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笑傲江湖(第三卷)(纯文字新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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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脱困(3)

任我行喝了一口酒,说道:“我这门神功,始创者是北宋年间的‘逍遥派’,后来分为‘北冥神功’和‘化功大法’两门(作者按:请参阅《天龙八部》)。修习北冥神功的是大理段氏。那位段皇爷初觉将别人毕生修习的功力吸了过来作为己用,似乎不合正道,不肯修习。后来读了逍遥派一位前辈高人的遗书,才明白了这门神功的至理。那遗书中说道:不论好人坏人,学武功便是要伤人杀人。武功本身无所谓善恶,用之为善即善,用之为恶即恶,拳脚兵刃都是一般。同一招‘黑虎偷心’,打死了恶人那是好招,打死了好人便是恶招。宝刀宝剑用来杀了好人,那是坏刀坏剑,用来杀了奸人,那是好刀好剑。令狐兄弟,你说是不是啊?”令狐冲点头道:“任教主宏论,精辟之极。”

任我行道:“那不是我的宏论,我不过复述北宋年间那位先辈的遗言而已。有人抡刀使剑杀伤善人良民,咱们就当把他手中的刀剑夺了过来,令他手中没了兵刃,此事乃是为善。坏人内力越强,作恶越厉害,将他的内功吸个乾净,便是废了他用以作恶的本领,犹似夺了他的宝刀利剑。逍遥派的传人有善有恶,大理段氏却志在为善,只要所吸的是奸人恶人的内力,那就不错。少林神拳、武当长拳,是污秽功夫吗?一样能用以伤人杀人,只不过千百年来他们不用这拳法去滥伤无辜而已。”他为了要收服令狐冲,言语之中,将“吸星大法”说成具有大篇道理。

任我行又道:“哈哈!其实人家来打我,便是敌人,管他是好人坏人,老子便吸他妈的内力,以其内功为我所用,何乐不为?逍遥派的前辈言道,百川汇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并不是大海去强抢百川之水,这话再对也没有了。敌人不以内力来打我,我便吸他不到,‘北冥神功’立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那‘化功大法’却不同了。创始者本出于逍遥派,但因他不得师门真传,不明散功吸功的道理,便将他常使的下毒法门用之于这神功,敌人中毒之后,经脉受损,内力散失,似乎为对方所吸去。我这‘吸星大法’源于‘北冥神功’正宗,并非下毒,这中间的分别,你可须仔细了。”

令狐冲一直心中嘀咕,自觉吸人内力颇有不当,听了任我行这番讲论,心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不去立意害人,但若有人想来杀我害我,那么我吸他内力,自卫保命,也不能说是恶事。不过人家辛辛苦苦练成的内功,我吸了它来作为己用,跟任意取人钱财也相差不远。”

又饮得十几杯酒后,令狐冲觉这位任教主谈吐豪迈,识见非凡,不由得大为心折,先前见他对付秦伟邦和黑白子,手段未免过于毒辣,但听他谈论了一会后,颇信英雄处事,有不能以常理测度者,心中本来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渐淡去。

任我行道:“令狐兄弟,我对待敌人,出手极狠,御下又是极严,你或许不大看得惯。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关了多久?你在牢中淆过,知道这些日子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对于敌人叛徒,难道能心慈么?”

令狐冲点头称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来,说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教主能够允可。”任我行道:“什么事?”令狐冲道:“我当日在地牢初见教主,曾听黄锺公言道,教主倘若脱困,重入江湖,单是华山一派,少说便会死去一大半人。又听教主言道,他日见到我师父,要令他大大难堪。教主功力通神,倘欲和华山派为难,没人能够抵挡……”

任我行道:“我听向兄弟说,你师父已传言天下,将你逐出了华山派门墙。我去将他们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灭了华山一派,将之在武林中除名,为你出一口恶气。”

令狐冲摇头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蒙恩师、师娘收入门下,抚养长大,名虽师徒,情同父子。师父将我逐出门墙,一来确是我的不是,二来只怕也有些误会。在下可万万不敢怨怪恩师。”任我行微笑道:“原来岳不群对你无情,你倒不肯对他不义?”

令狐冲道:“在下想求恳教主的,便是请你宽宏大量,别跟我师父、师娘,以及华山派的师弟、师妹们为难。”任我行沉吟道:“我得脱黑牢,你出力什大,但我传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命,两者已然相抵,谁也不亏负谁。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怨大事什多,可不能对你许下什么诺言,以后行事未免缚手缚脚。”

令狐冲听他这么说,竟是非和岳不群为难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见于颜色。

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亲信之人,你有事求我,总也有个商量处。这样罢,你先答允我一件事,我也就答允你,今后见到华山派中师徒,只要他们不是对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纵然要教训他们,也当瞧在你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说如何?”

令狐冲大喜,躬身道:“如此感激不尽。教主有何嘱咐,在下无有不遵。”

任我行道:“我和你二人结为金兰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向兄弟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

令狐冲一听,登时愕然,万没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自幼便听师父和师娘说及魔教的种种奸邪恶毒事迹,自己虽遭逐出门墙,只盼闲云野鹤,在江湖上做个无门无派的散人,要自己身入魔教,却是万万不能,一时间心中乱成一团,难以回答。

任我行和向问天两对眼睛凝视着他,霎时之间,室中更无半点声息。

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冲乃末学后进,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称兄道弟?再说,在下虽已不属华山一派,仍盼师父能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任我行淡淡一笑,说道:“你叫我教主,其实我此刻虽得脱牢笼,仍然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不过说来好听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东方不败。此人武功之高,决不在我之下,权谋智计,更远胜于我。他麾下人才济济,凭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从他手中夺回教主之位,确是以卵击石、痴心妄想之举。你不愿和我结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来来来,咱们杯酒言欢,这话再也休提了。”

令狐冲道:“教主的权位如何给东方不败夺去,又如何给囚在黑牢之中,种种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两位能赐告否?”

任我行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说道:“湖底一居,一十二年,什么名利权位,本该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纪越老,越是心热。”他满满斟了一杯酒,一口乾了,哈哈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满是苍凉之意。

向问天道:“兄弟,那日东方不败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若不是你仗义出手,我早已在那凉亭中给他们砍为肉酱。你心中尚有正派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们数百人联手,围杀你我二人,那里还分什么正派,什么魔教?其实事在人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尝没有卑鄙奸恶之徒?魔教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了,岂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扬眉吐气?”

令狐冲点头道:“大哥这话,说得什是。”

向问天道:“想当年教主对待东方不败犹如手足一般,提拔他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应大权都交了给他。其时教主潜心修习这吸星大法,要将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纠正过来,教中日常事务便无暇多管。不料那东方不败狼子野心,面子上对教主十分恭敬,什么事都不违背,暗中却培植一己势力,假借诸般藉口,将所有忠于教主的部属或撤或革、或径行处死,数年之间,教主的亲信凋零殆尽。教主是忠厚至诚之人,见东方不败处处恭谨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条,始终没加怀疑。”

任我行叹了口气,说道:“向兄弟,这件事我实在好生惭愧。你曾对我进了数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对东方不败信任太过,忠言逆耳,反怪你对他心怀嫉忌,责你挑拨离间,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飞远走,从此不再见面。”

向问天道:“属下决不敢对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见情势不对,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若随侍教主身侧,非先遭了他毒手不可。虽然为本教殉难,份所当为,但属下思前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如教主能洞烛他的奸心,令他逆谋不逞,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属下身在外地,至少也能让他心有所忌,不敢太过放肆。”

任我行点头道:“是啊,可是我当时怎知道你的苦心?见你不辞而别,心下大是恼怒,其时练功正当紧要关头,还险些出了乱子。那东方不败却来大献殷勤,劝我不可烦恼。这一来,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计,竟将本教的秘籍《葵花宝典》传了给他。”

令狐冲听到《葵花宝典》四字,不禁“啊”了一声。

向问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宝典》么?”令狐冲道:“我曾听师父说起过这部宝典的名字,知是博大精深的武学秘笈,却不知曾在教主手中。”

任我行道:“多年以来,《葵花宝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镇教之宝,历来均是上代教主传给下一代教主。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废寝忘食,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将教主之位传给东方不败。将《葵花宝典》传给他,原是向他表明清楚:不久之后,我便会以教主之位相授。唉,东方不败是个聪明人,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手里,他为什么这样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正式公布于众?却偏偏要干这叛逆篡位之事?”他皱起了眉头,似乎直到此刻,对这件事仍弄不明白。

向问天道:“他一来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时才正式相传;二来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间,大事有变。”

任我行道:“其实他一切已部署妥当,又怕什么突然之间大事有变?当真令人好生难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静心思索,对他的种种奸谋已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发难,至今仍想他不通。本来嘛,他对你颇有所忌,怕我说不定会将教主之位传了给你。但你既不别而行,已去了他眼中之钉,尽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

向问天道:“东方不败发难那一年,端午节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说了一句话,教主还记得么?”任我行搔了搔头,道:“端午节?那小姑娘说过什么话啊?那有什么干系?我可全不记得了。”向问天道:“教主别说小姐是小孩子。她聪明伶俐,心思之巧,实不输于大人。那年小姐是七岁罢?她在席上点点人数,忽然问你:‘爹爹,怎么咱们每年端午节喝酒,一年总是少一个人?’你一怔,问道:‘什么一年少一个人?’小姐说道:‘我记得去年有十一个人,前年有十二个。今年一、二、三、四、五……咱们只剩下了十个。’”

任我行叹了口气,道:“是啊,当时我听了小姑娘这句话,心下什是不快。早一年东方不败处决了郝贤弟。再早一年,丘长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肃,此刻想来,自也是东方不败暗中安排的毒计了。再先一年,文长老遭革出教,受嵩山、泰山、衡山三派高手围攻而死,此事起祸,自也是在东方不败身上。唉,小姑娘无意中吐露真言,当时我犹在梦中,竟自不悟。”

他顿了一顿,喝了口酒,又道:“这门‘吸星大法’,原是继承了北宋年间的‘北冥神功’,只是学者不得其法,其中颇有缺陷。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这神功大法也大有声名,正派中人闻者无不丧胆。可是我却知这神功之中实有几个重大缺陷,初时不觉,其后祸患却慢慢显露出来。那几年中我已深明其患,心知若不及早补救,终有一日会得毒火焚身。他人功力既是吸取而来,终非己有,会突然反噬作怪,吸来的功力愈多,反扑之力愈大。”

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下隐隐觉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

任我行又道:“那时我身上已积聚了十馀名正邪高手的功力。但这十馀名高手分属不同门派,所练功力各不相同。我须得设法将之融合为一,以为己用,否则总是心腹大患。那几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挂心的便是这件事。那日端午节大宴席上,我虽在饮酒谈笑,心中却兀自在推算阳蹻二十二穴和阳维三十二穴,在这五十四个穴道之间,如何使内息游走自如,既可自阳蹻入阳维,亦可自阳维入阳蹻。因此小姑娘那几句话,我听了当时心下虽然不快,但片刻间便也忘了。”

向问天道:“属下也一直奇怪。教主向来机警万分,别人只须说得半句话,立时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稳,从不失误。可是在那几年中,不但对东方不败的奸谋全不察觉,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