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心想祸事由己而起,锺灵惨遭活埋,自己岂能独活,奋身跃起,扑在锺灵身上,抱住了她,叫道:“左右是同归于尽。”只觉土石如雨,当头盖落。
司空玄听到他“左右是同归于尽”这句话,心中一动,见四下里滚倒在地的有二十馀名帮众,其中七八名更是帮中重要人物,连自己两个师弟亦在其内,若将这女娃娃杀了,虽出了口恶气,但这貂儿毒性大异寻常,如不得她独门解药,只怕难以救活众人,便道:“留下二人活口,别盖住头脸。”
片刻之间,土石已堆到二人颈边。锺灵只觉身上沉重之极,感到段誉抱住了自己,虽然两人身子都给埋在土里,只露出了两个头,倒也不怎样害怕。
只听段誉低声道:“是我不听你的话,累得你这样,真正对不住了。”锺灵道:“你对我倒挺讲义气,赶过来跟我同生共死,你是个好人。”段誉道:“跟你这样美丽的小姑娘一起死了,倒也挺快活。”锺灵嘻嘻一笑,低声道:“你是真的心里说我美丽呢,还是骗我开心说的?”段誉道:“自然真心不过了。如果咱二人这次可以不死,以后你做我的好朋友,好不好?”锺灵嫣然一笑,道:“好啊。不过过得几天,你就忘记我了。”段誉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搂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此时两人脸颊相距不过寸许,段誉见她粉脸红润,小嘴微张,什是可爱,伸过嘴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锺灵登时羞得满面通红。
司空玄冷笑道:“喂,你们两个要出来做小夫妻呢?还是就这样埋在土里,做对阴世冤家?”段誉道:“自然是出来的好!”司空玄道:“好!女娃娃,你快取解治貂毒的药物出来,我便饶你一命。”锺灵摇头道:“饶我一命不够,须得饶我们二人两命。”司空玄道:“好罢!饶你两人小命,那也可以。解药呢?”
锺灵道:“我身上没解药。这闪电貂的剧毒只我爹爹能治。我早跟你说过,你别逼我动手,否则必定惹得我爹爹骂我,你又有什么好处?”司空玄厉声道:“小娃娃这时候还在胡说八道,老爷子一怒之下,让你两个活生生的饿死在这里。”
锺灵道:“我跟你说的全是实话,你偏不信。唉,总而言之,这件事糟糕之极,只怕瞒不过我爹爹,那便如何是好?”司空玄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锺灵道:“你这人年纪也不小啦,怎地如此不通情理?我爹爹的名字,怎能随便跟你说?”
司空玄行走江湖数十年,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今日遇到了锺灵和段誉这两个活宝,也真束手无策。他牙齿一咬,说道:“拿火把来,待我先烧了这女娃娃的头发,瞧她说也不说。”一名帮众递过火把,司空玄拿在手里,走上两步。
锺灵在火光照耀之下见到他狰狞的眼色,心中害怕,叫道:“喂,喂,你别烧我头发,这头发一烧光,头上可有多痛!你不信,先烧烧你自己的胡子看。”司空玄狞笑道:“我当然知道很痛,又何必烧我胡子才知。”举起火把,在锺灵脸前一晃。锺灵吓得尖声叫了起来。
段誉将她紧紧搂住,叫道:“山羊胡子,这事是我惹起的,你来烧我的头发罢!”
锺灵道:“不行!你也痛的。”
司空玄道:“你既怕痛,那就快取解药出来,救治我众兄弟。”锺灵道:“你这人真笨得可以啦。我早跟你说,只有我爹爹能治闪电貂的毒,连我妈妈也不会。这闪电貂世所罕见,是天生神物,牙齿上的剧毒怪异之极,你道好容易治么?”
司空玄听得四周遭闪电貂咬过的人不住口怪声呻叫,料想这貂毒确是难当已极,否则这些人都是极要面子的好汉,纵使给人斫断一手一脚,也不能哼叫一声。他们早已由旁人敷上了解治蛇毒的药物,但听着这呻吟之声,显然本帮素有灵验的蛇药并不生效,更有人取出治蝎毒、治蜈蚣毒、治毒蜘蛛毒的诸般药物,在给闪电貂咬过的小辈帮众身上试用,那些人只有叫得更加惨厉。
司空玄怒目瞪着锺灵,喝道:“你老子是谁?快说他名字!”锺灵道:“你真的要我说?你不害怕么?”
司空玄大怒,举起火把,便要往锺灵头发上烧去,突然间后颈中一下剧痛,给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司空玄大骇,忙提一口气护住心头,抛下火把,反手至颈后去抓,突觉手背上又是一痛。原来闪电貂给埋在土中之后,悄悄钻了出来,乘着司空玄不防,忽施奇袭。司空玄出手之前,曾在掌心及下臂搽了蛇药,但后颈和手背却没搽上,他接连让闪电貂咬了两口,只吓得心胆俱裂,当即盘膝坐地,运功驱毒。诸帮众忙铲沙土往闪电貂身上盖去。闪电貂跳起来咬倒两人,黑暗中白影闪了几闪,逃入草丛中不见了。
司空玄手下急忙取过蛇药,外敷内服,服侍帮主,又将一枚野山人参塞入他口中。
司空玄同时运功抗御两处貂毒,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已支持不住,一咬牙,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唰的一下,将右手齐腕斩落。正所谓毒蛇螫腕,壮士断臂,但后颈中了蛇毒,总不成将脑袋也砍了下来。诸帮众心下栗栗,忙倒金创药替他敷上,可是断手处血如泉涌,金创药一敷上去便给血水冲掉。有人撕下衣襟,用力扎紧他臂弯,血才渐止。锺灵看到这等惨象,吓得脸也白了,不敢再作一声。司空玄沉声问道:“给这鬼毒貂咬了,活得几日?”锺灵颤声道:“我爹爹说,可活得七天,不过……不过你司空帮主内力深厚,武功了不起,只怕……定能多活几天。”
司空玄哼了一声,道:“拉这小子出来。”诸帮众答应了,将段誉从土石中拉了出来。锺灵急叫:“喂,喂,这不干他的事,可别害他!”手足乱撑,想乘机爬出。诸帮众忙用泥土填塞段誉先前容身的洞穴,锺灵随即转动不得,不禁放声大哭。
段誉也什害怕,但强自镇定,微笑道:“锺姑娘,大丈夫视死如归,在这些恶人之前不可示弱。”锺灵哭道:“我不是大丈夫!我不要视死如归!我偏要示弱!”
司空玄沉声道:“给这小子服了断肠散。用七日的份量。”一名帮众从药瓶中倒了半瓶红色药末,逼段誉吞服。锺灵大叫:“这是毒药,吃不得的!”段誉一听“断肠散”之名,便知是厉害毒药,但想身落他人之手,又岂能拒不服药?当即慨然吞下,咂了咂滋味,笑道:“味道甜滋滋的,司空帮主,你也吃半瓶么?”
司空玄怒哼一声。锺灵破涕为笑,随即又哭了起来。
司空玄道:“这断肠散七日之后毒发,肚肠寸断而亡。你快去取貂毒解药,若在七日之内赶回,我给你解毒,再放了这小姑娘。”锺灵道:“单是解药还不够,尚须我爹爹运使独门内功,才解得了这闪电貂之毒。”司空玄道:“那么叫他请你爹爹来此救你。”锺灵道:“你这人话倒说得容易,我爹爹是不肯出谷的。”司空玄沉吟不语。段誉道:“这样罢,咱们大夥儿齐去锺姑娘府上,请她爹爹医治解毒,不是更快捷么?”锺灵道:“不成,不成!我爹爹有言在先,不论是谁,只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
司空玄心想:“此间无量剑之事未了,也不能离此他去。倘若误了这里的事,天山童姥怎能饶我?只有死得更惨。”后颈上貂咬之处越来越麻痒,忍不住呻吟了几声。锺灵道:“司空帮主,对不住了!”司空玄怒喝:“对不住个屁!”段誉道:“司空帮主,你对锺姑娘口出污言,未免有失君子风度。”
司空玄怒道:“君子你个奶奶!”心想:“我身上给种下了‘生死符’,发作之时苦楚难熬,不如就此死了,一乾二净。”向锺灵道:“我管不了这许多,你不去请你爹爹也成,咱们同归于尽便了。”言语中竟有凄恻自伤之意。
锺灵想了想,说道:“你放我出来,待我写封信给爹爹,求他前来救你。你派个不怕死的人送去。”司空玄道:“我叫这姓段的小子去,为什么另行派人?”锺灵道:“你怎知他姓段?”司空玄道:“刚才他自己说的。”锺灵急道:“可是不论是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我早说过了的。我不愿段大哥死了,你知不知道?”司空玄阴沉沉的道:“他不能死,难道我手下的人便该死了?不去便不去,大家都死好了。瞧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锺灵呜呜咽咽的又哭了起来,叫道:“你老头儿好不要脸,只管欺侮我小姑娘!这会儿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啦!大家都在说神农帮司空帮主声名扫地,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司空玄自管运功抗毒,不去理她。
段誉道:“由我去好了。锺姑娘,令尊见我是去报讯,请他前来救你,想来也不致于害我。”锺灵忽然面露喜色,道:“有了!我教你个法儿,你别跟我爹爹说我在这里,他如杀了你,就不知我在什么地方了。不过你一带他到这儿,马上便得逃走,否则他定要杀你。”段誉点头道:“这法子倒也使得。”
锺灵对司空玄道:“司空帮主,段大哥一到便即逃走,你这断肠散的解药如何给他?”司空玄指着远处西北角的一块大岩石,道:“我派人拿了解药,候在那边。段君逃到那块岩石之后,便能得到解药。”他要段誉请人前来救命,称呼上便客气些了,于是传下号令,命帮众将锺灵掘了出来,先用铁铐铐住她双手,再掘开盖住她下身的泥土。锺灵道:“你不放开我双手,怎能写信?”司空玄道:“你这小妮子刁钻古怪,要是写什么信,多半又要弄鬼。你拿一件身边的信物,叫段君去见令尊便了。”
锺灵笑道:“我最不爱写字,你叫我不用写信,再好也没有。我有什么信物呢?嗯,段大哥,你将我这双鞋子脱下来,我爹爹妈妈见了自然认得。”
段誉点点头,俯身去除她鞋子,左手拿住她足踝,只觉入手纤细,不盈一握,心中微微一荡,抬起头来,和锺灵相对一笑。段誉在火光之下,见到她脸颊上亮晶晶地兀自挂着几滴泪珠,目光中却蕴满笑意,不由得看得痴了。
司空玄看得老大不耐烦,喝道:“快去,快去,两个小娃娃尽是你瞧我、我瞧你的干什么?段兄弟,你赶快请了人回来,我自然放这小姑娘给你做老婆。你要摸她的脚,将来日子长着呢。”
段誉和锺灵都不禁满脸飞红。段誉忙除下锺灵脚上一对花鞋,揣入怀中,情不自禁的又向锺灵瞧去。锺灵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司空玄道:“段兄弟,早去早归!大家命在旦夕,倘若道上有什耽搁,谁都没了性命。锺姑娘,此间前往尊府,几日可以来回?”锺灵道:“走得快些,两天能到,最多四天,也便回来了。”司空玄稍觉放心,催道:“快快去罢!”
锺灵道:“我说道路给段大哥听,你们大夥儿走开些,谁都不许偷听。”司空玄挥了挥手,诸帮众都走得远远地。锺灵道:“你也走开。”司空玄暗暗切齿,心想;“待我伤愈之后,若不狠狠摆布你这小娃娃,我司空玄枉自为人了。”当下站起身来,也走了开去。
锺灵叹了口气,道:“段大哥,咱二人今日刚会面,便要分开了。”段誉笑道:“来回四天,也快得很,只是我有点儿舍不得跟你分开。”
锺灵一双大眼向他凝视半晌,又叹了口气,才道:“你先去见我妈妈,跟她说知情由,再让我妈去跟我爹说,事情就易办得多。”于是伸出脚尖,在地下划明道路。原来锺灵所居是在澜沧江西岸一处山谷之中,路程倒也不远,但地势隐秘,入口处又设有机关暗号,若非指明,外人万难进谷。段誉记心极佳,锺灵所说的道路东转西曲,南弯北绕,他听过之后便记住,待锺灵说完,道:“好,我去啦。”转身便走。
锺灵待他走出十馀步,忽然想起一事,道:“喂,你回来!”段誉道:“什么?”又转身回来。锺灵道:“你别说姓段,更加不可说起你爹爹会使一阳指。因为……因为我爹爹说不定会起别样心思。”段誉一笑,道:“是了!”心想这姑娘小小年纪,心眼儿却多,当下哼着曲子,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