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奥格斯堡的这最后几个小时再美妙不过了。我很幸运自己此时在这座城市,昨晚我把它混淆成了纽伦堡真是很不应该。除去所有我在这里遇到的美妙的人和事,我还得到了一个特别的惊喜。在这儿有一对夫妇,十四年前读过一部我的作品,还给我写了信,用我书中一个人物的名字为他们当时刚出生的大女儿命名。现在这对夫妇找到了我,还邀请我去他们家里用餐,用心为我准备了一顿美食,还用马车载着我在有限的时间里游览了奥格斯堡老城中最重要最美丽的风景。如此厚爱和诚意只是为了回报我的一本书,实在让我觉得愧不敢当,尽管如此,也确实是非常美妙的时刻。
啊,我在这个童话之城看到了多么美丽和独特的风景啊!圣莫里茨堂教士的更衣室里收藏者大量精美的弥撒法衣,这是教士们去罗马朝圣的必备行头,紧挨一旁的祈祷室“坐着”四位主教,他们不是木质或石砌的雕像,而是四具穿华服的干尸。对我来说最美的当属主教堂的铁门。而这座庄严教堂的内部则是另一番景象:我遇到一个相貌滑稽的男人,留着宽宽的金色胡子,穿着一件破旧的绿袍子,背上背着个包。他先我一步走进教堂,在这威严的教堂里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没多会儿,他在一个祈祷室前跪下,摘下帽子,眼睛盯着祭坛上的圣像,张开双手和双臂,开始祈祷。他祈祷时非常专注,完全将身旁的世界抛在了一边,不受教堂里那些冒失的好奇者的打扰。那些人只顾留意罗马时期的青铜器和哥特时期的玻璃窗,却完全忘记了上帝的存在,失去了敬畏之心。我会把这个虔诚的男子和那些身着民族服饰的农妇的形象珍藏到我最私密最钟爱的相册里,至于金色音乐厅、壮丽的喷泉、市民宫殿还有福格居民区则不在这个范畴。
纽伦堡、慕尼黑及返程
傍晚我动身前往慕尼黑,在下一次朗诵会前我有些休息的时间,可以把脑海里那些凌乱的影像好好整理一番,还能后悔一下自己还必须前往纽伦堡的事实。有一晚相当惊险,我当时是去找国际饭店的经理,我和他是在外地因品酒结识的。他很欣喜地向我展示他寻觅到的陈年佳酿。而我,虽然也称得上是个好酒之徒,但是酒量却很一般,所以喝到最后一刻必须要控制好自己,但是美酒当前我还是没能控制得住。并且——倘若这不是糟糕的酒后幻觉的话——突然间我来自巴登的房东和朋友就坐在地毯上,开始笑话我顶撞我。为了弥补我修养的缺失,次日我直接来到一家大报的编辑室,但是我在那些房间里感觉并不好,连一刻钟都撑不过。关于慕尼黑的事我不能再叙述了,在那儿我总会有犯错的冲动。在慕尼黑住了很多曾经和我很亲密且非常了解我的人,我很喜欢拜访他们,原本也应该一一拜访。但是这实在是项太庞大的工程,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友好地询问我过得怎么样,在做什么,我是否对自己的生活、健康和工作满意,以及类似的令人煎熬的问题,然后我必须端坐在一旁,保持微笑,时不时还得点点头。果真如此就太折磨人了。我是很想见一见其中一些我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但不是在他们家中和他们的妻子儿女待在一起,也不是在他们工作的地方。我想在某个地下酒馆同他们相聚,我们会谈论经济萧条,几杯盛林海姆或金灵猴[7]下肚后也许也会说起早年的时光,博登湖的夏天、意大利之旅以及被战争夺去生命的朋友。这几天我的情绪不是很好,不仅因为我总是在和文学打交道,身心俱疲的情况下还必须前往纽伦堡,还有许多其他的原因。
我的旅行渐入尾声,六周之内我渐渐远离堤契诺,慢慢靠近我此行的终点站,我总是在路上,并没有太多机会有意识地去思考旅行本身,我内心其实充满了疑问: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形?你从你的旅行中发现了什么收获了什么?你会重新投入到你的工作中,回到离群索居的状态里,坐在那里用疼痛的双眼孤独地凝视你的藏书?还是你现在另有打算?这些问题始终困扰着我。我完成了朗诵会,非常享受好友的爱意,喜欢同他们真诚地谈话,四处品尝美酒,在温暖友善的场所里度过快乐的时光,遏制住了那些不可承受的情绪,在参观老建筑时流连忘返(哥特式的网形拱顶最让我痴迷);我也曾在太过废寝忘食地阅读之后,数次陷入旅途的疲惫中,情不自禁地思念起我远方的园林小居——但是没什么改变,也没什么头绪。我只是感觉到这种状态产生的压力越来越多,以至于当我最终前往纽伦堡时,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平和的心态以及思考的能力。我必须忏悔,因为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前行,自以为必须要借此增强那愚蠢的英雄主义情结,而不是用一份电报把自己从这些事中解放出来。因为纽伦堡之行对我来说最终成了巨大的失望。
路途中天色混沌,雨雪交加,我又经过一次奥格斯堡,看到城市上方耸立的圣母主教座堂和圣莫里茨堂,还有些无法辨识的地方。在最后一段路途上,一幅蛮荒、粗糙但壮丽的景色伴随着一大片赤松林展现在我眼前,暴风雪让它们树梢发颤。这幅图景壮美且神秘,但却让我这样的南方人感到抑郁和恐惧。如果我继续向前,积雪会越来越厚,然后就是莱比锡或是柏林,再然后就是斯匹次卑尔根群岛和北极圈。敬爱的主啊,我现在多想收到来自德累斯顿的邀请啊!这没什么好犹豫的,反正旅程已足够漫长,足够可怖。
当我到达纽伦堡时,我很高兴。内心期待这座哥特式的城市会带给我各种各样的奇迹,希望能与E.T.A.霍夫曼和瓦肯霍德神交,但是在现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座城市给我留下了可怕的印象,但责任并不在它,而在于我自己。我见到的的确是一座令人喜爱的城市,比乌尔姆繁华,比奥格斯堡古朴,我看见了圣劳亨茨和圣斯巴尔德教堂,看见了带庭院的市政厅以及庭院中优美的喷泉。但是这一切都是从一座巨大的、冷酷乏味的商业城市改建而来的。一切都得益于马达的轰鸣声和汽车的川流不息,所有的一切都在另一个时代的节奏下颤栗。这个时代杂乱无章,不知道欣赏喷泉的妩媚,如同将花卉栽植进寂寥的庭院,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会在下一刻分崩离析,因为这里再没有任何意义和灵魂。我在这座了不起的城市看到了许多美丽诱人的风景。不仅是那些名胜、教堂和喷泉,丢勒的故居,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行宫,还有许许多多微小而偶然的事情,其实他们更受我的喜爱:一个叫做“球”的药店,我在那里给自己买了一副新眼镜;一座坚固漂亮的老房子,临街的窗台上摆着一件标本:一只刚要从蛋壳中爬出来的小鳄鱼,以及好多类似的东西。不过这一切都于事无补。我眼中的一切都被那些从被诅咒的机器中排出的废气所笼罩,所有的一切都在被蚕食;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一个生命而颤抖,这生命在我看来不是人类的,而是魔鬼的;所有的一切都为死亡做好了准备,准备化为尘埃,对崩溃和毁灭充满了渴望,被这个世界所厌恶,因为它们的存在没有目的,它们的美没有灵魂。即使是文学协会友善的接待中,即使是我做完最后一个朗诵会(最近很长时间内,也许是余生的最后一个)后的深呼吸,都是非常令人绝望的。我住的酒店里那条蒸汽加热管一直过热,一整晚都没法被冷却,无奈之下我只好打开窗户,窗外是嘈杂的城市交通。室内还有一台电话机,我失眠了整晚,头疼得厉害,它却在一大早夺走了我最后的宁静。哦,为什么你们要如此地折磨我,还不如痛快地让死神把我带走!
可是我内心那个观察者却以习以为常的平静接受了我所有的判断,只是好奇,是否这次这个小伙子会勃然大怒或者依旧能忍受。我内心的那个观察者(这是一个和叙述人不同的角色),除了记录这趟旅程之外,和这个正在旅途中的诗人所偶然遭受的幸福与苦难毫无瓜葛,他只是在场,以便能在未来说出这些经历中的事实部分。而现在讲话的是这次旅行中“歌唱家”,我身体内无特指的一部分,经历和承受着所有的偶然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