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于家,因为不能设身处地,李平并没有这么深入地体会公公,那天,成子和公公从外面回来,她做了一桌好菜,她和成子有说有笑,可是公公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出去了,公公出院,李平也放下筷子跟了出去,见公公直奔西山顶婆婆坟地,那一刻,李平知道这个春节、这个团聚的日子该怎么过了。她绝不让成子在大白天走近她,而且有的活,比如杀鸡,她和成子追上抓着,却要一手拿刀一手拿鸡走到公公跟前,要公公杀。而干活时,又总是跟公公无话找话,说夏天的干旱,说村长收了几回水利费和农业税,说壳郎猪不知为什么有几个月不爱吃食,说养了十只母鸡结果就三只下蛋。李平所说的一切,都是乡下人一年当中最最关心的事情,是乡村日子在一年中的重要部分。李平说这些,单单没提潘桃。在过去的一年中,潘桃是李平日子中最最重要的部分,可是李平没说。李平没说,绝不是有意回避,而是当着公公,她根本想不起潘桃。和公公说话,过去生活中那些被忽视的、不重要的事情,你方唱罢我登场似的,纷纷涌到她的眼前,而与她朝朝夕夕在一起,险些让她忘了鸡鸭猪狗的潘桃,却云一样,转眼间无影无踪了。
压抑着团聚的欢乐,每时每刻替公公着想,是李平目前面临的最大的现实,这样的现实又牵连出过去生活中另外一部分现实,使潘桃变成了与现实对立的一个虚无。此刻,潘桃确实成了李平生活中的一段虚无,她已把她忘了,她的每一时刻都是有着紧凑的具体的安排的,比如什么时候磨米磨面,什么时候杀鸡杀猪,什么时候浆洗衣服,什么时候买布料做衣服。唯有上集时,李平才想起了潘桃,想应该喊她一块儿去,可是在家里一直放不开手脚与媳妇亲密的成子早就骑车等在村西路口了。
这一天,与成子上集采买年货的这一天,李平还真的一程一程想起了潘桃,因为李平顺便在镇上烫了头。李平在烫头时,想起了潘桃曾跟她讲过的跟玉柱恋爱的故事,那故事因为有着黄昏的背景,有着音乐的旋律,极其的浪漫美丽,李平从理发店出来,与成子肩挨肩往百货店转,心里突然起了一份伤感,为潘桃——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跟玉柱见面,她一定是很苦的。李平真实地感受到了潘桃的痛苦,真实地同情潘桃,一路上都在想着潘桃的事,可是,回村路过潘桃家门口,却没有拐进去。非但如此,李平在潘桃家门口走过时,还格外加快了步伐,好像生怕潘桃看见。李平确实是怕潘桃看见的,尤其是跟成子一起。就像在家里不愿意让公公看到他们在一起一样。
一转眼,腊八到了,腊月初八是吃八样豆做的米饭的日子,但是,成子父亲和成子商量,这一天杀年猪。成子父亲要成子提前一天到村里请几个人喝酒。姑姑、姑夫,村长和会计,还有和他们在一个工地干活的于庆安,单进奎。这一天成子家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活路,成子请客,父亲劈柴,李平切萝卜和酸菜准备杀猪菜。劈柴活累,要动力气,请客活轻,只动动嘴,但成子还是不愿父亲一个人挨门挨户走。一个孤单的人在街上串,总有一种流落街头的感觉。
这一天里,于家家里家外都充满了活络的气息,院外,有噼噼啪啪的劈柴声;屋里,有哐当哐当的切菜声;锅底,有忽忽忽忽火苗的窜动声;锅上,有咕噜咕噜水的翻开声。李平的脸粉里透红,红里透着灿烂的微笑。公公脸上尽管没有笑容,但也是平展的,安详的。成子中午回来吃饭向父亲回报时,语速很快,声调很高,透着压抑不住的自满自足:我先去了黄村长那,他一听就答应了,说谁请我不到,你爸请我不能不到。成子的回报.自然让父亲和李平都平增了士气。日子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该是它最有滋味的时候。下午,成子再一次离家时,李平破例喊住他,说,你该把棉袄穿上,外边起风了。成子回屋穿棉袄时,李平抿住嘴,朝成子狠狠看着,看上去面无表情,但成子一下子就看出来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幸福。其实它已经溢了出来,只是他不点破而已。
日子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若说有滋味,也是一种农家里极其平常的滋味,若说它平常,其实是说它没有什么波澜不是什么奇迹,是日子正常运行中必该有的事情。然而,这滋味因为一年当中并不多见,因为难得,它也便是农家里最不平常的滋味,是那平静中的波澜,平实中的奇迹。拥有这样波澜和奇迹的于家人,统统表现了一份知足,一份安定,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里还潜藏着什么。
事情是在下半晌露出水面的。事情在露出水面时,没有半点前兆。下半晌,公公劈完柴,到街外的草垛边抽烟去了。李平从锅里捞出鲜绿的萝卜片,正要往热水里切海带,成子从外边大步流星回来。李平因为有了中午时分跟成子的分别,以为这大步流星里携带的是兴奋,是欣喜,忙抬头迎住他。这一迎可把李平吓坏了,成子的脸扭曲得仿佛一只苦瓜,粗重的喘息从鼻腔传出时,顶出一股李平从没见过的愤怒。应该说,他脸上的愤怒和鼻腔里的愤怒呈一种你争我抢的趋势,把成子整个一个人都改变了,变成了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成子逮住李平目光后,擒小鸡一样把李平从灶台边擒到里屋。成子威逼的目光和手中的力气,让李平感到自己一瞬间变成了一粒尘屑,渺小、轻飘,而成子却仿佛一座山一样高大、威严。
李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平目不转睛地盯着成子,心悬到嗓子眼,堵得她喘不过气息。这时,成子哆嗦的嘴唇中吐出了几个字,是石头,但落了地。你骗了我,你跟了城里人,你骗了我。他是希望李平把石头捡起来,扔掉它,可是,李平不但没有捡起来扔掉它,反而将它夯实——迷乱之中,李平也从哆嗦的嘴唇中吐出几个字:是的,我是骗了你,我是跟过城里人,可是,我确是爱着你的。字是石头一样沉重,落地有声,可是在成子听来,不是石头,而是一枚炮弹,它落在他与李平之间,轰然滚起万丈浓烟,弥漫了她的视线,弥漫了她的生活。成子一松手,将李平推到墙边,后脑勺与墙壁砰的一声撞响之后,成子大喊,你给我滚——李平当天下午就夹包离开于家,离开歇马山庄,回娘家去了。李平走时,用围巾把自己出过血的后脑勺包扎得很严,从走出门槛的第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
成子家的猪没有杀成,父子俩关门三天三夜没有起炕。
潘桃是在李平离村的第五天才从婆婆口中得知消息的。她得知消息,异常震惊,立即清醒是谁搬弄的是非,眼睛直直地盯住婆婆,目光中含着质问。可是盯着盯着,想起自己在说出那样一个事实时的痛快,不由得低下了头。
玉柱和他的父亲在腊月十三那天回来了。玉柱没有得到想象那样热烈的拥抱,潘桃也抱他亲他,但总好像心中有事。玉柱一再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潘桃坚决不说。潘桃不说,却要时而地叹息,眼神的顾盼之间,有着难以掩饰的惆怅。那惆怅蚕丝似的,一寸一寸缠着日子,从腊月到正月一直到二月。二月底的一天,潘桃婆婆在外面喊,看,李平回来啦——潘桃立时扯断眼中的惆怅,一蹦跳下炕,跑出屋子,跑到大街。李平确实回来了,正和成子俩走在街上。然而他们却不是结婚那天那样,一左一右,而是一前一后。李平脸色相当苍白,眼窝深陷着,原来的光彩丝毫不见。李平看见潘桃,立即扭过脸,仰起头,向前方看去。脖颈上,耸立着少见的、但潘桃并不陌生的孤傲。
潘桃本是要同李平说句什么,可是李平没给机会。
三月底,歇马山庄的民工又都离家出走了,李平家常去的,不再是潘桃,而是李平的姑婆婆。潘桃已经怀孕,每天握着婆婆的手,大口大口呕吐,像说话。婆婆听着,看着,目光里流露出无限的幸福与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