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子午率领下,各科室主任、行政后勤干部,人人身穿白大衣,组成个颇为壮观的白衣战士巡行团,沿着医院走廊四处查看。
这每周一次的例行查房,是林子午定下的规章。初时,倒也解决了不少医疗、行政,乃至后勤供应方面的问题。但是,久而久之,人们就熟视无睹,以为不过是官样文章。队伍中不是这位请假,就是那位工作忙,临时不到,常常缺三少五。加上林子午的脾气也为大家摸透了,无非大呼小叫一番,而实际上却心慈手软。重赏重罚只是一句口头禅。所以,不少人就阳奉阴违,收敛了当初的畏惧心,公然大胆地偷闲和违章。制度倘没有自觉性来垫底儿,再加上失去威严,就变成了一纸空文,就算一条条写在墙上,充其量也是书法展览。
新华医院的党委书记李光,已经调到劳动卫生研究所三年了,上级党组织还没派新人来接班。副书记孟宪东是部队老卫生员出身,文化不高,身体也有病,脾气好得惊人。所以,实际上什么事情也不过问,他说这是尊重专家,不能以党代政。因此,除了每周一次的党员组织生活,每月一次党委会议他主持组织以外,其他问题一概放手交林子午处理,因为林子午也是党委委员呐。林子午呢,精神不济,具体事务只好交医务处酌办。这样,新华医院的实际权力就必然落在党委委员、医务处主任兼内科主任安适之的手中。林子午并非不清楚自己的傀儡地位。但他想,只要是有利于医院的事,谁能干就让谁干,自己一定大声疾呼地予以支持。何祝,他也想不到有人会假公事而营私利。在他看来,医院院长是值不得劳神费力去争抢的官职。所以,他从来不以恶心度人,所有积极者他都以积极赞助相报。只有最近,他才恍然大悟,院长一职并非等闲,生平第一次为这把椅子交给谁坐动开了脑子。可他天生不是操这份心的人,所以,越想思绪越乱,心里也就越长气。长气之余忽而又想,还不如自己干更好些。因此,今天的查房一反平时温良恭俭让的态度,变得分外的严厉。
他领着干部走上二楼,头一眼就看见楼梯拐角处,横放着两只氧气瓶。他立即停住脚,睁大细眼睛,扫视着随从,问道:“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把氧气瓶放在这儿?”
安适之急忙也问:“这是哪个科的?”
林子午接着问管后勤的老赵:“老赵,这氧气瓶是用过的,还是没有用过?”
老赵觉得今天林院长有点儿不同寻常,急忙走过去看看氧气瓶上的压力表,说:“还没用,是备用的吧。”
“那,它应该放在哪儿?”林子午问。
“放,放在病房,或者……”
老赵还没说完,林子午就打断他:“派人把它们推到急诊室去。”
“是是。”老赵急忙答应。
林子午用手摸了一下楼梯扶手,看看手掌,恼怒地:“这儿怎么这么脏?哪个科负责?让他们今天彻底清扫。下班后加班。”
“好。”安适之答应着。
这一路,林子午不断地发问,指出毛病,下达指示,随行的人一个个都提溜着心,只有袁亦方颇有兴致地看着他。在内科病房,林子午看见一个年轻的护士正给病人打针。这姑娘手拿酒精棒,碘酒棒,二棒合一,跟轰苍蝇似地在病人臀部上一蹭,就要把针捅进去。林子午严厉地轻叫一声:“住手!”
那姑娘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瞧着这胖老头儿。林子午说:“给我背一背,注射的要领,先说怎么消毒。”
“消毒?”那姑娘又害怕,可又表现得满不在乎,说:“就用酒精、碘酒呗。”
林子午朝她一伸手:“把酒情棒、碘酒棒给我,你看着。”他接过棉棒一边操作一边说:“先用碘酒棒由里向外顺时针方向作圆周式消毒,不能这么来回蹭,那就不是消毒而是反复污染,跟没消毒一样,或者比那更坏。然后,再用酒精棒同样消毒一次。这不能偷工减料,不能搞什么快速操作法。给我针。”他接过针,看看针管,轻推一下,把针管里的气推出去,然后快速地把针插进病人的肌肉,一边缓缓地推着药液,一边用小手指轻轻搔着病人注射区的皮肤,说:“进针要快,推药要慢,可以用手指轻轻触摸注射区的皮肤,以转移患者的注意力,减少疼痛。”他推完药液,又很快地拔出针来说:“拔出针头要快。”他用一根棉棒按住病人的针孔,问那姑娘,“你没学过?”
“学过,上护校的时候早就学过。”
“那你为什么不按操作规章办?嗯?”林子午看看安适之,“你这个主任……”
“是我平常讲得不够。”安适之说。
“因为注射而引起感染的事例,并不是少数。你们为什么不注意?我们是治病的,不是给人家添病的。”林子午说着,扭头问那姑娘:“你叫什么?”
“徐翠香。”
“通报全院,给予批评。”林子午指着安适之,“你呢,扣除本月奖金。”
“您做得对。”安适之说,“这可以教育全院职工。”
那姑娘拉长了脸,撇撇嘴:“哟!”
林子午本来已经走向屋门,听见这声“哟”,猛地转过身:“哟什么?不服气?那,下班后你交一份考卷,把护士守则和护理常识给我默写一遍,内容包括换床、注射、配药,为病人洗头、洗澡,嗯,还有……”他看看病房,“病房医护人员须知。这几项一项也不能少。考不及格,不许上班,工资减半。”说毕,扭身走了。
那姑娘呆了半晌,一捂脸跑出病房。全病室的病人,一齐开心地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说:
“哎,这才叫懂行呢!”
“这才象个医院。”
“这帮护士小姐,早该这么治一抬。”
“这老头儿行。”
“瞧小徐,这回得哭两天,脸上的白粉得冲掉一层儿。”
“哈哈哈!”
这回的查房,让林子午着实生了一回气。他头一次发现,医院正在向自由集市方向发展。医生的责任心,他精心制订的各种规章,还有医院本身的卫生状况,都在动摇、涣散、崩溃之中。他头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也头一次对安适之的能力产生了怀疑。他责令安适之七天之内让新华医院重新精神焕发,倘再有玩忽职守,私自开假,滥开药物,病历不齐,交班不全,大声喧哗,扎堆说笑,早退迟到,蛮横粗野,或损坏器械者,一律停职扣薪,作出检讨,否则,绳之以纪律。
这天下午,林子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怒气冲冲地起草了一份通告,要求各科室负责人对本单位进行一次清查,堵住任何违章的死角。一个星期后,七月二十五日,全院大检查。倘有不合格者,“勿谓言之不预”!
写罢这份通告,他头朝椅背上一靠,竟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