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画家汉斯·施图尔岑埃格的画)
当我看到汉斯·施图尔岑埃格从印度带回来的绘画时,我们两人共同旅行的日子带着鲜明生动的印象深刻的画面在我们的记忆中喷涌而出。这些作品让我回想起几个月中丰富的所见所闻,这些见闻对画家和对我而言都非常有意义,在海上和陆地上的旅行中长时间、紧密地一起生活使我们彼此都对对方有了充分的了解。也许,应该说很可能他对那次旅行的感觉和我的感觉很相似,我不仅仅认识了解了一个陌生的异域的国度,而且更重要的是还在体验异域的事物时更多地发现了我自己,并且发现自己经受住了考验。
1911年的炎热夏天,我们一起穿过瑞士和被烈日烘烤的意大利北部,前往热那亚,不曾休息就从那里乘船前往海峡殖民地。一个温暖湿润、灯火辉煌的晚上,在槟榔屿,一座亚洲城市生活的滚滚热浪向我们迎面扑来,我们第一次见到印度洋映射在无数的珊瑚岛中,带着极大的惊奇看到印度城、华人街、马来人街区的小巷生活。奔放的有色人种熙熙攘攘,小巷中总是簇拥着各色人群,夜间是烛光的海洋,宁静的椰子树映在海中,羞怯的赤身孩童,黝黑的划船的渔夫坐在原始社会的小船里!从那些多少有点欧化的港口城市留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到东南部苏门答腊因道路不通而交通不便的宁静的原始森林,各种各样的场景不断地堆积和加强,直至我们每个人都找到了他自己的印度、他的亚洲,并将它们留在自己心里。就是这些场景后来也发生了变化,它们的价值和对它们的解释也发生了位移。留在记忆中的是梦访远古祖先的经历,是对人类孩童状态的归返,是一种对东方精神的深深敬畏。从那个时候起,印度特色或者中国特色的东方精神一再接近我,它们成了我的安慰和先知。因为我们,我们这些西方老态的子女,不可能再回到原始民族的最原初的人性和天堂般纯净的状况;但在那个“东方精神”那里,返乡和有益的创新在向我们招手,东方精神从老子到耶稣,它启发了古老的中国艺术,直至今天还在每一个真正的亚洲人的举动中表达出来。
在旅行途中,我们很少想到这些,关于这些说得就更少了。那个时候感官的各种印象已经让我们完全应接不暇。我到处去看中国庙宇、戏剧、巨大的树木、蝴蝶以及其他美妙而稀奇的东西,而我的旅行伙伴则刚刚体会到一个画家在一座异域风格的城市中的困难。我还历历在目,他坐在一辆租来的人力车上,在新加坡孤独地漂泊在华人街的拥挤的人群中,在尘土和热浪之中画速写,直到焦急起来的人群把他赶走。
有多少美妙的、无法留住的画面,围绕着我们的现象世界是多么宏伟,多么丰富!汉斯·施图尔岑埃格用他的画稿带回来了多少啊,这还一直让我惊讶,让我嫉妒。但几百张那类不可能在瞬间表达出来,或者记录下来的画面,现在还完好无损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例如一个下午在柔佛,中南半岛的最大的赌徒的地狱,在拥挤阴暗的空间里,上百个中国苦力人头攒动地紧紧挤在一张白板桌边,在等待着投注的结果,屏住呼吸,安静,面色苍白,所有的生命都挤在那双在贪婪地等待的眼睛中。
又如在甲板上的一个夜晚,静静地站在护栏边上,高远的蓝色夜空上布满星辰,船尾犁出的苍白水花闪着磷光。
在马来剧院的一个戏剧之夜:像猿猴般灵活的、有着无限才华的演员,以极棒的技巧毫无希望地勤劳地演出着,试着将对欧洲戏剧的漫画式(可惜这里没在说反话)的东施效颦的著作给演好。
乘船在原始森林的河流中慢慢地接近一座马来人的村落,是多么紧张和充满了神秘感!从大老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岸边盖好的狭长的小村落,两边不再是没完没了的原始森林的植物之墙,高高的椰子树在低矮的、肥硕多汁的香蕉丛上摇曳。随即可见到茅屋的芦苇屋顶,一小块稻田,一个原始的小船坞。黝黑的赤身少年好奇地站在岸边,但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船才刚刚拐到通向船坞的水道,那些孩子悄无声息地融化了,飞也似的消失了,而在下船的时候,却可以看见在安全距离之外的棕榈树干后面,东一双、西一双窥视中的漆黑的眼珠子在闪光。
我们见到,在宽阔的河流中,城市建在水中的木桩上,几千只小船无声地在上面行驶,漂游中的小贩,漂游中的小店中有地毯、果蔬、伊斯兰教的祈祷书、鱼。
我们看到了各种岛屿,岩石岛、土岛、珊瑚岛、稀泥岛,岛屿小若蘑菇,大如瑞士这个国家,我们看见它们立在落日的余晖中,遥远而深蓝;或是见到岛屿在正午的烈日中放射出罕见的色彩,或是见到它们消失在狂风暴雨的浓重的雨雾中。暴雨是一种多么狂野的怪物啊,我们看到和经历了暴雨、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我们受到了中国人、马来人、新加坡人的服侍,那些男人留着黑油油的辫子,有的把辫子盘在一张十分严肃的脸上,再用金属的篦子固定好。
还有那些动物!我们见到了多么美妙的动物啊!不是野象(我们只见过驯服的象),也不是老虎,那么多动物有多么美丽奇特而令人无法忘怀的形态!我们见到了猿猴,大大小小的,有孤猴,也有成群的猴子,有时会看到浩浩荡荡的猴子大军。我们见到野猴子们随着本能,不可思议地喧闹着迁徙,幽暗的森林中,整个猿猴家族或者部落在的高高的树梢上迁移。我们也见到了驯化过的家养猴,被系在一根绳子上,听着主人的命令爬上椰子树去摘取椰子。还有河中的鳄鱼,海中成群结队地嬉戏在船只甲板周围的鲨鱼,还有原始的大蜥蜴,浅粉色的水牛,苏门答腊岛上大型的红色松鼠。最美的或许是鸟儿们,水中的白色鱼鹰、种类繁多的老雕、不停地叫喳喳的犀鸟,还有宝石般色彩的袖珍小鸟。但最珍贵的大概是各种甲虫、蜻蜓、蝴蝶、手掌大小的丝灰色的大蛾、壁虎,还有独条的蛇。那些花朵本身是一种多么惊人的冒险,白色淡淡的巨大花朵在潮湿有毒的森林暗处开放,白绿色的棕榈花呈圆锥状开放,比一个人还要高!
但跟这一切相比,我们在那里的人的身上看到的要美很多。印度人的梦幻般的步态,温柔的僧伽罗女子那鹿一般的幽怨美丽的眼神,古铜色的泰米尔苦力的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有教养的华人的微笑。用陌生的土话嘟嘟囔囔自言自语的乞丐,在十个说着不同语言的民族人群中不用词语与人理解沟通,对那些被压迫者的同情,对那些虚妄的压迫者的嘲弄,还有无处不在的幸福感,这些所有的人是和我们一样的,是兄弟,有着共同的命运!每个人都有其陌生之处,类别和种族不那么重要,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骄傲而自信的是印度半岛的伊斯兰教徒,威严而乐观的是从容的中国人,羞怯如姑娘般的是矮小而苗条的锡兰人,灵活而有眼色的是漂亮的马来人,矮小而聪明的是忙碌的日本人。无论他们的肤色和身体形态有何不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亚洲人,就像我们是异族人,无论我们来自柏林,或来自斯德哥尔摩、苏黎世、巴黎、曼彻斯特,我们所有的人都以一种神秘的,但完全不会被误判的方式属于一个整体,我们是欧洲人。
在所有的欧洲人之上存在着一种共同的、连接起所有人的东西,认识到这一点是美好的,也令人惊讶。对于亚洲人来说也同样是这样,哪怕他们之间有时并不能相互理解,有时相互蔑视。对于我来说,更美好的和无比重要的是那种一再以所有的感性和新鲜感不断重复的经验,就是不仅仅是东方西方,也不仅仅是欧洲亚洲形成单元,超出这个之外还有一种归属感和共同体,这就是人类。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但对每个人来说,这些还是无比新奇和珍贵的,如果这个人不是停留在书本中,而是面对面地经历过完全陌生的民族。
在民族界限和地球的各个部分之上还有一个人类,这个古老的小小的老生常谈对我来说是那次旅行的最终和最大的经历,自从这场大战爆发之后,这个老生常谈对我来说愈加珍贵。
只有从这里出发,从兄弟情感和内心深处的平等出发,异域性、差异性以及国家和人民的多样性才能够再次获得它们最内在的、最高的美丽和魔力。我曾经常常和那些成千上万的旅行者一样,将异域的城市和民族视为一种奇特的事物,就像是往动物园里面看一眼,一切都很有趣,但是与我们根本就没有关系!而只有在我放弃了这个立场,能够在马来人、印度人、中国人、日本人中看到了人以及我们的亲属时,赋予我的那次旅行以价值和意义的阅历才真正开始。
关于这一切,我很少跟汉斯·施图尔岑埃格说起来。但当我端详着他的印度作品时,从那黑色的、长眯缝眼中射出来的目光对我来说不再是稀奇的,而是能够理解的、相近的、十分可爱的人类共性。我们还不能跟他们直接说话,或者只能说几个字,但是他们的灵魂与我们的灵魂是一样的,完全与我们的一样,这个灵魂承载着梦想和愿望,走过人生,这些灵魂与我们的灵魂就像是同一棵大树上的树叶并没有多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