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倚天屠龙记(第四卷)(纯文字新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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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3)

过了小半个时辰,听得三骑自东而来,雪光反映下,看到宋远桥和俞莲舟各乘一马,殷梨亭和张松溪两人共骑。只听俞莲舟道:“这妖女吃了我一掌,连人带马摔入了深谷,料来难以活命。”张松溪道:“今日才报了万安寺被囚之辱,出了胸中恶气。那知她竟会躲在这山洞之中,世事奇幻,委实出人意表。”殷梨亭道:“四哥,你猜她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在洞里干什么?”张松溪道:“那就难猜了。杀了妖女,没有什么,只有找到了七弟,咱们才真的高兴。”四人渐行渐远,以后的话便听不到了。

张无忌待宋远桥等四人去远,忙纵下树来,循着马蹄在雪中留下的印痕,向东追去,心下说不出的焦急难受,暗想:“她虽狡诈,这次却确是舍命救我。倘若她竟因此送了性命,我……我……”越奔越快,片刻间已驰出四五里地,来到一处悬崖边上。雪地里但见一大摊殷红的血渍,地下足印杂乱,悬崖边上崩坏了一大片山石,显是赵敏骑马逃到此处,慌不择路,连人带马一起摔了下去。

张无忌叫道:“赵姑娘,赵姑娘!”连叫四五声,始终不听到应声。他更加忧急,向悬崖下望去,见是一个深谷,黑夜中没法见到谷底如何。悬崖陡峭笔立,并无容足之处。他吸一口气,双足伸下,面朝崖壁,便向下滑去。滑下三四丈后,去势越来越快,当即十指运劲,插入崖边结成了厚冰的雪中,待身子稍停,又再滑下。如此五六次,才到谷底,着足处却软软的,急忙跃开,原来是踏在马肚皮上,只见赵敏身未离鞍,双手仍牢牢抱着马颈。

张无忌伸手探她鼻息,尚有细微呼吸,人却已晕去。他稍稍放心。谷中阴暗,一冬积雪未融,深及腰间。料想赵敏身没离鞍,摔下的力道都由那马承受了去,坐骑登时震死,她却只是昏晕。张无忌搭她脉搏,知道虽受伤不轻,性命当可无碍,将她抱在怀里,四掌相抵,运功为她疗伤。

赵敏所受这一掌是武当派本门功夫,张无忌深知脉息,疗伤不难,不到半个时辰,她已悠悠醒转。张无忌将九阳真气源源送入她体内。又过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明,赵敏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瘀血,低声问道:“他们都去了?没见到你罢?”

张无忌听她最关心的乃是自己是否会蒙上不白之冤,好生感激,说道:“没见到我。你……你可受了苦啦。”他口中说话,真气传送仍丝毫不停。

赵敏闭上了眼,虽然四肢没半点力气,胸腹之间什感温暖舒畅。九阳真气在她体内又运走数转,她回过头来,笑道:“你歇歇罢,我好得多啦。”张无忌双臂环抱,围住了她腰,将右颊贴住她左颊,说道:“你救了我的声名,那比救我十次性命,更加令我感激。”赵敏格格一笑,说道:“我是个奸诈恶毒的小妖女,声名是不在乎的,倒是性命要紧。”

便在此时,忽听悬崖上有人朗声怒喝:“该死的妖女,果然没死!你何以害死莫七侠,快快招来!”却是俞莲舟的声音。

张无忌大惊,不知四位师伯叔怎地去而复回。赵敏道:“你转过头去,不可让他们见到你脸。”张松溪喝道:“贼妖女,你不回答,大石便砸将下来了。”

赵敏仰头上朝,果见宋远桥等四人都捧着一块大石,只须顺手往下一摔,她和张无忌都性命难保。她在张无忌耳边低声说道:“你先撕下皮裘,蒙在脸上,抱着我逃走罢。”张无忌依言撕下皮袍的一条衣襟,蒙在脸上,在脑后打了个结,又将皮帽低低压在额上,只露出双眼。

武当四侠追赶赵敏,将她逼入谷底,这四人行侠江湖,久经历练,料想赵敏以郡主之尊,不会孤身外出而无护卫。四人假意骑马远去,行出数里,将马系在道旁树上,又悄悄回来搜索。四侠先回山洞,点了火把,深入洞里,见到两只死了的香獐,已让什么野兽咬得血肉模糊,体香兀自未散。四人再搜出洞来,终于见到张无忌所留的足印,一路寻去,却发见了莫声谷的尸体,但见他手足都已让野兽咬坏。四侠悲愤莫名,殷梨亭哭倒在地。

俞莲舟拭泪道:“赵敏这妖女武功虽然不弱,但凭她一人,决计害不了七弟。六弟且莫悲伤,咱们须当寻到所有凶手,一一杀了给七弟报仇。”张松溪道:“咱们且隐伏在山洞之侧,到得天明,妖女的手下必会寻来。”这“守株待兔”之计虽然寻常,目前却也别无他策,四侠强止悲声,各在山洞两侧寻觅岩石,藏身守候。

到得天明,却不见有赵敏手下人寻来,四侠再到赵敏堕崖处察看,隐隐听到说话之声,向下望去,见一个锦衣男子抱着赵敏,原来这妖女竟然未死。四侠要逼问莫声谷的死因,不愿便用石头掷死二人。这雪谷形若深井,四周峭壁,惟西北角上有条狭窄的出路。张松溪喝道:“兀那元狗,快上来,若再延搁,大石块砸将下来了。”

张无忌听得四师伯误认自己为蒙古人,想因自己衣饰华贵,又跟随着赵敏之故。眼见四下里并无可以隐伏躲避之处,四侠若砸下大石,自己虽可跳跃闪避,赵敏却性命难保,只有依言上去,走得一步算一步了,于是抱着赵敏从那窄缝中慢慢爬上。他故意显得武功低微,走几步便滑跌一下。这条窄缝本来极难攀援,他更加意做作,大声喘气,十分狼狈,摔了十七八交,才攀上平地。

他一出雪谷,本想立即抱了赵敏夺路而逃,凭着自己轻功,手中虽抱了一人,四侠多半仍追赶不上。但张松溪极是机灵,瞧出他上山时的狼狈神态颇有些做作,早通知了三个师兄弟,四人分布四角,待他一步踏上,四柄长剑的剑尖已离他身子不及半尺。

宋远桥恨恨的道:“贼鞑子,你用毛皮蒙住了脸,便逃得了性命么?武当派莫七侠是谁下手害死的,快快说来!若有半句虚言,我将你这万恶狗鞑子千刀万剐,开肚破膛!”他本来恬淡冲和,但眼见七师弟死得如此惨法,忍不住口出恶声,那是数十年来极为罕有之事。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押鲁不花将军,事已如此,你就对他们说了罢!”跟着凑嘴在张无忌耳边,低着声道:“使圣火令武功。”

张无忌决不愿对四位师伯叔动武,但形格势禁,处境尴尬之极,一咬牙,蓦地里举起赵敏的身子向殷梨亭抛去,粗着嗓子胡胡大呼,纵身半空翻个空心觔斗,伸臂向张松溪抓到。殷梨亭顺手接住了赵敏,一呆之下,便点了她穴道,将她摔开。

在这瞬息之间,张无忌已使开圣火令上的怪异武功,拳打宋远桥,脚踢俞莲舟,一个头锤向张松溪撞到,反手却已夺下了殷梨亭手中长剑。这几下兔起鹘落,既快且怪。武当四侠武功精强,原是武林中第一流高手,但给他这接连七八下怪招一阵乱打,登时手忙脚乱,均感难以自保。

那日在灵蛇岛上,以张无忌武功之高,遇上波斯明教风云三使的圣火令招数,也抵敌不住,何况此时他已学全六枚圣火令上的功夫,比之风云三使高出何止数倍?圣火令上所载,本非极深邃的上乘功夫,固然诡异古怪,令人捉摸不定,如由庸手单独使出,亦非武当派内家正宗武功之敌。但张无忌以九阳神功为根基,以乾坤大挪移心法为脉络,加之对武当派武功了然于胸,一招一式,尽皆攻向四侠的空隙之处。斗到二十馀招时,他的圣火令功夫越来越奇幻莫测。

赵敏躺在雪中,大声叫道:“押鲁不花将军,他们汉人蛮子自以为了得,今日教他们尝尝咱们蒙古摔跤神技的滋味。”

张松溪叫道:“使太极拳,这门鞑子拳招古怪得紧。”四人使剑无功,便即收起长剑,使开太极拳法,将门户守得严密无比。

张无忌突然坐倒在地,双拳猛捶自己胸膛。武当四侠生平不知遭逢过多少强敌,见识过多少怪招,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已算得是武学中奇峰突起的功夫了,但这鞑子坐在地下自捶胸膛,不但见所未见,连听也没听见过。四侠本已收起长剑,此时一怔之下,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三柄长剑又刺向张无忌身前。殷梨亭的长剑已给张无忌夺去掷开,但他身边尚携着莫声谷的佩剑,跟着也拔出来刺去。

张无忌突然横腿疾扫,卷起地下大片积雪,猛向四侠洒去。这一招圣火令怪招,乃山中老人霍山所创,用以杀人越货。他未曾创教立派之时,常在波斯沙漠中打劫行商,见有商队远远行来,便坐地捶胸,呼天抢地的哭号,众行商自必过去探问。他突然间踢起散沙,迷住众商眼目,立即长刀疾砍,顷刻间使数十行商血染黄沙,尸横大漠,实是一招极阴毒的手法。张无忌以此招踢飞积雪,功效与踢沙相同。

武当四侠霎时之间但觉飞雪扑面,双目不能见物,四人应变奇速,立时后跃。但张无忌出手更快,抱住俞莲舟双腿着地一滚,顺手点了他三处大穴,跟着一个觔斗,身在半空,落下时右腿的膝盖在殷梨亭头顶跪落,竟撞中了他顶门“五处”和“承光”两穴。殷梨亭一阵晕眩,摔倒在地。宋远桥飞步来救,张无忌向后坐倒,撞入他怀中。宋远桥回剑不及,左手撤了剑诀,挥掌拍出,掌力未吐,胸口已然一麻,为他双肘撞中了穴道。张松溪心下大骇,见四兄弟中只剩下自己一人,当非此人敌手,但同门义重,决不能独自逃命,挺起长剑,唰唰唰三剑,向张无忌刺来。

张无忌见他身当危难,可是步法沉稳,剑招丝毫不乱,这三剑来得凌厉,每一剑仍严守武当家法,心下暗暗喝采:“若不是我学到了这一门古怪功夫,要抵挡四位师伯叔的联手进攻,大非易事。”蓦地里脑袋乱摆,划着一个个圈子,张松溪不为所动,不去瞧他摇头晃脑的装模作样,嗤的一声,长剑破空,直往他胸口刺来。张无忌一低头,将脑袋往剑尖上迎去,忽地卧倒,向前扑出,张松溪小腹和左腿上四处穴道遭点,摔倒在地。

张无忌所点这四处穴道只能制住下肢,正要往他背心“中枢”穴补上一指,猛听得张松溪大声惨呼,双眼翻白,上身一阵痉挛,直挺挺的死了过去。张无忌这一下只吓得魂不附体,心想适才所点穴道并非重手,别说不会致命,连轻伤也不致于,难道四师伯身有隐疾,陡然间遇此打击,因而发作么?他背上刹那间出了一阵冷汗,忙伸手去探张松溪的鼻息。突然之间,张松溪左手探出,已拉下了他脸上蒙着的衣襟。

两人面面相觑,都惊得呆了。过了好半晌,张松溪才道:“好无忌,原来……原来……是你,可不枉了咱们如此待你。”他说话声音已然哽咽,满脸愤怒,眼泪却已涔涔而下,说不出是气恼还是伤心。原来他在光明顶上,曾见到张无忌以九阳神功加乾坤大挪移手法对抗六大派英豪,圣火令武功源自乾坤大挪移,多少有点踪迹可寻。张松溪机智过人,便装假死,引得张无忌关心查究,立时拉下了他蒙在脸上的皮裘。

张无忌一来老实,二来对四师伯关心过什,竟尔没有防备。他心丧欲死,只颤声道:“四师伯,不是我……七师叔不是我……不是我害死的……”

张松溪哈哈惨笑,说道:“很好,很好!你快将我们一起杀了。大哥、二哥、六弟,你们都瞧清楚了,这狗鞑子不是旁人,竟是咱们锺爱的无忌孩儿。”

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人身不能动,一齐怔怔的瞪着张无忌。

张无忌神智迷乱,便想拾起地下长剑,往颈中一抹。

赵敏忽然叫道:“张无忌,大丈夫一时受点冤屈,打什么紧?天下没有不能水落石出之事。你务须找到杀害莫七侠的真凶,为他报仇,才不枉了武当诸侠疼爱你一场。”

张无忌心中一凛,深觉此言有理,说道:“咱们此刻该当如何?”说着走到她身前,在她背心和腰间诸穴上推宫过血,解开了她受点的穴道。赵敏柔声安慰道:“你别气苦!你明教中有这许多高手,我手下也不乏才智之士,定能擒获真凶。”

张松溪怒叫:“张无忌,你若还有丝毫良心,快将我们四人杀了。我见不得你跟这妖女无耻勾搭的丑模样。”

张无忌脸色铁青,实在没了主意。赵敏道:“咱们当先去救韩林儿,再回去找你义父,一路上追查杀害你莫七叔的真凶,追查杀害你表妹的凶手。”张无忌一呆,道:“什……什么?”赵敏冷冷的道:“莫七侠是你杀的么?干么你四位师伯叔认定是你?殷离是我杀的么?干么你认定是我?难道只可你去冤枉旁人,却不容旁人冤枉你?”

这几句话如雷轰电震一般,直钻入张无忌的耳中,他此刻亲身经历,方知世事往往难以测度,深切体会到了身蒙不白之冤的苦处,心中只想:“难道赵姑娘她……她……竟和我一样,也是给人冤枉了么?”

赵敏道:“你点了四位师伯叔的穴道,他们能自行冲开么?”张无忌摇头道:“这是圣火令上的奇门功夫,师伯叔们不能自行冲解,但过得十二个时辰后,自会解开。”赵敏道:“嗯,咱们将他们四位送回山洞,即便离去。在真凶找到之前,你是不能再跟他们相见了。”张无忌道:“那山洞中有野兽、獐子出入来去,莫七叔的尸身就给野兽咬坏了。”赵敏叹道:“瞧你方寸大乱,什么也想不起来。只须有一位上身能活动,手中有剑,什么野兽能侵犯他们?”

张无忌只道:“不错,不错。”将武当四侠抱起,放在一块大岩石后以避风雪。四侠骂不绝口。张无忌眼中含泪,并不置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