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笑傲江湖(第二卷)(纯文字新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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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聚气(5)

岳夫人心道:“那五个怪人转眼便到,你却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述说旧事。”向丈夫横了一眼,却不敢插嘴,顺眼又向厅上“正气堂”三字匾额瞧了一眼,心想:“我当年初入华山派练剑,这堂上的匾额是‘剑气冲霄’四个大字。现下改作了‘正气堂’,原来那块匾可不知给丢到那里去了。唉,那时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如今……”

岳不群道:“但正邪是非,最终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剑宗一败涂地,退出了华山一派,由你们师祖执掌门户,再传到为师手里。不料前数日竟有本派的弃徒封不平、成不忧等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骗信了五岳剑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来夺华山掌门之位。为师接任我派掌门多年,俗务纷纭,五派聚会,更是口舌什多,早想退位让贤,以便静下心来,精研我派上乘气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劳,原也求之不得。”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高根明道:“师父,剑宗封不平这些弃徒早已入了魔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们便要再入我门,也必万万不许,怎能任由他们痴心妄想的来接掌本派门户?”劳德诺、梁发、施戴子等都道:“决不容这些大胆狂徒的阴谋得逞。”

岳不群见众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做不做掌门,小事一件。只是剑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统率了我派,华山一派数百年来博大精纯的武学毁于一旦,咱们死后有何面目去见本派的列代先辈?而华山派的名头,从此也将在江湖上为人所不齿了。”

劳德诺等齐道:“是啊,是啊!那怎么成?”

岳不群道:“单是封不平等这几个剑宗弃徒,那也殊不足虑,但他们既请到了五岳剑派的令旗,又勾结了嵩山、泰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觑了。因此上……”他目光向众弟子一扫,说道:“咱们即日动身,上嵩山去见左盟主,跟他评一评理。”

众弟子都是一凛。嵩山派乃五岳剑派之首,嵩山掌门左冷禅更是当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出神入化,为人尤富智计,机变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无不惕然。武林中说到评理,可并非单是“评”一“评”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继之以动武。众弟子均想:“师父武功虽高,未必是左盟主对手,何况嵩山派左盟主的师弟共有十馀人,武林中号称‘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阳手费彬虽然失踪,也还剩下一十二人。这一十二人无一不是武功卓绝的高手,决非华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对敌。咱们贸然上嵩山去生事,岂非太也卤莽?”群弟子虽这么想,但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岳夫人一听丈夫之言,立时暗暗叫好,心想:“师哥此计大妙,咱们为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却华山根本之地而远走他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华山派颜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评理,旁人得知,反钦佩咱们的胆识了。左盟主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须拚死,尽有回旋馀地。”当即说道:“正是。封不平他们持了五岳剑派的令旗,上华山来罗唣,焉知这令旗不是偷来的盗来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颁,咱们华山派自身门户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着。嵩山派虽人多势众,左盟主武功盖世,咱们华山派却也宁死不屈。那一个胆小怕死,就留在这里好了。”

群弟子谁肯自承胆小怕死,都道:“师父师娘有命,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岳夫人道:“如此什好,事不宜迟,大夥儿收拾收拾,半个时辰之内,立即下山。”

当下她又去探视令狐冲,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心下什为悲痛,但桃谷五怪随时都会重来,决不能为了令狐冲一人而令华山一派尽数覆灭,当即命陆大有将令狐冲移入后进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说道:“大有,我们为了本派百年大计,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评理,此行大是凶险,只盼在你师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张正义,平安而归。冲儿伤势什重,你好生照看。若有外敌来侵,你们尽量忍辱避让,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陆大有含泪答应。

陆大有在山口送了师父、师娘和一众师兄弟下山,栖栖遑遑的回到令狐冲躺卧的小舍,偌大一个华山绝顶,此刻只剩下一个昏沉沉的大师哥,孤另另的一个自己,眼见暮色渐深,不由得心生惊惧。

他到厨下去煮了一锅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冲来喝了两口。喝到第三口时,令狐冲将粥喷了出来,白粥变成了粉红之色,却是连腹中鲜血也喷出来了。陆大有什是惶恐,扶着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便只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但听得远处传来几下猫头鹰的夜啼,心下恐惧更什。

忽听得上山的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陆大有忙吹熄灯火,拔出长剑,守在令狐冲床头。脚步声渐近,竟是直奔这小舍而来,陆大有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将出来,暗道:“敌人竟知大师哥在此养伤,那可糟糕之极,我怎生护得大师哥周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声叫道:“六猴儿,你在屋里吗?”竟是岳灵珊的口音。

陆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师妹么?我……我在这里。”忙晃火摺点亮了油灯,兴奋之下,竟将灯盏中的灯油泼了一手。

岳灵珊推门进来,道:“大师哥怎么了?”陆大有道:“又吐了好多血。”

岳灵珊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令狐冲的额头,只觉着手火烫,皱眉问道:“怎么又吐血了?”令狐冲突然说道:“小……小师妹,是你?”岳灵珊道:“是,大师哥,你身上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也……也没……怎么样。”

岳灵珊从怀内取出一个布包,低声道:“大师哥,这是《紫霞秘笈》,爹爹说道……”令狐冲道:“紫霞秘笈?”岳灵珊道:“正是,爹爹说,你身上中了旁门高手的内力,须得以本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来予以化解。六猴儿,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大师哥听,你自己可不许练,否则给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陆大有大喜,忙道:“我是什么胚子,怎敢偷练本门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小师妹尽管放心好啦。恩师为了救大师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师哥这可有救了。”岳灵珊低声道:“这事你对谁也不许说。这部秘笈,我是从爹爹那里偷出来的。”陆大有惊道:“你偷师父……师父的内功秘笈?他老人家发觉了那怎么办?”岳灵珊道:“什么怎么办?难道还能将我杀了?至多不过骂我几场,打我一顿。倘若由此救了大师哥,爹爹妈妈一定欢喜,什么也不计较了。”陆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紧。”

令狐冲忽道:“小师妹,你带回去,还……还给师父。”

岳灵珊奇道:“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十里山道赶了回来,你为什么不要?这又不是偷学功夫,这是救命啊。”陆大有也道:“是啊,大师哥,你也不用练全,练到把六怪的邪气化除了,便将秘笈缴还给师父,那时师父多半便会将秘笈传你。你是我派掌门大弟子,这部紫霞秘笈不传你,又传谁了?只不过是迟早之分,打什么紧?”

令狐冲道:“我……我宁死不违师命。师父说过的,我不能……不能学练这紫霞神功。小……小师妹……”一口气接不上来,又晕了过去。

岳灵珊探他鼻下,虽然呼吸微弱,仍有气息,叹了口气,向陆大有道:“我赶着回去,要是天光时回不到庙里,爹爹妈妈可要急死了。你劝劝大师哥,要他无论如何得听我的话,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别辜负了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道:“我这一夜奔波的辛苦。”

陆大有道:“我一定劝他。小师妹,师父他们住在那里?”岳灵珊道:“我们今晚在白马庙住。”陆大有道:“嗯,白马庙离这儿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师妹,这来回六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师哥永不会忘记。”岳灵珊眼眶一红,哽咽道:“我只盼他能复元,那就好了。这件事他记不记得,有什么相干?”说着双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冲床头,向他凝视片刻,奔了出去。

又隔了一个多时辰,令狐冲这才醒转,眼没睁开,便叫:“小……师妹,小师妹。”陆大有道:“小师妹已经走了。”令狐冲大叫:“走了?”突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陆大有胸口。陆大有吓了一跳,道:“是,小师妹下山去了,她说,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师父师娘担心。大师哥,你躺下歇歇。”令狐冲对他的话听而不闻,说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师弟一起去了?”陆大有道:“她是和师父师娘在一起。”

令狐冲双眼发直,脸上肌肉抽搐。陆大有低声道:“大师哥,小师妹对你关心得很,半夜三更从白马庙回山来,她一个小姑娘家,来回奔波六十里,对你这番情义可重得紧哪。她临去时千叮万嘱,要你无论如何,须得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辜负了她……她对你的一番心意。”令狐冲道:“她这样说了?”陆大有道:“是啊,难道我还敢向你说谎?”

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声,后脑重重撞在炕上,却也不觉疼痛。

陆大有又吓了一跳,道:“大师哥,我读给你听。”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开第一页来,读道:“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惟常人不善培养,反以性伐气。武夫之患,在性暴、性骄、性酷、性贼。暴则神扰而气乱,骄则真离而气浮,酷则仁丧而气失,贼则心狠而气促。此四事者,皆为截气之刀锯……”

令狐冲道:“你在读些什么?”陆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写着……”他继续读道:“舍尔四性,返诸柔善,制汝暴酷,养汝正气。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梁,据而行之,当有小成。”

令狐冲怒道:“这是我派不传之秘,你胡乱诵读,大犯门规,快快收起。”陆大有道:“大师哥,大丈夫事急之际,须当从权,岂可拘泥小节?眼前咱们是救命要紧。我再读给你听。”他接着读下去,便是上乘气功练法的详情,如何“鸣天鼓,饮玉浆”,又如何“荡华池,叩金梁”。令狐冲大声喝道:“住口!”

陆大有一呆,抬起头来,道:“大师哥,你……你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令狐冲怒道:“我听着你读师父的……内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为一个……不忠不义之徒,是不是?”陆大有愕然道:“不,不,那怎么会不忠不义?”令狐冲道:“这部紫霞秘笈,当日师父曾携到思过崖上,想要传我,但发觉我练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资质……资质也不对,这才改变了主意……主意……”说到这里,气喘吁吁,很是辛苦。陆大有道:“这一次却是为了救命,又不是偷练武功,那……那是全然不同的。”令狐冲道:“咱们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紧,还是师父的旨意要紧?”陆大有道:“师父师娘要你活着,那是最最要紧的事了,何况……何况,小师妹黑夜奔波,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负了?”

令狐冲胸口一酸,泪水便欲夺眶而出,说道:“正因为是她……是她拿来给我的……我令狐冲堂堂丈夫,岂受人怜?”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我令狐冲向来不是拘泥不化之人,为了救命,练一练师门内功又打什么紧?原来我不肯练这紫霞神功,是为了跟小师妹赌气,原来我内心深处,是在怨恨小师妹和林师弟相好,对我冷淡。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如何这等小气?”但想到岳灵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会合,远去嵩山,一路上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将说多少言语,不知将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陆大有道:“大师哥,你这可是想左了,小师妹和你自幼一起长大,你们……你们便如是亲兄妹一般。”令狐冲心道:“我便不要和她如亲兄妹一般。”只是这句话难以出口,却听陆大有续道:“我再读下去,你慢慢听着,一时记不住,我便多读几遍。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令狐冲厉声道:“不许读!”

陆大有道:“是,是,大师哥,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日小弟只好不听你的话了。违背师令的罪责,全由我一人承当。你说什么也不肯听,我陆大有却偏偏说什么也要读。这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秘笈上所录的心法,你一个字也没瞧过,你有什么罪过?你是卧病在床,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陆大有强迫你练的。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跟着便滔滔不绝的读了下去。

令狐冲待要不听,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钻入耳来。他突然大声呻吟。陆大有惊问:“大师哥,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你将我……我枕头……枕头垫一垫高。”

陆大有道:“是。”伸出双手去垫他枕头。令狐冲一指倏出,凝聚力气,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陆大有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的垂在炕上。

令狐冲苦笑道:“六师弟,这可对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躺几个时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挣扎着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提起倚在门角的门闩,当作拐杖,支撑着走了出去。

陆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那……那……去……”本来膻中穴当真给人点中了,说一个字也是不能,但令狐冲气力微弱,手指这一戳只能令陆大有手足麻软,并没教他全身瘫痪。

令狐冲回过头来,说道:“六师弟,令狐冲要离得这部《紫霞秘笈》越远越好,别让旁人见到我的尸身横在秘笈之旁,说我偷练神功,未成而死……别让林师弟瞧我不起……”说到这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

他不敢再稍有耽搁,只怕从此气力衰败,再也没法离去,撑着门闩,喘几口气,再向前行,凭着一股强悍之气,终于慢慢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