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鞠老二不怕,他不挣他的钱!他纯属帮忙!这也正是他牛气的地方,他不但不怕,越是被他看,越是觉得舒坦,越是有一种上了舞台表演的感觉,手里的活儿越玩儿得漂亮。想想看,他是远近知名的修车能手,大厂长,他能把坏得不能动的车修得满街跑,却不会垒墙,这么一个人站在你旁边看你,牛烘烘的应该是谁!也许,正是牛烘烘的孔兴洋带来的这份舒坦,让鞠老二一听大娘儿们喊就浑身打战,让他多年来宁肯不要钱也要来当牛作马出苦力。也就是说,大娘儿们下颏释放的那股东西,大娘儿们像只小猫时带来的那份感觉,根儿都在她身后的这个男人身上,就像木偶戏里那个耍木偶的,是她身后有一个牛烘烘的男人,她的看重,才像在憋闷的地下室里开了天窗一样,让他感到沉闷的生活通了一口气,谁知道呢?
反正,只要平时威风八面的孔兴洋站在旁边,他就觉得威风的不是对方而是自个儿!在这一点上,小久子就不行,这个窝囊废最怕的事就是孔兴洋都下班了,他们还没撤退,一到那时他就慌了手脚,连家什都不会使了;不是碰这就是碰那。
正这么想着,扑哧一声,一个软塌塌的东西从天窗掉下来,是小久子。鞠老二终于等来了小久子!胸脯里的兔子再次蹦了起来。他不知道自个儿是在等小久子,当生土味里弄进一股灶坑的烟灰味,当胸脯里的兔子再次蹦起来,鞠老二明白接下来要干什么了。小久子的身上永远有股灶坑的烟灰味,仿佛他每天都从烟道里爬出来。他最不爱闻这股烟道味儿了,它总能叫他想起家里的疯老婆和两个苦命儿子,为这,他出来干活总要换上专门用来干活穿的衣服。然而现在,这股味道让他想起的不是自个儿的老婆和儿子,而是小久子的家,小久子的妈,因为它是长期没人洗衣裳的铁证。
鞠老二没有马上靠近小久子。要是在他的逼迫下,他承认了自个儿是贼,从此臭名远扬,他就永远找不到对象了,就得永远伺候他的瘫妈,衣裳就永远没人洗了。鞫老二在土墙上慢慢站直,因为身体里的反应和脑袋里的反应不那么一致,他的眼神虚一阵实一阵,但这只是几秒钟的工夫,没有多久,鞠老二就想开了:找不到对象活该,谁叫他当贼。当小久子拿起镐头,准备像以往那样往土里刨的时候,积蓄一早上的力气突然爆发,鞠老二从后边一把将小久子摁趴到泥土里。
之所以这么断定就是小久子干的而不是别人,是鞠老二掌握第一手材料。有一回,为了不让小久子在孔兴洋面前紧张,鞠老二跟他说,孔兴洋没什么了不起,一个修车抹油的,和咱抹泥垒砖的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有两个臭钱。可是想不到的是,这句话激怒了小久子,很少说话的他顿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他就是了不起,俺觉得他最了不起啦,他看电视都和别人看的不一样,你不知道俺最愿意干什么?干什么?俺最愿意在他看不见俺的时候看他,有些夜里走得晚,你上厕所抽烟,俺就扒在窗上看他,他从来不看电视剧,净看中央大干部开会,看中国人和外国人打球。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会汤汤水水挂出憋在小久子肚子里的这么多话,当时,鞠老二除了觉得小久子更加窝囊,没留任何痕迹。稀罕人家,却不敢靠近,却还要躲起来看,不是窝囊废是什么!可是老孔家进了贼之后,鞠老二像被敲了一棒子似的突然猛醒,小久子绝不是窝囊废,他扒人窗户是在为自个儿当贼摸路探底。
今几个,你要是还不承认俺就干死你!鞠老二说。鞠老二语气很重,恶狠狠的。他不过是吓唬小久子,干死他自个儿也完了,扔了疯老婆不算什么,扔了两个孩子他可不忍心,他的大儿子像妈,傻,扔了就扔了,二儿子却不能扔,二儿子精神头十足,也许叫头一个傻儿子闹的,他格外心疼老二,叫老婆炖菜多放油,都是为了他。再说,他从来没想过死,他逼小久子认罪,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体面地活,为了让他那不傻的二儿子将来也能体面地活。想到二儿子,鞠老二摁小久子的手力开始加重,要是小久子死不承认,他就得背一辈子的骂名,讨了个傻老婆,生了个傻儿子,再背个偷东西的骂名,让他的后人还怎么活。
像以往几天一样,小久子没有丝毫反应,完全一副干死就干死的样子,他甚至用力把头往地里头拱。这时,一个一直以来藏在鞠老二心里的念头猛兽似的跳了出来,使他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他终于可以扒光别人的衣裳了,虽然在黑洞洞的地下室里,不比他老婆在大街上那么招人眼目,虽然小久子是男的不是女的,但出出气总还是爽快的;害怕的当然是小久子露出那可怜玩意儿,他不知道他看到后会不会心慈手软。然而这时,小久子仿佛窥见了鞠老二的想法,头开始动弹,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这让鞠老二眼睛顿时一亮,猛一用力,翻地瓜干似的把小久子干瘦的身体翻过来,让他仰面朝上。隔着很近的距离,鞠老二说,你承认啦?!是你干的?!小久子鼻尖上沾了一块烂泥,扁豆似的小眼睛在泥土上方闪了一下就不再闪了,像灭掉的烟头。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是寂灭的眼神已经把某种态度表了出来。鞠老二慢慢松开手,在半空伸展着他由于用力过猛而有些发僵的手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既为阻止了刚才的念头,又为逼出了想要的结果。他一字一顿地说,走,咱现在就上去,咱告诉大娘儿们事儿是你干的,只要弄清了,咱俩一块儿滚蛋。
像先前吓唬小久子一样,这也是一句假话,小久子认罪,滚蛋的是小久子,跟他鞠老二没什么关系,再说地下室没挖完,大娘儿们不会让他走。不过他也做好了准备,只要澄清事实,不背黑锅,走就走。小久子坐起来,小小的鼻子像一只垂死的鸟趴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直盯盯看了一会儿鞠老二,仿佛在做某种告别,之后慢慢站起,抬起腿,踩着泥墙上的一个凹兜往上爬。这是他们每天往洞外爬时必有的动作,地上有把木梯,但不送土时,他们从不用它。在这方面小久子可是比鞠老二灵敏多了,然而小久子的脚刚刚悬空,鞠老二的两只手就铁环似的套住他的脚,一股反作用力使他一下子又摔进泥坑里。
小久子愣怔半天,不解地看着鞠老二,那样子仿佛看到曰头从西边出来。鞠老二不看小久子,而是看着头上的天窗,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烟圈漫过窗口,贴着墙壁蛇一样钻出去的时候,鞠老二压低声音说,你为什么要偷老孔家,俺想知道你是为什么,你说你经常扒窗看,是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
小久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盯住湿乎乎的泥墙,好像答案都在墙里。老孔家虽然不给咱钱,可待咱像个人,孔兴洋牛烘烘,对谁都牛,不是对咱!还不是因为他牛,咱才跟着牛,俺不明白你干这种傻事究竟图什么!说着说着,鞠老二的声音有些开岔,是压低了之后走了另一条道的开岔。
小久子依然坐在那,一动不动,眼睛盯着湿乎乎的墙壁。鞠老二顿时有些恼了,掐了烟,朝泥墙上吐一口痰之后,蓦地哈下腰,揪住小久子肩上的衣裳,提一只公鸡似的将小久子提起,大声喊道:你这个驴熊你根本不窝囊你倒是说话呀!因为衣领兜到脖子上,小久子只有仰着脸,鼻孔和眼睛都冲着亮锃锃的天窗。但是鞠老二没有动手,他用愤怒的目光狠狠剜了一下小久子,又泄气似的把他松开了,自言自语似的说,都是你自找,俺管这些鸟事!和小久子一样,鞠老二实实惠惠地坐到泥地上,再也不动了。不但不动了,连话也懒得说的样子。鞠老二不说话,是觉得自个儿不必再说什么,小久子既然不想告诉他为什么偷东西,那就只有自个儿爬上去认罪,只要他认罪,早爬一会儿晚爬一会儿没什么两样。
鞠老二又点着一支烟,憋足了劲儿吸了两下。上老孔家干活还有这个好处,可以可劲地抽烟,大娘儿们一条一条地买从不计较。上老孔家干活的好处,其实是许多好处加起来的好处,他不明白小久子怎么就不念记这好处,就算他不抽烟,就算他不觉得大娘儿们的下颏里有股劲,就算他不愿意孔兴洋站在旁边看他干活,年头岁尾,总还有人送两箱啤酒两篓橘子,大卡车轰隆轰隆站在你家门口往下搬,你不觉得脸上有光?!老妈有病你出不了民工,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没有老孔家看得起你,谁还看得起你,倒是村里人有闲话,说卖苦力给人当牛作马不值,可是什么值?天天在家蹲草垛头就值?力气和电一样,根本攒不住,有了就得用,不用白不用。何况你用它还换来人家看得起你!人家看得起你,那就是你身上的电发了光,照了亮,你的日子就开了一道天窗。这么想着,鞠老二憋在肚子里的气又粗了起来,扫一眼小久子被黄泥染透了的胶鞋,恨恨地想你怎么就能爬进人家窗户。
少许,染透了黄泥的胶鞋动弹起来,小久子欠起身子,一点点站直,当他站直,和鞠老二形成了一个俯视的角度,他终于开始说话。他说俺,俺没偷,俺根本没偷。他的声音相当含混,要是不用心听你很难听清。但鞠老二听清了,地下室太静了,再说鞠老二一直在等待着。这是几天来小久子说的唯一一句话,他嘴唇里突然有了声音的时候,鞠老二还认为是另一种声音,是他终于坦白,因为刚才他眼神寂灭的样子已经是在坦白。就像一个等待猎物的猎手在意想不到的方向上发现目标,鞠老二噌的一下蹿起来,不假思索就把两只大手卡到小久子脖子上,你敢说没偷,你没偷凭什么扒人家窗户,你没偷说话怎么一点儿都不硬气。
小久子耸着肩膀,用力挣扎着,那张瓜瓤一样的小脸在黑暗的光线下,不住地扭动,没一会儿,眼神就再一次寂灭下来了。
鞠老二松开手,从鼻孔里长出一口气,似乎再次寂灭的眼神就是他最想要的猎物。
僵僵地站着,小久子就像一根废弃的木桩。他身体像根木桩,眼角却有一线光亮在亮盈盈地闪烁。不久,木桩开始活动,他把住洞口的泥沿,一只脚再次攀上那个凹兜,一用力,两只脚立即就悬了起来。这次,鞠老二没有掼给他反作用力,相反,在小久子双脚离地的时候,一股强有力的东西狠狠掼在鞠老二心瓣上,让他心口顿时木胀胀地疼起来。
鞠老二不知道自个儿怎么了。伫立一会儿之后,突然伸出两只手,握住小久子悬在半空的两只脚踝骨。他握住小久子脚踝骨,完全是下意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个儿要干什么。
没有抓牢的小久子自然一秃噜就从泥沿上跌下来,然而奇怪的是,小久子从泥沿上跌下来,就再也不是小久子,而是一只气急败坏的狼。仿佛在他脑袋蹿出洞口的一刹那,接通了什么魔法。他摸起身边的铁锨,狠丢丢一下就拍到鞠老二肩上,随后,拳头也抡在半空,要不是鞠老二躲得急,捅到眼球上都是有可能的。
最初一瞬,鞠老二有些回不过劲儿,他拽住他的脚踝,是他的离走让他心里某个地方木胀胀地疼,他并不想干什么,但显然小久子误解了他,以为他还想像先前那样搓弄他,或是卡他脖子问他为什么偷东西。肩膀一阵麻疼之后,鞠老二开始明白了,警觉地朝后躲闪。
有了刚才心里的疼,他根本不想伤害小久子,他虽然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要拽他下来,但他知道他绝不是想伤害他,绝不是!可是鞠老二越是躲闪,小久子越是起劲,握住铁锨的手青筋暴突,两只扁豆眼直冒火花。鞠老二从没见到小久子如此凶恶的样子,他也从没见过他如此力大如牛,逼过来的拿着铁锨的手稳如泰山。为了反抗,为了有力而成功地反抗,鞠老二一咬牙,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握住锨把,之后猛一甩手,将逼过来的利刃掼了回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锨把的另一端朝他胸口掼来,鞠老二试图往右躲,谁知,他刚躲开,锨把又长了眼似的倾了过去,两秒钟不到,鞠老二就觉得自己的腿软了下来。
鞠老二大脑一片空白,他先是木僵僵地站着,之后一程程往下萎,当萎到地面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喊叫:鞠老二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啊——鞠老二盯着小久子,有一串串火星往他的上眼皮里飞,飞到再也飞不动时,他气息虚弱地说:你为什么要偷东西,你不偷多好!俺没偷,俺根本没偷啊,你为什么赖俺啊。小久子的声音也有些开岔,是在哭韵里开的岔。
刚才还承认是你偷的。鞠老二的身子一点点倒下去,声音越来越小。
俺没偷,都是你逼俺。
你这个窝囊废,你半夜扒人家窗户,不逼你逼谁?
说完这句话,鞠老二声息全无,透着亮光的天窗仿佛无数片金叶,在他的眼里飘起来。这时,只听小久子突然一声狂叫,像一个急着咬人的狗,俺崇拜孔兴洋,俺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孔兴洋,你不知道俺多想像他那样活着——你不知道——伴着小久子的叫声,金叶仍然在鞠老二的眼睛里飘,飘,不久,就凝在天窗外边的蓝天上不动了。
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