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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曲终人散 (3)

“别光唱吉庆歌了。”余隆泰说着,抬手按着前额,一层冷汗渗出,想必是又头疼了。

“父亲今天突然头疼,该请医生看看才好。”娄素云见余隆泰头疼的样子十分担心,便忙扶老爹回房休息。才走到门槛,她向老爹问着。。

“是昨夜没睡好觉,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余隆泰站稳身子深吸一口气说着。

“家里倒是有安神怯惊的药,去年新送来的御用安宫牛黄丸就在我房里收着呢,过一会儿,我就给您送来。”

“不必了,头疼脑热的,难免。”说着,余隆泰走进卧室去下

二、余隆泰双手推翻了大帐桌

午睡醒来,已是下午3点。余隆泰稍觉头疼轻了一些,趁着晴天太阳好,他来到院中散步,努力想忘掉家中突发的意外事件,平静一下心情,还有许多大事要做。

“禀报老爷,三井来人送信,请老太爷务必到行里去趟。”

“都已是下晌了,还会有什么急事?”余隆泰说着,但还是穿上马褂,戴上帽子,由吴三代护着,乘车匆匆向日租界而去。

走进三井洋行,公事房里还是一片繁忙景象,倒不似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等着余隆泰决断。问问华帐房,也没有什么要人来访,一切如常,明明没有什么急事非得要惊动余隆泰。

“余掌柜来了。”余隆泰正在向人们询问,正好小井洋次迎了过来和余隆泰打招呼。

“上午有点私事,我已经让人来请假了。”余隆泰只是说给小井听,绝不是下属向上级申诉。小井虽说是个监督,但与余隆泰并肩,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是谁的上司。

“是一桩大事,不得不向余掌柜请问。”说着话,小井随余隆泰走进了华帐房余隆泰的办事房。

“有什么事?说吧。”余隆泰估摸着不外是些商务上的事,便坐在椅子上问着。

“小井身为三井员司,又任职为华帐房监督,有件事情不得不向余掌柜请教。”小井历来说话阴阳怪气,目光中总含着奸诈

“你要问什么?”余隆泰信手取过当日的流水翻阅着问道。

“三井洋行的规定,即使身为三井洋行董事长,三井财团总裁,也不得以三井名义为任何人做财务担保。”小井一字一字地说着。

“当然。”余隆泰信口答言地说,“因为任何财务担保都有可能损害三井信誉,三井以信誉为第一,于此绝无通融余地。”

“但是不幸……”小井拉着长声说着。

“不必绕弯子了,华帐房里有淮犯了这条行规,告诉我,我将他辞退便是。”余隆泰一挥手说着,又低头看着当日的各种报单。

“近日以来,天津发现有恒昌纱厂者,其一切债务担保人,全署具的是三井洋行。”小井说着,犀利的目光盯着余隆泰。听到恒昌纱厂的名字,余隆泰一怔,不由得他放下手中的帐目,抬头望望小井,又怀疑他是讹诈,余隆泰没有立即答言。

“非常不幸,这些债务担保文契上,盖的就是余隆泰大人的印章,上面还署具着三井洋行的字样。”

“你再说一遍!”余隆泰有点发火了,他以为这是小井对自己的诬陷。恒昌纱厂,是自己二儿子余于鹏的产业;但是以三井洋行名义做债务担保,那是绝无此事的。

小并没有再解释什么,他只是从西服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份契文,将文件打开,指着上面的字迹,一字一字地念给余隆泰听:“为立据事,今有恒昌纱厂所欠债洋伍拾贰万元,按年利九厘计算,逐年支付息银。五年后,债权人有权提取本金,恒昌纱厂当如期归还。此据,担保人,三井洋行,余隆泰,年月日。”

说罢,小井将文契放到余隆泰面前。清晰醒目,上面是余隆泰的大印。一阵眼前发黑,余隆泰双手扶住了公事桌,瞪圆一双眼睛,望着桌上的一纸契约,他不由得汗珠渗出了额头。明明是自己的印鉴,白纸黑字,又写得清清楚楚,不必太费寻思,这保准是二奸细从他大嫂手里骗来了自己的印鉴,私下里做出了这种混帐事。

“这纸契约,债权人要向三井讨债,我为了顾全三井的名声,花双倍的价钱买了下来。余掌柜,出于对你的爱护,如果再没有另外的契约,这一纸契约,你是否就私下里烧掉算了,至于我垫付的20万元大洋……”

“敲诈,你明明是敲诈!”余隆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不敢大声痛斥,他只在齿问骂着。

“既然余大人不敢承认这件事,看来我还真有必要将一些情形向余大人做些说明。”小并不慌不忙地说着,脸上浮现着一种胜利者的骄傲。他胜了,而就在他对面多少年来不可一世的中国掌柜,三井洋行在华利益的全权代表余隆泰,已经是犹如一个雪人,眼看着就要在他的面前融化了。无须做任何申述,出路只有一条,清理全部帐目,余隆泰脱离三井。从此,日本人便将华帐房吞下肚里去了,三井洋行要抛开余隆泰这根中国拐杖,三井洋行已是羽毛丰满可以振翅飞翔丁。胸有成竹,小井酸溜溜地向余隆泰说下去,“余大人的二公子开办了一家恒昌纱厂,如今在天津已成了一个强大经济力量。只是余大人该问一问自己的公子,这家原名为大五福布厂的工厂是如何落到贵府二公子手里的呢?”

“你管不着!”余隆泰气汹汹地骂着。

“我确实管不着,但是余大人不能不知道。”小井一点也不恼火,仍然语调平和地说着,“大五福布厂所以落到余子鹏的手里,完全是赌搏,麻将,打麻将!”

“你胡说!”余隆泰用力地拍着桌子吼叫。

“大五福布厂原属于一户姓黄的人家,这户黄姓人家的独生儿子黄天成好吃懒做,吃喝嫖赌,没几年功夫,便把黄家败得不可收拾。最后,大五福布厂欠下几十万元债务,这位黄天成便想背水一战,将贵公于余子鹏推下陷阱。但是,也该黄家大公子不走运,没几个月的时间,黄天成便把大五福布厂输给了余子鹏先生,从此他扬言南下,便于天津销声匿迹了。只是呢,中国有句成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位黄天成先生从此隐居天津,暗中注意余子鹏先生的所做所为。两年多时光过去,恒昌纱厂几乎倒闭,黄天成等着看余子鹏投河上吊,但是不知是一种什么回天之力,第三年,恒昌纱厂竟然复苏了。黄天成自然不解,即使恒昌纱厂有高人参与经营,又借中国人抵制洋布之机,使生产有了一些发展,唯有几十万元的债务,余子鹏先生该是如何推欠的呢?于是,黄天成先生便费尽心机暗中四处查访。这一访,访出结果来了。于是黄天成便带着一张以三井洋行做担保人的债务契约来找我,无耻敲诈,扬言如不当场付20万元现金,他就要将这张契约公布于众。那时,三井洋行做假担保的丑闻便要传遍世界,只怕三井洋行就要名声扫地了。”

“无耻,无耻!”余隆泰气急败坏,他只是声嘶力竭地骂着。事实面前,无法抵赖,他已意识到自己败在三井,唯有灰溜溜地离任了。

“余大人与其咒骂他人,我看倒不如整肃一下自己的家规。余大人的印鉴,一家之中如同国玺,何以就如此轻率地随意滥用呢?”小井见自己的一番发难已经将余隆泰斗败,变本加厉,他说话已是越来越不中听了。

“我的印章,一直是由一个品德最是完好,做事最为谨慎的人保管的。”余隆泰当然听不下小井的教训,便据理争辩着。

“中国人的事么,同胞同乡口蜜腹剑,余大人一番苦心支撑一个华昌贸易,明着同舟共济,暗中一个个全跑到三井来做生意,这样连与贵国人士打交道的我国职员都感到有点太难为情。要知道,大和民族崇拜英雄,我们最看不起那些通风报信,卖友求荣的人。人同此心,物同此理,只怕余大人府上几位公子之间也未必就那么同心协力吧。余大人可以将印章交给最可靠的人保管,自然就有不甚可靠的人要将这印章从他手中借出来用。中国成语,暗渡陈仓,兄弟手足明争暗斗,有时是要用一些计谋的。如今若不是余隆泰先生就要离开三井,这些话我还不能明说。一个国家、政府腐败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国民精神瘫痪崩溃。日本与中国同文同种,我们日本人是真心盼望贵国兴旺强盛的呀!”小井说着,明明是在向一个失败者示威。

“你放屁!”

“哗”地一下子,余隆泰双手掀翻了大帐桌,唏哩哗啦,满桌的文具、茶具滚到了地上。一阵骚乱,惊动了办事房外面的中国雇员,他们一起涌到门外,惊慌地向里面张望。

“小井洋次!”余隆泰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抬起来,指着小井的鼻子大声斥骂,“我儿子欠下的债务,我倾家荡产也要立即还清。我大半生为三井效力,算是我为虎做伥,从今之后,我与三井一刀两断,破釜沉舟、哀兵必胜、自强自爱、知耻近乎勇,中国,一定要有再生之日的呀!”

吼叫着,怒骂着,余隆泰大步地走出了三井洋行华帐房的办事房,永远地走出了他供职将近10年的那间大办事房……

晚上6点,车夫拉着余隆泰,吴三代在胶皮车后面急步奔跑,十万火急,车子走上五槐桥,直奔余氏府邸而来。

“来人呀!来人呀!”还刚刚跑上五槐桥,吴三代就冲着余氏府邸大门拼命喊叫,喊声传到门房,传进院落,“不好了!”举家老小闻声一齐跑出来,才涌到大门口,车子正好停下。余子鹍、娄素云慌忙迎上去,车篷撩起,直挺挺地从胶皮车上倒下来了已经昏迷不省人事的余隆泰。

“医生来了,医生来了!”

压下众人的惊慌喊叫,吴三代提醒家人赶紧往院里抬人,这时四五辆车子同时跑来,刚刚请到的医生几乎同时和余隆泰一齐到了家。

是吴三代精明,他在三并门外看见老太爷吼叫着从洋行大楼里跌跌撞撞、东摇西晃地走了出来,立即他便迎了上去,慌忙将余隆泰扶上车,吩咐车夫快跑回家。路上,跑在车后的吴三代只听余隆泰坐在车里不停声地大驾”孽障!孽障!”更觉出老太爷今日必是激怒难平,紧跑两步,吴三代想劝说几句,但往车上一看,只见老太爷已是头垂胸前,嘴角上流了口水。”不好!”吴三代大喊一声,立即让车夫放稳脚步,就近跑进一家药铺,几乎是抢出了一丸安宫牛黄,剥去蜡皮壳,给余隆泰塞在了嘴里,这时,余隆泰已是不能说话了……

半路上,吴三代雇了几辆洋车,一一交待立即将几位名医接来余府。这样,在余隆泰被扶进家门的时候,天津卫所有的名医几乎同时来到了余氏府邸,其中还有一位德国医生。德国医生的两支洋针,将两小瓶药水注入余隆泰的血脉之中,这才使余隆泰缓起了一点精神儿。他抬眼看看围在自己身边的家人,挥挥手,让他们离开。然后,他又抬手拉住了自己的老妻,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再挣扎着唤声:“她大婶,还有,还有……”余隆泰抬手指着娄素云身边的孙子,这样;最后留在余隆泰身边的只有这样三个人。

“完了,完了……”余隆泰用尽一切力气向老妻,大儿媳妇和孙子说着,“没有指望了,我,皇上,家,还有,还有列强,都,都没有指望了。圣上的恩典,官商,发财,赚的钱,又都回到了他们的腰包,落到咱家的,只是一个零头。东洋人,初到中国,用我的名声,财势,羽毛丰满了,他一脚,就把我踢开了。奴才,我只是一个奴才,皇上面前,我是奴才,洋人面前,我是洋奴,辛劳一生,到头来,只生养了几个孽障儿子,败了余家的名声。一场空呀,一场空!告诉下一代,不要再做奴才,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国不强民不富,一户人家发了财,就只是罪人,千秋的罪人,还不就是把民脂民膏往洋人的腰包里塞?门外的善人匾,摘下来,善人牌坊,拆了吧,欺世呀,老天,几个孽障儿子就是报应呀!”

余隆泰挣扎着,断断续续地唠叨着,有时是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但是,这一盏灯毕竟是要灭了,渐渐地,,渐渐地,他安静了下来。

公元1906年,清光绪二十六年,丙午,农历七月二十三日,余隆泰大人于回家二十四小时之后,在上房大厅溘然去世,终年7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