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词
你们认识失眠症的缪斯么?就是那个苍白警觉,坐在孤独之床旁边的女人?
在我孤独的床边她曾流连数晚不曾离去,她把那双纤弱无力的手搭在我的额头上,用疲惫的嗓音为我歌唱,无数首歌谣,家乡的民歌,儿歌,情歌,悲歌。她不想让我入睡,而是在我倦怠的双眼前蒙上一层回忆和想象交织的彩色薄纱。
啊,这漫长无尽的黑夜,在这里我们的本质会撕破白日里浮华的表象,像个生病的孩子一样不停地发问、不停地恳求、不停地责备,向我们发起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哦,我们痛苦而清晰地回忆起我们生命中所有的篇章,在过往岁月中我们因为背弃自己、背弃生命的隐秘法则犯下了太多的罪行!带着由无知、残暴和误解组成的锁链,我们在充满恐惧的时刻把自己和无法逃脱的痛苦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真的有这样纯洁的人,他的灵魂只遇到过一次这样的夜晚,而且他还能直视那孩童诚实的双眼,却不会成为无尽的非难与自责的牺牲品?
我不认识这种人,也不相信他的存在。尽管如此,我还是摆脱了这噩梦般的岁月,学习她的赐福,看见绝望仅能隐藏在黑暗中,而它有毒的气息触及不到我。
就是这位缪斯,这位苍白警醒的女神,用她柔软的双手将我从深渊中拉了回来。我感谢你,你是陌生的也是非凡的,我将我们一同度过的夜晚,那些沉入梦境又保持清醒的夜晚,献给你。你是如此地美丽,当你精致治愈的脸庞在我渴望的双眼前出现!你是如此地美丽,当你同我一道倾听老歌的回忆,你安静地坐在一旁,弯着身子,深邃的目光投向夜幕中,一缕童话里才有的金发垂悬在明亮智慧的额头前!你是如此地美丽,当你哭泣,当你低下双目,默默地用你纤细的左手在那张白色的床上寻觅我的手,当一份有关徒劳之爱的梦境如微微带痛的影子掠过你严肃的脸庞!
你是如此地美丽!
第一夜
寂静的雨夜,午夜时分。白美人,你叫什么名字?你微笑,床沿,你把你的手靠在我的手边,它们看起来像是我姐姐的双手。我想叫你玛利亚。
你是如何再找到我的,我奇异的姐姐,我们不是好久未曾谋面了么?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美好时光,在我为你诵读了那篇作品之后,我就因为轻率失去了你的宠爱。你比那时更美了——啊,你当时是在等候我小说的结尾吧,这样我们就能一同永葆青春,你也不用坐在我床前,帮我熬过这从午夜到清晨的时间。但你对待我的故事太过严肃,因而把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严肃了。那个不曾念出的结局重新陷入了童话泉里,我们的仙女一直为此哭泣,直到今天。
你还记得那最后一晚么?在开满紫罗兰的花园里,连乌鸦都打起了瞌睡。我们坐在绿色的老长椅上,打开那本厚重的寓言故事,畅想起我们的未来。我为你朗读它,枫树叶沙沙作响,空气里和故事里都弥漫着紫罗兰的香气。直到我念到那个悲伤的段落——你还记得么?天色几近黑暗,灌木丛中夜莺开始啼叫。啊,我们是读到结尾了吧?!但是你哭了,扔下书,离我而去。夜莺啼唱了一晚直到半夜。
我现在知晓夜莺的秘诀了,也可以长久地以相同的方式歌唱。人们喜欢我唱的这些歌谣,他们轻柔悦耳,但是歌词是悲伤的,有时甚至是苦涩的,通俗的。啊,其实最好的歌谣都在我青春之书中被你愤怒地翻过去的那些章节里。从那时起,这些歌谣折磨着我,呻吟着,想要恢复往日的神采,但是他们的时代已然过去,他们甚至都已经不再存在,因为我青春之书上最华美的章节已经在紫罗兰花园被你翻过。它们本是献给你的——为什么你不想阅读?如今没有它们的你我,好像断了弦线的竖琴。这竖琴的声音乍听没有怪异,只是当旋律跳跃到断线处,会有一阵压抑的空洞的沉默把整首歌撕裂。难道你从未听人演奏过断了弦的竖琴么?你没有觉得,难道不是每一次当那令人焦虑且空洞的断点到来时都恰好让整首歌错过了它最甜蜜最动人的音色么?而我们在那一刻缺少的不就是这最甜蜜、最动人的声音么?
我让你难过了么?原谅我,玛利亚!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想指责你。我只想问你,是否还记得那个遥远温暖的春天的傍晚。我只想提醒你,问问你,看见你点点头,你这若有所思的优雅的动作早已在当时俘获了我少男的心。谢谢你,那一晚又在今天重现!你只需闭上眼睛,微笑,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上。你听不见枫树林在沙沙作响么?你看不见紫罗兰花坛和紫杉篱么?你听不见叶子在风中摇曳时细微的嘶嘶声?一片枫叶摇摇摆摆地飘上枝头,在温暖的空气中轻轻地翻滚,和当时一样,和当时一样。
哦,玛利亚!为什么你睁开了眼睛?还如此悲伤、痛苦、害怕地看着我!那梦就在那里呀!
那片宽大的枫叶在空中翻转,下落,最后坠落到我的窗台上。这是片干枯的叶子,我听见它在下坠,我掉过头,场外,午夜时分,寂静地下着雨。
第二夜
我美丽的缪斯,你今天沉默寡言!来啊,和我游戏吧,这夜如此漫长,我们要做点什么呢?
我的缪斯默不作声,抓起我的手臂,起身和我一起去到我们雪白的夜宫殿,宽阔华丽的阶梯一直向上,路过伫立不动的石狮,穿过半弧形的门扇,踩着黑白拼色的地毯,接着又是一段向下的阶梯,引领我穿过一排风筝灯进入宫殿侧翼宽敞的大厅,斑岩石柱间,有一座喷泉,潺潺的流水不停地淌进贝壳状的青铜水池中,冰冷、遗世独立。我们在咚咚作响的黑色池壁前坐下,透过敞开的窗拱,白色的月光照了进来,让荡漾的水面泛起银色的波光。喷泉的对面,一座黑色金字塔上,闪耀着赫尔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的翡翠石板。
“我们得把这块板子扔掉,”缪斯说。
你说得对,它有点令人恐惧。
“虽然我们确实在很多个难忘的月夜一起阅读过它。”
可是——是那时。
“那时!你别再说得这么凄惨了。”
但是真的——是那时。
“不!这让人哀伤。”
你想快乐么?
“在这大厅里没人做得到。”
没有?我们曾经很快乐,那段时光并不久远。
“我觉得这里很乏味。这些石柱太笨重,而且总是这永恒的喷泉响声,总是这永恒的海豚星座。”
我们必须再建一个大厅。在湖边或梧桐木之上。一个红色的大厅。——
“红色?”
你不喜欢?
“红色也行。然后用金色的棕榈叶浮雕来装饰墙壁,我们可以伴着莫扎特的音乐跳加伏特[8],在高高的窗台前眺望整个黑森林。然后我们依然会忧伤,就回到这斑岩石柱大厅,听泉水的声音。我们已经这么做了。我们不过是多了一个大厅用来哀伤罢了。”
那也好过待在这里。
“待在这里哀伤。”
你还缺少什么?
“我不知道,送我些什么吧!”
你想要的东西。我应该送你切利尼的盐罐么?
“海神的东西?不,不。”
或者一个花园?我知道有一个花园,在博霍迈施岛。
“我知道那个地方,它于我何用?”
或者我为你画幅画。不是罗赛蒂为你作画的那种方式。穿着让你自己都陶醉的衣服,像一株美丽的植物——我认识一个画家,一个法国画家——
“或者西班牙,或者俄罗斯?不,不。”
那么我送你一架竖琴。雪松制成,三角支架,珍藏在——
“我不想要竖琴。”
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该为你唱首歌么?
“是的,如果你能的话。我等着呢。”
我能做到,但需要你——
“那么,你想要什么?”
你永远没法满足,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别问!别问!”
我想给你讲故事,可以么?
“七个公主的故事?”
不,是关于黑森林的一个花园,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坐在蓝色的丁香花下。男孩喜欢女孩,当两人长大成人时,在温暖七月的一个傍晚,他们接吻了——
“然后呢?”
然后出现了一位身材曼妙的陌生女人,有一双和你一样的黑色大眼睛,有美妙的歌喉,非常神秘、诱惑,以至于那个男孩忘记了自己心爱的女孩。他随同这个神秘的女人来到另一个国度,那里星星更加明亮,天空更加湛蓝。他们为自己建造了一座明亮的宫殿,宫殿里有一座斑岩石柱的大厅,大厅里有一座永不停歇的喷泉在青铜贝壳中咚咚作响。他们坐在喷泉边,看着月光投入水中。他们用冰冷的双手触碰对方,用冰冷的词汇交谈,我相信他们两人都有思乡之苦。至少在这期间渐渐长大和改变的男孩是这样。我知道,他想家了,这次失败的、孩子气的背叛贯穿他的生活,就如透明玻璃细小的裂缝。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结束了么?”
还没有。我相信,这个结局将是最悲伤的。你不相信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个男孩是否会永远爱这神秘的女人。”
没有人再得知他们的消息。又或者我应该说出来?
第三夜
把你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吧,我可怜的缪斯!我看得清你美丽的额头上那淡淡的、忧郁的纹线。我能在你低下头时,察觉出你的疲惫和虚弱。我也可以读到你清晰苍白的太阳穴上细小血管的纹理。
没关系,哭吧!现在是秋天,永不停止的青春在流逝前最后一次令人颤抖的警告。你在我眼中可以读到它,它还写在我的额头和双手上,比在你那里更深刻。在我心中有一个声音抽泣地、痛苦地呼喊道:还太早,还太早!
没关系,哭吧!如果我们还能哭泣,我们就还没有结束。我们愿意用我们爱情中所有最令人嫉妒的心思去看护这眼泪和哀伤。也许在这眼泪背后有我们期待的珍宝,诗作以及伟大的歌谣。
我们玫瑰色的人生篇章已经远去,但是它们仍然在用细腻的红线触动我们——让它们留在他们自己令人痛心的美丽过往吧!我们想用亲昵的称呼和歌声唤醒它们,我们想用温柔细心的照料和安抚紧握它们明亮的回忆和胆怯、心爱的客人。我们再也不想谈论,有多少春天里你我却在独自凋零。我们在想:必须如此,我们不想停止装扮自己,不想停止对我们的歌的等待。
我们的歌!你还记得当初相爱时,我们对它强烈的渴望么?那是在修道院,在那华丽的喷泉祈祷室边,水流落下的声音柔和地同哥特式十字形回拱为寺院营造的寂静融合在一起。你还记得么?那些夜晚!深秋清冷但月光明亮的夜晚。它们轻柔梦幻地落在修道院的屋顶上、卸下绚丽色彩的花园中,以及在薄雾笼罩的山丘之上。微风吹过石刻的窗花,在黑色的十字拱顶间发出声响。
月光透过宽敞的窗台和祈祷室的门厅,我在隐蔽的窗龛下向我的朋友维尔汉姆讲述遥远的黑暗时代,那也是修道院和大教堂拔地而起的时代。我还讲到了创办者、骑士团、建造者以及历代的院长们,雕刻有他们肖像的墓碑在十字拱廊之下神秘而恐怖地伫立在白月光中。我当时有很多朋友,但是维尔汉姆和我最要好。你总是看见我们在一起,特别是那些月夜,也会有其他一些人:和我一样瘦削、热情的男孩子。别问我,他们在哪里,或者我们的友谊最后如何!现在我还有些朋友,两三人这样,没有人来自当时。但是你却还在,依然爱着我。迟早有一天我今天的朋友会故去或与我形同路人,也可能再没有我青年时代的朋友与我闲谈聊天,但即使如此,你到时依然会在我身边,时不时恳求我谈谈过去美妙的时光。那时我们也会想起今天。对我们来说这悲伤的一天会变得遥远而亲切,如同我遥远的青年时光。也许到时从这遥远的,被记忆解说的今天里会出现我们的歌。我们的歌!
这首歌应该描绘一副朦胧的图景,有魔幻色彩,空灵飘渺。从它深黑色的背景中浮现出我们的身形,柔软的像梦境摇摆的身姿。失眠的诗人,用炙热的双手撑起自己的额头,他的缪斯顺从地把一头美丽的金发靠在他的肩膀上。这幅温柔的画面是我茫然无措的人生独要保留的东西;即使我死后很久也会有后来者留意并爱上它。他们会说:“可怜的诗人!”但他们会羡慕他,羡慕他这幅独一无二不朽的图画,羡慕他美得难以形容,但温顺的金发缪斯。
你又笑了?轻吻我,我的金发缪斯!轻吻我,请原谅你我为我们的歌相互间给对方造成的痛苦,掠夺走的青春!
第四夜
为什么你又要听那个老故事?我几乎都忘了它了,而且对我和这个故事来说,这本该是最好的结局。
——故去的诗人赫尔曼·劳舍尔[9]还活着的时候,在伯尔尼城的老街上闲逛。这是十一月的一天,风雨交加。孤独的诗人尽情地享受漂泊在异乡的畅快。灰暗的老街上有坚固的、堡垒状的民宅,鳞次栉比的酒馆招牌和幽暗舒适的走廊,在诗人的内心深处勾起苦楚,时日令人厌恶的严酷更恶化了这感受,以至于这可怜的无家可归之人受到的苦比面对他自己敏感的灵魂在矛盾中挣扎以及回忆自己不安定、破碎的、一无所成的生活还要多。正如他后来向我讲述的那样,他那时心情忧郁,那幽暗狭长的走廊激发了他丰富的想象力。他想象自己想要结识的朋友,一直有缘无分的心上人(劳舍尔认为自己最重要最幸福的运数就是遇到她)在同一条街上散步,他们离他也许只有十步远,就藏在下一段回廊的阴影中。也许片刻间,他们的身姿便清晰可辨,也许近得连目光都会错过他们——但就是在这样一个瞬间,他躲开了,用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动作葬送了这一刻还有未来。
我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那一刻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见他失魂落魄,看见闪烁的哀伤。我陪他走了一阵,登上大教堂的塔楼,在历史博物馆里欣赏华丽的织锦画,在阿勒河桥下的一个小餐馆吃烤鲑鱼,出门后,又在谷仓酒馆的招牌前迈不动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