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啐的就是你们这些没有骨气的商贾!”余隆泰满脸怒火,挥着巴掌,他冲着马富财喊了起来,“三井洋行是欺行霸市,它一手操纵市价,明明是抢劫中国的土产货物,可是你们这些商人呢?你们是步步退让,无论三井把价钱压的多低,你们总有人俯首称臣,你不卖他卖,他不卖你卖,一个个全怕把货窝在手里。一个个全怕三井再往下压价,自己会更加吃亏。明里你们在一起也充英雄好汉,这个不依那个不饶,似是要与三井抗衡到底,可是暗地里呢,三井柜上的‘流水’我是每天都要过目的,谁人悄悄地去了,求个稍微的好价钱,便把货物私下里卖给了三井,全瞒不过我!一个个低三下四,人家不欺侮你们,欺侮谁?”
余隆泰一番痛斥,那帮老客们全都蔫巴了,一个个全似瘪皮囊,牵拉着脑袋不敢抬头。这一下,余隆泰的精气神更壮了,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把这些商人骂个狗血喷头。”有理,你们可是说话呀!我和你们诸位没有私交,可你们诸位的大名,我在三井的‘流水’上见过,给你们诸位开的银票上也都有我的印章,你们一位一位如何卖友贪财,一个个休想瞒我,大庭广众之下,还需我一一说出名来吗?三井有什么?它不过就是有钱罢了,可是中国的货物宝藏,是操在你们手里的,你们手里有货怕卖不上价钱,他手里有钱,更怕买不到货物,以钱购货,明明是有货者为强,持钱者为弱,可如今眼睁睁三井称霸取胜,为什么?这因为你们是一盘散沙,每日看着三井的‘流水’,我是怜其不幸,又是恨其不争呀!一心只盼着三井行里有个中国人替你们求情,靠东洋人的怜悯过日子,他若怜悯你,还来你中国开洋行做什么?他若是怜悯你,还洋枪洋炮地来攻你的城池做什么?如今朝廷不给臣民做主,臣民再不知自强自主自刚自爱,这社稷真的就要亡了,江河也就由他们践踏了呀!”
只由余隆泰在首善牌坊下面破口大骂,那一些原来恶汹汹的商人竟没一个敢抗争申辩。大至国家,小至百姓,一旦断了脊梁,那就真是成了一摊烂泥了。
骂着骂着,余隆泰一抬眼看见了吴三代,话锋一转,余隆泰冲着吴三代喝道:“三代,你还立在那里做什么?”
冷不防吴三代被主子喝唤,立即他把双手垂了下来:“小的听老爷吩咐。”
“开大门,迎客,花厅设宴,有一位算一位,今天我要和各位老客畅叙对酌,不打不成交,咱们都是骨肉同胞呀!”
“花厅看菜摆宴!”吴三代接到吩咐,抖起精神一步跑上台阶,扬起嗓音,冲着门洞里一声喝唱,余隆泰的旨意,已传了进去。
一下子,闹事的客商们全呆了,闹事的时候气势汹汹,挨骂的时候丢盔弃甲,如今余隆泰又要摆酒宴,将自己奉为上宾,真是瞬息之间千变万化,外包头的老客们摸不着头脑了。
“请呀,几位怎么不动了?”余隆泰说了一声”请”,转身,自己率先走上了台阶。
“走呀,走呀,刚才的能耐呢?怎么连台阶都不敢上了?”一伙客商你推我,我推你,活象是店小二进金銮殿。他自己一辈子为客人撩门帘,怎么敢往别人家的台阶上迈脚呀!
“这怕什么?说进便进!”还是马富财胆子大,他紧跟着余隆泰走进了宅院的大门。
一席家宴散去,余隆泰大人二门送客,几十个老客商贾一个个冲着余隆泰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又是施礼,只欠没给余隆泰磕头谢恩。其实哩;席间,不过是余隆泰一一地询问诸位客商的姓名,询问了每个人各有多少本金,这些年来的经营损益。然后,余隆泰似是开玩笑,他将自己的一双牙筷放在桌上,回身向仆佣要来一双竹筷,竹筷拿在手间,余隆泰只稍一用劲,噼啪一声,一双竹筷便被从中折断了。众人见余隆泰将筷子折断,大多不解其意,唯有马富财精明,他起身数过在大花厅里赴宴的客商人数,两大桌,十六人,然后向仆佣要来十六双竹筷,双手将十六双竹筷握牢,咬牙使劲,跺脚喝号,只是无论他如何使劲,这十六双竹筷是再也折不断了。
“余大人的意思?”这时,众人终于才领悟了余隆泰折筷子的用意,眨眨眼睛,茅塞顿开,“明白了,明白了,谢谢余大人的指教。”
避开折筷子的话题,余隆泰一面与众人饮酒,一面向众人介绍日本三井财团的情。余隆泰说‘“三井财团,是日本最大的资本集团,以三井家族为核心,吸附着成千上万的日本实业界人士,最初只经营酿造、绸缎和汇兑业务。如今经过多年的发展,如同滚雪球一般,三井财团分成了三井银号和三井物产公司。于金融方面,三井财团掌握着日本经济命脉,物产方面,三井垄断着日本国的对外贸易,你说这三井财团,岂不就成了天下的主宰了吗?”
“以我们各人的情况而论,在三井财团面前;我们不过如九牛之一毛而已,可是,可是……”说着,马富财举起手中的十六双竹筷,摇了摇,随之举起酒杯,向花厅里满堂的宾主说道,“众擎易举,众志成城呀!”
“干杯,干杯!”余隆泰不管客商们的事,此时此刻他只管向众人劝酒了。
三、一定要把子鹏找回来
“去!不将你二哥找回来,瞧我不活剥了你的皮?孽障,孽障,老天呀,我余隆泰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呀,怎么就让我生养了这么五个忤逆的儿子!”
这一次,余隆泰老爷真的发火了。他吹胡子瞪眼;捶胸顿足,吼叫声从最后的四进院一直传到前院,把满府邱各房各室的糊窗纸震得邸嘟嘟颤抖。老太爷发怒了,余氏府邸里上上下下男女老幼全吓得不敢喘气,前院里的吴三代和他的全班下属,一个个齐刷刷地似站班的衙役,远远地聆听着后院老爷的喊叫,垂头躬腰,活象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而在四进院正厅之中,暴跳如雷的余隆泰身后,大座椅上坐着老夫人,老夫人身后站着娄素云、宁婉儿和杨艳容三个儿媳妇。老太爷对面,无精打彩地站着余子鹍和他的三弟余子鹤。正厅门外,男女一干仆佣,茶水、毛巾、参汤地抖擞着精神侍候着,就连房檐上卧着的老花猫,都一震一震地在发抖。
真是把余隆泰逼得发了疯。马富财一些客商终于立了个华昌贸易,不叫行,不叫社,就是”华昌贸易”四个字,要与外国洋行对峙,维护中国商人的利益,也算是商界一大创举。华昌贸易开业,延请津门各界富绅名流以至衙门要人莅临同贺。请帖送到了余家,但余隆泰身为三井洋行的中国掌柜,绝不能去祝贺明明是要与洋行买办抗争的华商贸易集团的成立大典。依照多年的习惯,凡遇有余隆泰本人不便出面,或是不想出面的应酬,一直由其长子余子鹍代表出席。但是如今五台山敬香归来,余子鹍已经成一个呆痴的傻人,身不知在哪里,人不知是谁,连家里人和他说话,他都不答理,让他去出面应酬,岂不是丢自家的丑?无可奈何,余隆泰发下旨意说,今后凡这类应酬一律由二儿子余子鹏出面,以此次为始。只是话传到二儿子房里,二儿媳妇宁婉儿回答说,余子鹏未在府中。
“我又没说是现在就去,宴请是在明天。”老太爷余隆泰又让女佣往二房里传话,但女佣回来禀报说,二少奶奶说二先生明日怕也不在府中。”他夜里也不回来吗?”女佣又跑去二房里传达老太爷的示问;纸里包不住火,宁婉儿随女拥来到公婆房里,将余子鹏已有两年时光不在府中过夜的情形,如实禀告给了公婆。
“可上次仙家显灵,夜半三更,子鹏是在家的呀!”余隆泰还是将信将疑地追问。
“那才是巧呢,不知怎么的,那一晚他就回来了;还难得破天荒地在家里住了一夜。自此又是一去不见踪影。当然是,他很精巧,十天八日的回家一趟,父母面前请安问候之后,有时候连房里都不去。”宁婉儿述说着,话语间倒也不见有怨气。
“你怎么就不问问他去了哪里?”婆母听着,也插嘴向宁婉儿追问。
“媳妇问过,公婆可万万不要生气,他已经两年不和媳妇说话了。”宁婉儿回答着,目光低垂,只看着地面上的大方砖。
“如此说,这一连两年,你是只和琪心在房里住了。”婆母又问了一句。
宁婉儿这次没有回答,只是依然低着头。
听说二儿子余子鹏居然在外面住了两年,余隆泰真是大吃一惊,立即他便将余子鹍和娄素云找来,不容余子鹍和娄素云向二老请安,余隆泰迳直地劈头便问:“这一连两年,子鹏在外边都做下了什么荒唐事?”
余隆泰是冲着大儿子余子鹍在质问,但话是说给娄素云听的。不等余子鹍和娄素云回答,余隆泰便冲着余子鹍教训了起来,“身为兄长,你是肩负管教弟兄重任的呀,一心只知道读书写字,你何以就任由他们放任自流了呢?倘他们不知自尊自爱,在外边做下了什么荒唐行迳,我身为父亲的有责,你身为长兄的也有责任呀。子鹍,也该是劝说你几句的时候了,抱着你那些旧学诗书,那是要误事的呀,你也看看这天下都变成什么样于了,那些道德文章、琴棋书画来日何以能养活你一家人呢?”
余于鹍自然是一声不吭,他只是呆呆地立着,无怒无喜无忧,麻木得一点感知都没有,似是压根儿他就没听见老爹在说些什么。
“平日去二弟房里和婉儿说话,倒是也不见二弟的踪影,只是我想二弟是一个对世事极为关注的人,总是要在经济上有些发展,不恋家,不以书画自娱消磨时光,倒还是二弟的出息。”
娄素云立在婆母身后,侧面向着公爹回答。
“他一连在外边住了两年,你们就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吗?”余隆泰依然是面向着余子鹍,话还是说给娄素云听。
余子鹍还是一言不吭,娄索云也无从回答。
“将老三唤来!”余隆泰已是有些恼怒了,一挥手,他咐吩人去唤余子鹤。
余于鹤和杨艳容匆忙来到四进院的上房,脚还没有站稳,余隆泰迎面便向余子鹤质问:“你二哥哩?你敢说半句谎言,我就开祖宗祠堂将你活活打死!”余隆泰说着,抬手在桌上砸了一拳。
“二哥?”余子鹤一时目瞪口呆,他抬眼望望妻子杨艳容,杨艳容在鼻腔里哼了一声,随后余子鹤才双手在裤子上搓着,吞吞吐吐地回答说,“没了。”
“没了?”余隆泰和老夫人同时喊了一声,老夫人一抬手捂住了胸口。
“没了?”宁婉儿也问了一句,不由得双手抓住了婆母大椅子靠背。
“不,不是那个没了。”余子鹤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摇着双手纠正,“二哥是不会没的,只是找不到了,连外边的二嫂一起,都找不到了,找不见人了……”
“你说什么?”老夫人不等余子鹤说完,立即拍着座椅扶手追问:“你还有个外边二嫂?孽障,孽障,我早说过,二奸细,三土匪,沆瀣一气,这个家迟早要败在你两个的手里。”
“子鹍,去把‘家法’拿来!”余隆泰怒不可遏,他已在吩咐大儿子去取打人的”家法”了。
“家法”,是大户人家惩处家庭成员的戒具,轻的称为戒尺,平日放在家长的桌上,逢有孩子不努力读书,或是做了什么错事,令孩儿伸出手掌,由家长挥起戒尺打几下,便是惩处,大体上是一种象征性的惩罚,以吓唬为主。一到被称之为”家法”,那就可以致人以死命了。祖宗祠堂里的”家法”,余姓人家是牛皮手套。被惩治的家庭成员被问清缘由,十恶不赦,由家中老仆戴上牛皮手套,一巴掌,两巴掌,三巴掌打下去,便将被惩治的入打得血肉模糊,余氏祠堂没发生过将人活活打死的事,但据说,即使是一条硬汉子,至多也顶不住十巴掌的。须知,皮掌可是比皮鞭厉害多了。余氏府邸家备的”家法”,就是衙门大堂上的哨棒,一端红,一端黑。用红色一端执家法,仍然是以训戒为主,不伤筋骨,只是要你知道家法的不可触犯;以黑色一端执家法,那就是要把触犯家法的不肖儿孙打成废人了。市井间说的”打断你一条腿”,就是这类惩处。
“我说,我说和!”一听老爹爹命令大哥去取”家法”,立时,余子鹤吓破了胆,咕咚一声他跪在了老爹面前,一五一十,把二哥余子鹏在日租界和一个叫陈翠喜的女人姘居的事,原原本本地禀告给了父母大人。当然,余子鹤只说了些皮毛,关于他二哥余子鹏打麻将从狗食少爷黄天成手里赢了一家破产的大五福布厂,又和自己串通一气,找到个社会渣滓常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