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什么?”白天明轻声问她。
“我得意。”她说。
“得意?有什么好事?”
“到底抓着你这个大大夫了。”
“我算什么大大夫?”白天明摇摇头。
“哎呀,下车,下车!”那姑娘连忙拽拽他的衣襟,“下车。对不起,劳驾,我们下车!”
姑娘连拉带拽,把瘦长的白天明拖下车,脚一落地就哈哈笑起来:“瞧你,光顾了说话,都过了一站。”
“上哪儿去?”
“康乐餐馆。”
“哎哟,不行不行,你这是要请我客呀。我不去。”
“哎,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你答应今天听我的嘛!”
“那,”白天明又嗫嚅了,“我家里还有人等着我……”
“不会撒谎就别撒。”姑娘一拉他胳膊,“走!”
白天明只好跟她走。
他们走了一站,到了交道口大街,走进康乐餐馆,一个和那姑娘熟识的女服务员,朝她点点头,把她领到一张靠窗的桌边。那上面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碟。
“简单点儿。”白天明说,“不然,我就走。”
“你以为我请你大吃二喝呀,”姑娘说,“我知道,那你会瞧不起我。你这种人我还不知道,你连饭馆儿都没进过吧?”
“谁说?”白天明反驳她,“我去过。”
“哼,馄饨馆儿。是吧?”她朝女服务员一笑,说,“既定方针。”
“什么方针?”白天明又问,
“两菜一汤,一瓶啤酒。行吧?”姑娘反问他。
白天明不说话了。呆了一会儿,又嗫嚅着:“那得看什么菜。要是太贵……”
“你就把菜扔了。”姑娘说,“你呀!”
菜立刻就端上来了,果然不贵。一盘炒鸡丁,一盘鳝鱼丝。
姑娘朝白天明笑笑,给他倒上一杯啤酒,说:“来,为了你那天……”她不说了,忽然笑起来,“格格格,真逗,那天你给我看你的调令,好象我是人事局的。”
“我怕你不信任我。天那么晚,又是你一个人。”白天明不好意思地说。
“可你的眼睛让人一见就信任你。”
“那我怎么知道。”白天明严肃地说。
“对对。”姑娘也严肃起来,“你自己看不见自己的眼睛。”说完,又笑起来。白天明也笑了。
“来,为了那天晚上你的帮助,也为了你的调令,干一杯!”姑娘举着酒杯同白天明碰杯。
白天明也说:“好,为了你康复出院,干杯。”
我们祖先是聪明而幽默的。他们发现了茶与酒在沟通情感、活跃社交方面的特殊功能,深刻而又稍带夸张地总结道:“茶为花博士,酒为色媒人。”倘使不从轻桃的含义去理解“花”与“色”,那么这句话可以翻译成:“茶是交友的介绍者,酒是传情的联络人。”倘或烈酒会使人的情感燃烧,以致于超越礼貌的国界,那么柔和的啤酒,既可以温暖人们的心,活跃人们的舌头,又可以让情谊在使人愉快的氛围中自然地交流。同朋友啜饮些啤酒吧,这是让人幸福的液体。
这幸福的液体,提起白天明的精神,让他忘记了他和姑娘只是初交。他象是会见一位至亲好友的小妹妹,出神聆听着姑娘娓娓而谈。
姑娘什么都说:大提琴呐,水蜜桃哇,圣桑的《天鹅之死》和输尿管里的结石……
“三块,有这么大呢!”姑娘夹起一块鸡丁,象大拇指甲般大小,“难怪那么疼。哎呀,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咬过你一口?对不起,真对不起,赔你一块肉。”说着把这块鸡丁放到白天明碟子里。
他们快快活活地吃了一顿饭。然后顺着大街信步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北海后门。
“天还早。进去风凉风凉。”姑娘说,“你没事儿吧?”
“唔,呆一会儿吧,也好。”白天明说。
北海公园里,暮色已经降临到湖面。将要隐退的绛紫色的晚霞,依恋着山水,挣扎着把最后的色彩,投向人间。晚风却不依不饶地起劲地吹,一定要赶走多情的晚霞。晚霞在天边滞留着,但终于悲哀地躲到山后。早现的几颗星睁大眼睛望着山峰,要窥探晚霞的归踪。接着,调皮的群星一个接一个地溜出来,在天上眨着眼睛玩儿。好象在起哄似地呼叫着月亮。月亮出来了,懒洋洋地蹲在天边,终于抵不住人世的诱惑,升到天际来痴迷地望着地上的万物。于是,清冷的银色的光朦朦胧胧地撒下来,让四处一片迷离,让人觉得胸臆间泛动着淡淡的惆怅。
白天明和姑娘坐在五龙亭临水的栏杆凳上,任晚风吹动他们的衣襟,头发,撩动着他们的心绪。
“哎!”姑娘轻声地招呼白天明,“白大夫,你怎么还不结婚?”
“你,你怎么知道我……”
“我什么都知道。同仁医院的孙大夫告诉我的。他是你的同学,是吧?”
“嗯。”
“为什么呢?”
“什么?”
“为什么你不结婚呢?”
“什么也不为……没好好想过。”
“这回答不准确,可也挺真实。我以为你会说为了工作,为了事业呢。”
“那么回答不好吗?”
“虚假。连居里夫人都结婚。”
白天明沉默了。
“我挺讨厌,是吧?要不,就是太没规矩?”姑娘问他。
“怎么会呢?”
“你们五、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不是很拘谨的吗?”
“谁说,我们的大学生活可丰富呢。男女同学之间也很亲密,因为大家都很单纯。”
“我相信。你们都太单纯了。单纯到傻的程度。”姑娘说,“这么说,你生气吗?”
“我哪儿那么多的气。”
“不生气就好。你爱幻想吗?”
“哪一类的幻想?”
“幻想还分什么类?分科不分?内科,外科,小儿科……哈哈,对,幻想都是小儿科的。”
“我爱幻想。在外地我常常靠幻想生活。”
姑娘睁大眼睛看着他,吃惊地说:“哎呀,我可得对你更加另眼相看。你竟然承认你爱幻想,还靠这生活。”
“这有什么。幻想是理想的基础。”
“你不是哲学家。谈谈你的幻想吧。”
“我常常想起我小时候……”
“那是回想,不是幻想。”
“回想中有许多幻想,我说不清那些回想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回事。一定掺杂了好些个幻想。”
“嗯,这还有道理。”
“你呢,你有什么幻想?”白天明问她。
“我?多了。幻想我成为大音乐家,幻想我在维也纳指挥大乐队。”
“干嘛非到维也纳?”
“不知道,也许因为我没去过。我幻想我非常美丽,我幻想大家都爱我,而我并不理他们。我幻想我所爱的人在遥远的地方,只是傻愣愣地瞅我。我幻想我抱着我的大提琴飞到天上。我还幻想我养了只大熊猫,咔嚓咔嚓地咬竹子……”她忽然停住不说了,呆呆地望着湖水出神。
公园管理处的工作人员,用浑厚的男低音在大喇叭里劝告游园者赶快离开公园,因为“净园的时间到了”。
“多好的男低音,可借了。”姑娘站起来,“走吧!”
路灯一下子全暗了,姑娘不由自主地抓了一下白天明的胳膊,又赶紧放开手。
白天明和姑娘并肩走在黝黑的路上。他忽然笑起来,说:“真奇怪,咱们一见面就这么熟了。象是老朋友,是吧?”
姑娘看看他:“你才怪呢。这问题还用得着问?!”
白天明又不说话了。
“你问呐!”姑娘说。
“问什么?”白天明反问她。
“哎呀,我的名字,我在哪儿工作,今年多大了,住在哪儿?这才是你该问的。”
“那那,你看,你看,我以为我都问过了呢!”
“记住,大夫。你救的病人叫叶倩如,芳龄二十六岁,电影乐团的大提琴手,家住月坛北街,尚未妻配。因为,在她眼里,还没有看见一个值得她爱的人。而她自己,除了好胡思乱想之外,还因为从小拉大提琴,拉成个小驼背,不能引起任何男人的垂青。完了,再见!”说罢,大步走到前面去,再也不理睬白天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