全身的精气元神集中在丹田穴上,再缓缓地释放给另一个生命。快不得,慢不得,翠香在男人上面如狮如虎腾挪起伏;轻不得,重不得,翠香在男人上面如鲲如鹏,翻摇旋转。

足足有两炷香的工夫,翠香已是香汗淋漓,筋骨酥软。翠香终于听见缓缓的鼻息,如春日的晨曦般重现于男人的鼻子。翠香伏下身子听,男人胸膛里的那颗心,如春雷般敲响。雷响了,日出了,大地万物又恢复了生气。

翠香发现男人手臂上的肉团团动了,摊开的手掌被握紧了,男人僵直的脚缩拢,又弹开,男人的眼皮跳了一下,睁开了。翠香想,现在正是她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翠香看见男人眼皮睁开时,有一阵灼灼的光射出。翠香更觉得男人在她离开他的刹那,腾地鲤鱼打挺跃动起来。翠香最后被苏醒过来的男人压在身下,男人像一座大山般翻过来,从头到脚覆盖了她。

翠香突然获得了久违的感觉。一种庄稼对阳光的期盼,一种光对影的依恋,一种鱼对水的寄托,一种土地对天空的希望。这种感觉是在她男人在世时才有的。她身上这一扇关闭了太久的门,突然被打开,汹涌而来的阳光、空气,让她激动而战栗不已。

她的十根手指像是十把欲望的犁,每一犁下去,都在男人的背上留下深深的犁痕,转眼间,道道犁痕上绽满了血色的花。她是干柴堆,男人是火星,男人只是起了点燃作用,燃烧是她自己完成的。

翠香在燃烧完自己后失去知觉。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她从晕眩中苏醒过来,第一个感觉是身上的重压,第二个感觉是喷在脸上的粗气,第三个感觉是上面的他居然是个男人,第四个感觉是他在她里边运动。

“啊!”尖叫声恐怖而凄厉,仿佛连屋顶的瓦片也一起颤抖起来。翠香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叫过,翠香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她坚信自己不可能有这样的叫声,是一个别的鬼怪精灵附在她身上。

尖叫声引来了打更人阿侬。

2

阿侬出现在上王庄的墙弄里的形象很奇特。雪花在飘,他撑着一柄破雨伞。一头乱发中堆积的雪花不比伞上的少。可他仍然撑着伞。

阿侬把手中的梆子敲了一下,叫了一声,平安过年!阿侬在敲梆子的时候,把伞夹在脖子和肩的夹角上,雨伞的伞柄还嵌在耳轮上,冰冰的冷。阿侬在别的日子里,叫着小心火烛,或者关门落锁,小心盗贼。

阿侬在想着翠香家的桂花糕,金金黄、喷喷香的那种糕饼。阿侬每年这一天到翠香家来,看一眼桂花糕,闻一下翠香身上的香气,阿侬唱一句:糕饼糕饼赛黄金,福进寿增如意人,就喘着粗气回庙里过幸福年了。

大年三十晚上,阿侬本不需要出门打更的,这是村里人对他的恩准,也是规矩。阿侬的祖上就有了这规矩,不过,大多没有遵守。阿侬的祖上据说是上王庄的太公买回来的一个书童,后来上王庄的人不需要书童了,就住进庙里,与村里的轿夫、剃头匠等一起,成为村里人的公仆。说白了,就是村里人婚丧喜事等的公共差役,免费服务者,是不能同平民通婚不能科考的贱民。这个现象存在于清末中国东部特别是浙江东部沿海的很大区域,仿佛是专为这些小村落点缀它的富贵大家族遗风的。

阿侬想在大年初一睡一个大懒觉,所以趁着除夕夜把糕饼要了。阿侬在此之前到族长仁宗家道过福,在总管世利那里取了今年的红包。今年的红包比去年多了五文,比轿夫阿环整整多了两文,比剃头匠赖巴多了三文,阿侬的兴致就比以往高,梆子敲得就比以往响,嘴里的平安祝福就更响亮。

阿侬听到这声凄厉的尖叫声是在走近翠香的阊门时,翠香家的道地小,阊门离她的房门不远,所以阿侬听得真切。阿侬后来对村里人说,那一晚的叫声像是从阴曹地府传出来的。

阿侬撞向阊门,身子却跌进门去。原来翠香想在上茅厕后关阊门,遇事一急就忘了关门。摔了一个狗啃泥的阿侬顾不得疼,三两步跨过道地,一脚踹开上了闩的房门。

房门里的情景让阿侬惊讶不已。两具在炭火映照下的肉体:翠香的,陌生男人的,生龙活虎的样子。阿侬第一眼看到的翠香的脸色,喜滋滋的,唯独没有恐惧,同原来阿侬想象中一个强人将刀搁在翠香脖子上的情景全然不一样。

阿侬第二眼看去时,翠香的脸色充满了惊恐;受辱,这层表情是像颜料一般覆盖上去的。这一个过程尽管非常地快,但阿侬观察得很仔细。阿侬从没有发现过人的表情是可以一层一层堆积的。

“啊!强盗!”翠香又一次尖叫起来,“杀千刀的,滚出去!”

阿侬条件反射似的向后退,平日他在村子里,总是听惯了村里男女老少对他的训斥,有时候是辱骂。退到门口时,又向里进了一步,低头慑慑地问:“翠香嫂,你要帮忙吗?”

翠香用拳敲着压在身上的男人,气汹汹地骂:“畜生,滚!你还没有看见吗?”这一细节阿侬没有看见,他就“哦”的一声退出门来,退出道地,再退出阊门。

一只硬硬的手掌就落在他的脸上。

“呔!你这贼秃,”来人喝道,“你欺负一个寡妇人家吗?”

阿侬回头看,黑暗里哪里看得清,只是从声音里辨别出的,一个时常为翠香帮活的光棍,叫世杰。世杰三十了都不娶,成天看着翠香流涎水想美事。

床上的男人此时才清醒了一般,恋恋不舍地从翠香的身子里出来,再跳下床来,向门口冲去。在即将出门的当儿,翠香叫起来:“回来,畜生!看你身上没穿衣裳!”喊完,翠香又大哭起来。

阿侬和世杰就是这时候赶到翠香的房门口的。因为刚才阿侬在阊门时向世杰辩解了几句,把话说清了,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等他们赶到房门口时,出门的竟然是穿着衣裳的翠香。

翠香哭着说:“世杰阿叔阿侬兄弟,你们要为我做主啊,我一个寡妇人家,无天无地,无依无靠,我那死鬼男人活着的时候,你们可是同祖同宗的叔伯兄弟啊,我要依靠族里啊。”世杰说:“翠香嫂,这畜生,强行了你吗?”世杰说着抢先一步扯起床上的被子,床上呈现的是完全不同于村里男人的阳具。世杰后来对村里人说:“天啊,我看见的不是人,而是牛,只有牛,才有那么大的家什啊!”

世杰愤愤然,脱口喊道:“阿侬,打他!打这贼!”“嗨!”阿侬响响地应了一声。阿侬同时是族里的行刑人。村里的这些伤风败俗事:谁家女人偷男人,窃鸡偷牛,一切的代表族里施罚行刑的事,全由阿侬干。可是,不等阿侬走近,世杰就抢了先。他随手抓起翠香床上悬着的百年老藤。翠香晒被子时用它来拍打灰尘的器具,此时却成了世杰的凶器。

啪!手起鞭落。床上人的裸体上,顿时起了一条鞭痕。这一鞭世杰暗暗使了力气。可是,让他稍稍有些失望的是,除了裸体上的鞭痕,他没有听到应有的反应。

按他的人生经验,就是牛和狗,挨了这一鞭,也会受不了的。牛会奔蹄,狗会狂奔。可是,这个男人光身仰躺着,没有半点反应。

第二鞭,第三鞭,依然看不见他想看到的情形,连痛苦的表情也没有。

没有比无视他的鞭打更可恨了。嫉恨的虫子在咬他的心尖尖,让他无法自持。

鞭打雨点似的覆盖了陌生男人。

这一阵暴打,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的。阿侬好不容易凑上前,拉住手臂已经酸疼的世杰,轻轻说:“世杰叔,按族规,你不能责打人犯的。”世杰咆哮着说:“我没打,听到吗?我没打,你听见哭声了吗?没有!你听到求饶声了吗?没有!”最后世杰咬牙切齿说:“阿侬,绑了他,这贼!”

世杰边说边唾了裸体男人一口,那口痰带有红色,暗红。

翠香一边哭着,一边开了橱门,拿出了男人生前遗下的衣裳,让床上的男人穿了。

阿侬三两下就把床上的男人绑了起来。刚才看见世杰在打人,他脸上始终阴着,在绑绳的时候却露出幸福的微笑。原来,体现人生价值的时候,人人都会微笑,包括佛和上帝。

在把陌生男人押出阊门时,翠香仍在哭。世杰回头恨恨地说:“翠香嫂,别哭了,这个贼,一定遭报应的,我保证。”阿侬狠推了他一把,却没有推动半步。那人顾自按着自己的步伐,一步一步朝前走着。

黑暗中,翠香远远听见世杰的声音:“阿侬,把他吊在祠堂里,这贼若要逃跑,你打断他的脚骨,我报告族长去。”“嗨!”是阿侬的应声。翠香知道,他们到了墙弄的分岔口。听见两个不同方向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3

王世杰赶到族长王仁宗的家时,迎头就看见烛火荧荧,轻烟缭绕。王仁宗家刚吃完团圆饭,正在谢年。

仁宗跪在堂前的供桌上。那秃头与桌上的猪头、雄鸡、鲤鱼等供品,恰好在世杰的同一视线上,世杰忍不住发笑。仁宗缓缓地仰起头,看见一脸怪相的世杰,立起,拍了拍长衫上的土,轻声喝问:“你笑,你撞了年怪了?”

世杰说:“仁宗叔,我就是年,我怕什么?”仁宗说:“呸,闭牢你的乌鸦嘴,年纪轻轻的,天不怕,地不怕吗?”仁宗最后叹息了一声,摆摆手,“回吧,回家吧,守岁去。”

年是当地传说中的一种长着狮子头健壮如牛的怪物,长年钻在深山冷坳里不吃不喝的,只是在除夕夜醒来,醒来便吃人,吃饱了嘴巴一抹回深山去,躺一年再醒过来,周而复始。

哼哼,世杰鼻孔出气。世杰遇见长辈骂他就鼻孔出气,心里想,做年怪多威风,年怪吃人,而他只能任人吃。

“仁宗叔,”世杰急急地说,“你是族长,我有要事要向你汇报。”

仁宗说:“你这后生,我都没有谢完年呢,你过不了年了吗?你自己有田,你应该会过年的啊。”仁宗是个宽厚的长者,本来他想说:“你自己有田,懒汉骨头,草比稻高,能怨谁?”

世杰听出了族长话里的刺儿,说:“我哪会向你讨红包呢,我又不是阿侬阿环赖巴?我是说,我有要事汇报。”

世杰说这话时,玲娣从房里的窗口探出头来,玲娣十多岁了,翘着两个小角辫,对着世杰叫:“猪头!猪头!”边说着,递过一块猪耳朵,世杰装出馋相扑上前去,玲娣迅速将其塞进嘴里,索索有声地咀嚼起来。世杰就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鬼脸来。玲娣是族长的女儿,玲娣的娘是个瘫子,长年躺在床上,今年的祭品是玲娣弄的。

仁宗回头盯了一眼,玲娣乖乖缩回头去。按照风俗,当家的男人没有祭拜完,女人不能现身在堂前的。

世杰说:“仁宗叔,你别赶我走,我说一句话就走。”

仁宗说:“世杰侄子,你有事,你就再等一等,待我谢完年,谢了一半,年会怪罪的。”说着,仁宗又在供桌前跪下去。

“仁宗叔!仁宗叔!”阊门外有人热切地叫,脚步声重重地响起来。世杰回头看,是族里的总管世利。

世杰叫道:“世利哥。”

世利手里提着一个包裹,看见世杰,忙把包裹挪到背后,迟疑了一下,又把包裹挪到身前,冷冷地问:“你,世杰,在这里干什么?我要找仁宗叔商量族里的事呢。”

“我也有事。”世杰说,世杰平日里最看不惯说话变腔变调的人。

“你回家守岁去,”世利说,“我跟仁宗叔有事。”

“有事,也是我先到,先来后到,总是有的吧。”世杰说。

仁宗早从地上站起来,忙着用长衫的一角拭一张椅子:“坐,坐,世利贤侄。”

世杰说:“仁宗叔,我就不是你的贤侄了?我的屁股就犯了贱了?”

世利扯了扯仁宗身上的长衫,轻声说:“仁宗叔,进屋吧,我确实有要紧的事,要与你商量。”不等主人同意,世利已经走入南厢屋,就是仁宗平日里用来会客的小堂前。

“吱”的一声,门在两人身后关住了。

供桌上的烛花爆了,噼啪地响。

世杰无心赏烛,一个猫步,就蹿到南厢屋外,用舌尖舔破窗纸,一只眼睛的风景就生成了。可是道地外墙弄里的鞭炮声突然紧了,世杰居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屋里两人分宾主坐定。世利先抱拳,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十分感激的样子。仁宗后抱拳,说了一句什么谦逊的话,像是还礼。世利这时候才解开那个包裹。

包裹里有两包果包。果包用粗草纸包成三角包,细麻线下嵌着红纸,红纸上印着“福”字。世杰不看也明白,一包是红枣,另一包是红糖,这是村里人正月里拜岁时常用的礼品。世利把果包递过去,仁宗推辞了一下,接过了,嘴里讲了一句什么话。

重新坐定时,桌上是一本蓝布封面的账本。这是世利从包裹里取出的另一件东西。世杰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账本,中间鼓鼓地凸起,像是怀孕七八个月的女人。

世杰看世利脸上有些胆怯的样子,世杰心里骂,你狗娘养的,也有怕的日子。

世利翻账本的手在发颤。看着仁宗一脸的庄重,世利像是极不情愿地翻开一张。世杰在心里喊,你有种的,你翻啊,你莫不是做了亏心事,门背后拉屎,过不了天亮的啊。世杰再看仁宗,仁宗的目光如刀,从左到右扫视着眼前的账目。世利的脸上肌肉战栗不已,像是慑于刀的锋芒。

世利翻开第二张时,手的战栗渐渐不见了。世杰看到,那一张账页中间竟夹着一串钱。钱是用红丝线串成的,足足有一百枚。

仁宗眼里的那把刀霎时不见了,那个地方像是突然冒出了许多嗡嗡乱飞的苍蝇,是专门逐臭的那种。世利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支毛笔来,递给仁宗。仁宗接过了,在一旁的砚台上蘸足了墨汁,高抬手腕,在世利手指的地方,写了几个字。世杰猜想,这肯定是“王仁宗”三字。

世利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把中间夹着的钱取出,放在仁宗的一边。

世利接着翻开了另一张,钱一串,翻开,又是钱一串,翻到最后,“王仁宗”三个字不断出现在账本里,账本里的钱全放在仁宗的一边,小山一堆。

待全部翻完,重新合上的账本,竟瘪瘪的,像是刚生产的女人。世杰心里狠狠骂着,弄其娘,怪胎啊,怪胎!

等王世利和王仁宗出了南厢屋,世杰早已经跪在供桌前,口里叫着:“谢年!谢年!”竟看见供桌上的那只猪头一个耳朵缺了一个大口子。世利笑着说:“这家伙,别人家的年,你倒谢了,不过报酬看样子不错,猪耳朵的味道不错吧。”世杰说:“你家里才有年,年在你家,年在你身上呢。”

世利笑笑,不与世杰一般见识的样子,扭头便走。一阵索索的咀嚼声从房里传出来,世利回头看了一眼,竟是玲娣在大嚼猪耳朵。王仁宗冷不防将手中的两个果包递给了世杰,说:“回家,回吧。”世杰接过了像是触着了一个火球,扔在地上,盯了一眼仁宗,又弯下腰捡起,连说一声谢也没有,反就喊了一声:“冤啊!你是族长,一族之长,你是总管,一族总管,你们总要管一管族人的死活吧!”

世利已经走到阊门口了,听见世杰的话后,又转过头来:“今晚是大年三十,你要讲什么不吉利的事吗?看我不拧烂你的乌鸦嘴。”

世杰说:“翠香嫂被人,强行了。”世杰说得很平静,就像说谁家走丢了一只鸡。

4

咣!咣!咣!锣声响了。

日头已经上了道地屋檐了。可是村里人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昨晚的守岁,按照风俗,最早的该是鸡叫头遍就睡了,最晚的该是鸡叫三遍。鸡神司晨,告知天下,是新年正月初一到了,年怪必须回洞了。年怪回了,村里人也可以安心入睡了。正月初一是睡懒觉的时候,一般人家睡到日头快中午的时候,有些人家干脆早饭连着中饭。

人们习惯于阿侬的锣声了。阿侬的锣声与鸡叫一般,是村里人听觉中的享受。当然,人们听得最多的是阿侬有气无力般敲起来的一样,那是平缓的报平安的锣声。咣——咣——咣——他们一年到头枕着阿侬的锣声睡觉。

可是今天的锣声是急促的,火警,贼警,外村入侵,械斗,一般的紧急事态告知,就是用的这样的锣声。今天是正月初一,日头当空照,会有什么紧急事情发生?大家都不清楚。但是大家都意识到发生了大事。

咣!咣!咣!锣声的间隙中,村里人终于听到了阿侬的喊话:“族长有令,开祠堂门喽!”

村里人接着听到狗吠声,全村的狗都叫了,在墙弄里窜来窜去,狗叫声就流动起来,很快淹没了整个村庄。

男人们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他们来不及吃早餐,就出了阊门,拔腿朝祠堂跑去。主妇们其实已经起床了,她们要为家里人准备红枣汤、汤圆、粽子之类的食品。这些吉利的食品据说能为全家人带来一年的好运气。

待他们跑到祠堂,祠堂门早已开了。大门上昨晚点的红灯笼还没有熄灭,在晨光照耀下,仍能看见影影幢幢的烛火在跃动。大门里嗡嗡乱响,仿佛里边有万千只蜜蜂在聚会。

待最后几个村民赶到祠堂时,已经响起总管的喊话声:“各位族里前辈同辈后辈,静一静。昨晚上,村里发生了一件有辱我们上王庄人的恶事,有一个外来歹徒,闯入翠香嫂家里,强奸了翠香嫂。大家静一静,听族长仁宗叔裁定训话。”总管王世利末了将手一指,大家的眼珠便瞅向了祠堂西边横梁上,那上面用天鹅吊吊着一个人。阿侬就立在人犯下方,铁着脸,却有一丝暗暗的得意。

这是阿侬的杰作——将人犯背手过去,用一麻绳缚住两个大拇指,人犯便天鹅展翅般,悬吊在屋梁上,被誉为“天鹅吊”。

眼尖的村民看清了,那人犯身上穿着村里寻常人穿的衣裳,那面貌却是与村里人不同。有人还辨识出,这身衣裳是翠香嫂男人生前常穿的那一套,穿在他身上,显然有些小。

“咳!咳!”两声咳嗽,低低的,却透着很深的中气,祠堂的角角落落都听见了。这是族长仁宗的咳嗽声,大家听习惯了的,说话之前的开场白。大家看到,族长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太师椅后就是王族太公的画像,总管立在族长的一边。族长身上的长衫比去年多了几个补丁。虽是补丁,却针脚密密的,平平展展的,是族长夫人的手艺,新添上去的补丁,比旧补丁的手艺稍微差了一些,可能是玲娣的手艺。总管王世利的长衫没有一个补丁,却不是崭新崭新的。村里人都知道,王世利是村里的首富,光在城里就开了一家南货店、一家药店。看着立在族长身边脸上还一脸谦恭的样子,村里人就认为,除了他,眼下没有一个适合当总管的了。

“叫翠香嫂来!叫翠香嫂来!做证!做证!”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来了,来了,早来了。”有人说。这个时候,就有人搀扶着翠香嫂从祠堂的厢房里走出来。原先低低的,被捂住的哭声随即响亮起来,像是被捅破窝的马蜂,飞到谁身上就蜇得人生痛。翠香嫂哭出个抑扬顿挫:“我那早死的死鬼啊,啊啊,你做不了主哦,叔伯太公祖宗哎,总要为我做主啊!”

王仁宗咳了一声,把一口浓痰准确地吐到一丈外的础石上。王仁宗看着翠香说:“堂堂王家,如日中天,翠香,你有啥冤,竹筒里倒黄豆,快快说吧,待本族为你做主。”

王仁宗想把翠香身上的眼光收回时,那眼光却像是生了根似的,轻易收不回。王仁宗看到,翠香满嘴的哭声,却没有泪水,没有村里女人受了污辱后寻死觅活的哭丧相。世杰挤在了前边,也奇怪翠香脸上没有泪水。世利在翠香脸上看出了他想要的东西。他接过族长仁宗的话说:“翠香嫂,你快说,有族长在此,为你做了断。”

“我那早死的死鬼啊!”翠香嫂的哭声比刚才高了许多,“要为我做主,为我做主,做主啊!”翠香嫂的哭声像是雀儿,腾地跃起,直到屋栋,屋梁上的尘土被纷纷震落,又反弹回地上,在地面上弹了几下,钻进大家的耳朵里。

围在一旁的村民七嘴八舌地嚷起来:“翠香嫂你说出来,族长会为你做主。”世利说:“静一静,乡亲们,静一静,翠香嫂说不了,让旁证人说话。”大家也附和道:“对,让旁证人站出来。”世利就喊:“世杰,世杰你死哪去了?”世杰猛抬头,比世利的声音更响:“叫,叫你的娘,就立在面前,你的眼珠让虾叼去了?”

族长仁宗干咳了一下,说:“大敌当前,和为贵,不要吵嘛。”

世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吊着的人说:“就是这贼,这畜生!”总管世利问:“你亲眼见着了,还是听人说的?”世杰说:“我见到他在翠香嫂的床上。”世利问:“床上是什么样子?”世杰说:“身上盖着被子。”“揭了被子呢?”世利问。世杰反问:“你认为揭了被子会是什么呢?”祠堂里哄的一声笑起来。

族长仁宗又干咳了一下:“不要笑,事关礼、义、廉、耻,当恨,当恨。”

世杰自问自答:“揭了被子,就是光身子。”世利又问:“你看到翠香嫂了吗?床上……”世杰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打手势的奇怪样子,又把周围的人逗笑了。世杰摇了摇头说:“没,我没看见。”大家又笑。世利说:“大家别再笑了,按照族规,强奸人妻者,乱棒打死,所以,该问的还是要问清楚。世杰,你说你没看见,昨天晚上,你怎么在族长面前乱说一通,你是一条狗啊。”世杰说:“你是狗,你是一条瘟狗,我没有看到,不等于别人没看到。阿侬,你过来,你说给大家听听。”

人群里乱了一下。一个人的声音突显了出来:“阿侬说话算话吗?一个住庙的打锣人,上代太公定的规矩,能算数吗?”族长仁宗说:“上代太公定的规矩不假,我们也没有把阿侬说的算话。”族长太公摸了摸头,咳了一声,“你们有没有自己的脑子?”他朝阿侬招了招手。

阿侬本来守在人犯下面,被人推搡到堂中来,面对这么多人眼光的关注,有生还是第一次,他的上一辈也没有这样的经历。一开始他的声音有些低落,有些结巴,渐渐地说得有些利索了。

翠香嫂的哭声响了起来:“我那死鬼啊,族长,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世杰叫起来:“族长,该定这贼一个强奸罪,乱棒,打死!”

“打他,这贼,往死了打!”大家齐声喊。

阿侬听到命令似的,拿起族里的执行族规的工具——一根老藤,“叭”地一展,那鞭子便蛇芯子似的舔向梁上吊着的人。也如昨晚他在现场听见的一样,没有痛苦的回声,这一鞭子就如抽在岩石上、木头上。连抽三下,就是一头牛,也会在阿侬的鞭下塌下身子来,何况是人。可是,尽管那人的衣衫和皮肉一片片裂开,血水甚至一滴滴往下滴,脸上就是没有半点痛苦的反应。

这一下,轮到阿侬为自己的行为不安了,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鞭刑能力了。与此同时,看着阿侬行刑的村里人也被激怒了。也就是说,堂堂上王庄,沿袭上千年的治庄族规,从来没有被一个人犯给蔑视过。祠堂里爆出一声吼:“打他,往死里打!”阿侬把头转向族长仁宗,手中的藤鞭如蛇索索作响。

族长仁宗把头转向翠香嫂,问:“翠香,人命关天,须由你确认,你快说吧。”

翠香只是哭,哭声里夹杂着几个词,却由于哭声掩盖了它,人们听不清她在哭什么。

有几个老人走上前,劝告说:“妹子,有族长大人在上,说,你说,让他罪有应得,也还你一个寡妇的清白。”

翠香哭得更厉害了,眼泪鼻涕一大把,没有地方可拭,都揩在袖口上了,人们终于听清了,她哭声里夹着的两个词,就是:做主,做主。

世利走上前说:“翠香嫂,不是我说你,你的事,只有你清楚,你不说,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

“对对,你说,你说了,才能给他定罪啊。”村民们说。

总管世利说:“依我说,翠香嫂,你不说话,肯定不是强奸,是吧?你不说话不要紧,你点一点头,就是肯定了。”

世杰“呸”了一声,嘴上一本正经地说:“世利,亏你还是一个总管,有你这么问人的吗?翠香嫂被这头畜生糟蹋了,你没有半点同情心,你还是人吗?翠香嫂是烈士遗属,你对得起世忠哥在天之灵吗?”心里却在骂,你这厮放什么臭屁我都知道,如果把此案办成强奸,最多把这歹徒打死了之,如果把这案办成通奸案,那是世利最想要的,因为,按照族规,凡通奸双方均沉塘法办,那么,翠香嫂身后无人,家产就得充公,至于公产,还不是任总管世利宰割的肥肉。

世利“呸”了一声,嘴上说:“你吵什么?这里,是你当总管,还是我当?”心里却在想,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一看见别人对翠香好,就难过得要死。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想疯了。

翠香嫂低着的头这时候稍稍有些抬起,她看见了眼前的世利、世杰,他们背后的族长仁宗,还有族长身后悬挂着的族里太公的画像。他们身上都有一枚枚刺,直刺得她双眼睁不开。她转过身来,再看吊在梁上的他,像一座山,伟岸的一座山。

翠香嫂再把头抬高了一些,狠了狠劲,把眼睛也睁大了,她轻轻说了一声,却也把身边的人惊呆了。她说,不是别人硬要做的。

“你再说一遍,翠香嫂!”总管世利的眼睛都放出光来。

世杰与世利同时说:“翠香嫂,你,是否气昏了头?”

周围很多人都拉住翠香的手说:“你可不要乱讲乱话。”有人说:“是啊,祸从口出啊。”

“是我愿意的。”翠香说,嘴里因为没有哭声,所以在场的人都听得很清楚。

族长仁宗是个很仁慈的人,此刻突地从太师椅上立起来,像是有针戳他的屁股。仁宗说:“此事务当慎重,不可胡言乱语,切切不可。”总管世利说:“当事人说了,只有当事人才清楚明白的,就让当事人说吧。”

翠香嫂这次毫不含糊地说:“是我愿意的,这是我的男人。”

世利说:“族长公仁宗,你听到了没有,父老乡亲们,你们听到了没有,翠香说,这是她愿意的。既然是愿意的,大家已经清楚了,这是一宗通奸案。按照族规,通奸者双双沉塘,不过,这最后的结论,还须我们的族长公王仁宗做出。”

当众人还没有领会过来时,翠香啐了世利一口,说:“你乱讲乱话,他是我的男人,我是自愿的。”

世利嘿嘿笑起来:“男人?自愿?翠香嫂,还有我们的父老乡亲们可以做证,你男人是世忠,几年前就死了,他是你男人,有无媒妁之言父母之愿?有没有行大礼拜天地?都没有,你就苟且偷欢有了洞房之美!”

总管世利转过身去,说:“族长公,现在事实已经查清了,寡妇翠香不守妇节,私通男人,勾搭成奸,按照族规,当双双沉塘,所遗房产土地,悉数归公……”

族长公还立在那里,摆着手,打断了总管世利的话:“只凭一面之词,如何定罪哪?让翠香把话说完,我看她有话要说。”“是,族长公。”总管世利转过身说,“翠香嫂,族长公对你格外开恩,让你交代通奸罪行,你可得如实说出来。”

“这是我在山东的一个表哥。”翠香说,“我那死鬼抛下我几年了,我寡妇一个,我总是要活下去的啊,他,就是做上门女婿,呜呜!”

世杰第一个跳起来问:“怎么,你的表哥,你的上门夫君?”

“看看,”世利说,“明明一对狗男女,做的好事,却成了表妹嫁表兄,糖霜蘸冷粽。”世利不住地摇头,然后说,“大白天做乱梦。”

“荒唐!荒唐!”仁宗叹坐在太师椅上,说,“却也是有理可述啊。”

翠香说:“族长公,他,我表兄,我,他表妹,成夫妻,没的说了。”

总管世利说:“族长公,口说无凭,怎可服人?我看必须用上族规,阿侬!族规侍候!”族长仁宗闭上眼,良久,才点了点头。

世杰冲到世利面前,举起拳头,喷着唾沫想说什么。世利说:“家有家法,族有族规。怎么,你想干扰族事吗?小心我用族规绑了你。”世杰说:“你放你娘的狗屁!你乱用族规!”

阿侬取来的族规是一座高凳,正好能把人的双手搁上去,凳上有一鼠闸似的装置,能把人的十指卡在里边,轻易不能动弹。“哗”地,阿侬还摊开一个小包袱,打开包袱,是十枚乌黑闪亮的钢针,有些地方带着暗红色,显然是凝结的人血。

十根手指伸上来,被卡住了。翠香嫂说:“我说的话句句是真的,我没有说谎。”世利站得远远的,过来的只是世杰。世杰说:“翠香嫂,你的脑壳里没有糨糊吧?三条路,你只要承认你是被人强奸,受惩罚的只是那畜生;再不,你就承认是通奸,死了还找了一个垫背的呢,不亏;你偏偏就选择最后一条路呢,走不通的啊。”

总管世利这时走过来,一边推开世杰,一边说:“多嫩多白的手指啊,上王庄可能找不到这样的好手了,想明白了吗?现在转口还来得及,十指连心,这是十指试心法,谁也无法在它面前不说真话。”

“我说的是真话。”翠香嫂从高高的凳往外看,她支吾着,看见坐在太师椅上的族长公,还有一旁一张张惊讶的乡亲们的脸,她知道这些目光一个个以自己为中心。她闭上了眼皮,轻轻说了一声:“开始吧。”

世利用目光征求族长公的意见,族长公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世利挥了挥手。得到命令的阿侬就把一枚乌黑的钢针,插进失去自由的一根手指。

“啊——”翠香嫂痛苦地尖叫了一声,那一声拖得很长很长,痛苦声长成一条长竹竿了,直把屋顶的瓦片都弄出响声。因为那刺针的节奏十分缓慢,像是一条蚯蚓,缓缓地却是坚决地推进,推进,这种不知是哪一个祖上发明的族规刑罚,把十指连心的痛苦,放大了不知多少倍。

当第一声尖叫还没有落下时,阿侬的第二枚钢针十分专业十分娴熟地扎进了另一根手指。“啊!”翠香嫂的尖叫声这一次不到一半,另半声就留在她的喉咙间。再看翠香嫂,她已经软瘫瘫昏过去了。

“哗!”一瓢凉水,准确地从阿侬手中泼出,在翠香嫂脸上激起好看的水花。

看着苏醒过来的翠香嫂,阿侬又很快拿出另一枚钢针来。“慢!”总管世利说,“翠香嫂你听着,想说实话了吧,就可马上免除皮肉之苦。”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翠香嫂说,“实在是疼,你免了我吧。”

“哼!”世利朝阿侬丢了一个眼色,阿侬就动作利索地又将一枚钢针插进翠香嫂的第三根手指中。

一声尖叫,翠香嫂同样昏了过去。阿侬喷了两口水,翠香嫂才慢慢苏醒过来。翠香嫂呻吟着,声音从轻到重,眼前的人影也从模糊到清晰。她的目光缓缓地转,从一处,到另一处,这些人影,既熟悉,又陌生,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泡沫,浮在一片肮脏的海面上,这个泡沫就要破了,就要融入这乌七八糟的海洋中了。

突然,翠香尖叫起来:“世忠,你在哪里?你看到你的女人在受痛苦受煎熬吗?你为保卫你的上王庄,你把血肉之躯都拿出来了,眼下,有人又看上你的老婆了,看上你的家产了,我的上王庄村的太公啊,族长公啊,你们就没有看到吗?一个忠孝子孙的媳妇就要死了,老天啊,你有眼吗?”

这时候,人群里也传来哭声,有人叫道:“翠香是烈士遗孀,以怨报德,这不是咱上王庄人的做法。”

世杰立在仁宗面前说:“族长公,你快下令,停止族规,还翠香嫂清白。”有人也说:“给翠香嫂完婚,让烈士的遗孀活下去。”

“下雪了!”有人叫道。循声望去,天上果然飘下了雪花,一朵,两朵,三朵。天上早布满了乌云,人们便显得有些惊恐,一大早起来的时候,可是万里无云的艳阳天哪。这天怎么说乌就乌了呢?这雪怎么说下就下了呢?

咕隆隆,有人抢先跪下身子去,一帮人跟着跪下了。有人叫着,快停了族规,天怨了,天怨了。

阿侬举着另一枚钢针,将眼睛盯着总管世利。世利悻悻地说:“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族长公!”

“停了,停了。”族长公仁宗从太师椅立起来,说,“让翠香完婚,完婚。”一边说着,一边也跪倒在太公画像前。

这时候,一声惊雷猛然爆响。年纪最大的仁真公捻了捻雪白的山羊胡子说:“大年初一响雷,整一个六十甲子了,喜耶?祸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