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笑傲江湖(第二卷)(纯文字新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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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围攻(3)

便在此时,只听得山道上脚步声响,两人并肩上山,正是岳不群和岳灵珊父女。令狐冲一见又惊又喜,忙迎将上去,叫道:“师父,小师妹,你们又回来啦!师娘呢?”

岳不群突见令狐冲精神健旺,浑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样,什是欢喜,一时无暇询问,向不戒和尚一拱手,问道:“这位大师上下如何称呼?光降敝处,有何见教?”

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处,是找我女婿来啦。”说着向令狐冲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诌诌的客套,岳不群谦称“光降敝处”,他也照样说“光降敝处”。

岳不群不明他底细,又听他说什么“找女婿来啦”,只道有意戏侮自己,心下恼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大师说笑了。”见仪琳上来行礼,说道:“仪琳师侄,不须多礼。你来华山,是奉了师尊之命么?”

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我……我……”

岳不群不再理她,转向田伯光,意存询问。田伯光拱手道:“岳先生,在下田伯光!”岳不群怒道:“田伯光,哼!你好大胆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冲很说得来,挑了两担酒上山,跟他喝个痛快,那也用不着多大胆子。”岳不群脸色愈益严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过崖上跟他喝得乾乾净净了。”

岳不群转向令狐冲,问道:“此言不虚?”令狐冲道:“师父,此中原委,说来话长,待徒儿慢慢禀告。”岳不群道:“田伯光来到华山,已有几日?”令狐冲道:“约莫有半个月。”岳不群道:“这半个月中,他一直便在华山之上?”令狐冲道:“是。”岳不群厉声道:“何以不向我禀明?”令狐冲道:“那时师父师娘不在山上。”岳不群道:“我和你师娘到那里去了?”令狐冲道:“到长安附近,去追杀田君。”

岳不群哼了一声,说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积恶如山,怎地不拔剑杀他?就算斗他不过,也当给他杀了,何以贪生怕死,反和他结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终无法挣扎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杀他,他又有什么法子?难道他斗我不过,便拔剑自杀?”

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说话的馀地?”向令狐冲道:“去将他杀了!”

岳灵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师哥身受重伤,怎能与人争斗?”

岳不群道:“难道人家便没伤?你担什么心,明摆着我在这里,岂能容这恶贼伤我门下弟子?”他素知令狐冲狡谲多智,生平嫉恶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伤,若说竟去和这大淫贼结交为友,那是决计不会,料想他是斗力不胜,便欲斗智,眼见田伯光身受重伤,多半便是这个大弟子下的手,因此虽听说令狐冲和这淫贼结交,倒也并不真怒,只是命他过去将之杀了,既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田伯光重伤之馀,纵然能与令狐冲相抗,却抵挡不住自己的一剑。

不料令狐冲却道:“师父,这位田兄已答允弟子,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妇女的勾当。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

岳不群厉声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这等罪该万死的恶贼,也讲什么言而有信,言而无信?他这把刀下,曾伤过多少无辜人命?这种人不杀,我辈学武,所为何来?珊儿,将佩剑交给大师哥。”岳灵珊应道:“是!”拔出长剑,将剑柄向令狐冲递去。

令狐冲好生为难,他从来不敢违背师命,但先前临死时和田伯光这么一握手,已算结交为友,何况他确已答应改过迁善,这人过去为非作歹,说过了的话却必定算数,此时杀他,未免不义。他从岳灵珊手中接过剑来,转身摇摇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几步,假装重伤之馀突然间两腿无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噗的一声,长剑插入了自己左边的小腿。

这一下谁也意料不到,不禁都惊呼出声。仪琳和岳灵珊同时向他奔去。仪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门弟子,如何可以当众向一个青年男子这等情切关心?岳灵珊却奔到了令狐冲身旁,叫道:“大师哥,你怎么了?”令狐冲闭目不答。岳灵珊握住剑柄,拔起长剑,创口中鲜血直喷。她随手从怀中取出本门金创药,敷在令狐冲腿上创口,一抬头,猛见仪琳俏脸全无血色,满脸是关注已极的神气。岳灵珊心头一震:“这小尼姑对大师哥竟这等关怀!”她提剑站起,道:“爹,让女儿去杀了这恶贼。”

岳不群道:“你杀此恶贼,没的坏了自己名头。将剑给我!”田伯光淫贼之名,天下皆知,将来江湖传言,都说田伯光死于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酱,说什么强奸行暴之类的言语。岳灵珊听父亲这般说,当即将剑柄递过。

岳不群却不接剑,右袖一拂,裹住了长剑。不戒和尚见状,叫道:“使不得!”除下两只鞋子在手。但见岳不群袖力挥出,一柄长剑向着十馀丈外的田伯光激飞过去。不戒已然料到,双手力掷,两只鞋子也分从左右激飞而出。

剑重鞋轻,长剑又先挥出,但说也奇怪,不戒的两只僧鞋竟后发先至,更兜了转来,抢在头里,分从左右勾住了剑柄,硬生生拖转长剑,又飞出数丈,这才力尽,插在地下。两只僧鞋兀自挂在剑柄之上,随着剑身摇晃不已。

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儿,爹爹今日为你女婿治伤,大耗内力,这把长剑竟飞了一半便掉将下来。本来该当飞到你女婿的师父面前两尺之处落下,吓他一大跳,唉!你和尚爹爹这一回丢脸之极,难为情死了。”

仪琳见岳不群脸色不善,低声道:“爹,别说啦。”快步过去,在剑柄上取下两只僧鞋,拔起长剑,心下踌躇,知道令狐冲之意是不欲刺杀田伯光,倘若将剑交还给岳灵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岂不是伤了令狐冲之心?

岳不群以袖功挥出长剑,满拟将田伯光一剑穿心而过,万不料不戒和尚这两只僧鞋上竟有如许力道,而劲力又巧妙异常。这和尚大叫大嚷,对小尼姑自称爹爹,叫令狐冲为女婿,胡言乱语,显是个疯僧,但武功可当真了得,他还说适才给令狐冲治伤,大耗内力,若非如此,岂不更加厉害?虽然自己适才这衣袖一拂之中未使上紫霞神功,否则未必便输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击不中,怎能再试?他双手一拱,说道:“佩服,佩服。大师既一意回护这个恶贼,在下今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师意欲如何?”

仪琳听他说今日不会再杀田伯光,当即双手横捧长剑,走到岳灵珊身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岳灵珊哼的一声,抓住剑柄,眼睛瞧也不瞧,顺手嚓的一声,便即还剑入鞘,手法乾净利落之极。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这一下手法可帅得很哪。”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女婿儿,这就走罢。你师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块儿,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冲道:“大师爱开玩笑,只是这等言语有损恒山、华山两派令誉,还请住口。”不戒愕然道:“什么?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儿了?”令狐冲正色道:“大师相救之德,令狐冲终身不敢或忘。仪琳师妹恒山派门规精严,大师再说这等无聊笑话,定闲、定逸两位师太脸上须不好看。”不戒搔头道:“琳儿,你……你……你这个女婿儿到底是怎么搞的?这……这不是莫名其妙么?”

仪琳双手掩面,叫道:“爹,别说啦,别说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什么干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向山下疾奔而去。

不戒和尚更加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道:“奇怪,奇怪!见不到他时,拚命要见。见到他时,却又不要见了。就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小尼姑的心事,当真猜想不透。”眼见女儿越奔越远,当即追了下去。

田伯光支撑着站起,向令狐冲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转过身来,踉跄下山。

岳不群待田伯光去远,才道:“冲儿,你对这恶贼倒挺有义气啊,宁可自刺一剑,也不肯杀他。”令狐冲脸有惭色,知师父目光锐利,适才自己这番做作瞒不过他,只得低头道:“师父,此人行止虽十分不端,但一来他已答应改过迁善,二来他曾数次将弟子制住,却始终留情不杀。”岳不群冷笑道:“跟这种狼心狗肺的贼子也讲道义,你一生之中,苦头有得吃了。”

他对这个大弟子一向锺爱,见他居然重伤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欢喜,刚才他假装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诈,只是此人从小便十分狡狯,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深究,再加令狐冲对不戒和尚这番言语应对得体,颇洽己意,田伯光这桩公案,暂且便搁下了,伸手说道:“书呢?”

令狐冲见师父和师妹去而复返,便知盗书事发,师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求之不得,说道:“在六师弟那里。小师妹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师父请勿怪责。但未奉师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录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

岳不群脸色登和,微笑道:“原当如此。我也不是不肯传你,只是本门面临大事,时机紧迫,无暇从容指点,但若任你自习,只怕误入歧途,反有不测之祸。”顿了一顿,续道:“那不戒和尚疯疯颠颠,内功倒什高明,是他给你化解了身体内的六道邪气么?现下觉得怎样?”令狐冲道:“弟子体内烦恶尽消,种种炙热冰冷之苦也除去了,不过周身没半点力气。”岳不群道:“重伤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师的救命之恩,咱们该当图报才是。”令狐冲应道:“是。”

岳不群回上华山,一直担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见他们踪迹,心下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道:“咱们会齐大有,一齐去嵩山罢。冲儿,你能不能长途跋涉?”令狐冲大喜,连声道:“能,能,能!”

师徒三人来到正气堂旁的小舍外。岳灵珊快步在前,推门进内,突然间“啊”的一声尖叫出来,声音中充满了惊怖。

岳不群和令狐冲同时抢上,向内望时,只见陆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动。令狐冲笑道:“师妹勿惊,是我点倒他的。”岳灵珊道:“倒吓了我一跳,干么点倒了六猴儿?”令狐冲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见我不肯观看秘笈,便念诵秘笈上的经文给我听,我阻止不住,只好点倒了他,他怎么……”

突然之间,岳不群“咦”的一声,俯身一探陆大有鼻息,又搭了搭他脉搏,惊道:“他怎么……怎么会死了?冲儿,你点了他什么穴道?”

令狐冲听说陆大有竟然死了,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晕去,颤声道:“我……我……”伸手去摸陆大有的脸颊,触手冰冷,已然死去多时,忍不住哭出声来,叫道:“六……六师弟,你当真死了?”岳不群道:“书呢?”

令狐冲泪眼模糊的瞧出来,不见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书呢?”忙伸手到陆大有尸身的怀里一搜,并无影踪,说道:“弟子点倒他时,记得见到那秘笈翻开了摊在桌上,怎么会不见了?”

岳灵珊在炕上、桌旁、门角、椅底,到处找寻,却那里有紫霞秘笈的踪迹?

这是华山派内功的无上典籍,突然失踪,岳不群如何不急?他细查陆大有尸身,并无一处致命的伤痕,再在小舍前后与屋顶踏勘一遍,也无外人到过的丝毫踪迹,寻思:“既无外人来过,那决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厉声问道:“冲儿,你到底点的是什么穴道?”

令狐冲双膝一曲,跪在师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伤之馀,手上无力,是以点的是膻中要穴,没想到……没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师弟。”一探手,拔出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

岳不群伸指弹出,长剑远远飞开,说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你到底把秘笈藏到那里去了?”

令狐冲心下一片冰凉,心想:“师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说道:“师父,这秘笈定是为人盗去,弟子说什么也要追寻回来,一页不缺,归还师父。”

岳不群心乱如麻,说道:“要是给人抄录了,或是背熟了,纵然一页不缺的得回原书,本门的上乘武功,也从此不再是独得之秘了。”他顿了一顿,温言说道:“冲儿,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来,师父不责备你便是。”

令狐冲呆呆的瞧着陆大有的尸身,大声道:“师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偷窥了师父的紫霞秘笈,有十个弟子便杀他十个,有一百个便杀他一百个。师父如仍疑心是弟子偷了,请师父举掌打死便是。”

岳不群摇头道:“你起来!你既说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来交好,当然不是故意杀他。那么这部秘笈,到底是谁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出神。

岳灵珊垂泪道:“爹,都是女儿不好,我……我自作聪明,偷了爹爹的秘笈,盼望治好大师哥的内伤,那知道大师哥决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师哥性命。女儿……女儿说什么也要去找回秘笈。”

岳不群道:“咱们四下再找一遍。”这一次三人将小舍中每一处都细细找过了,秘笈固然不见,也没见到半点可疑的线索。岳不群对女儿道:“此事不可声张,除了我跟你娘说明之外,向谁也不能提及。咱们葬了大有,这就下山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