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敦煌文化寻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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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佛教胜地莫高窟(4)

敦煌莫高窟秘室保存的数万卷写本佛经,在经卷后面往往留下造经者的题记。它同供养人开窟造像的题记性质相同,记述了造经者的姓名、官职、造经缘起和祝愿。窟壁题记虽然可以藉附寺庙佛像以广传播,而且似乎依托于坚实的质料可以永远保存,但事实上它随着石窟、佛像、壁画所遭的兵火的摧毁、寺僧的改建、游人的损坏,至今存留的题记大都剥落汗灭、残缺不全了。幸存的佛经卷子却奇异地避免了佛像和壁画所遭到的劫运,于是依附卷末的造经者题记大都完好地保存下来了。由于经卷题记的书写方便,它的文字篇幅增大,所表达造经者的愿望更充分,因而更具有文化价值。

◎造经礼佛,广积功德

佛教徒们为什么要造经,敦煌文书《写经功德文》(S.6229)做了全面的表述,可为造经者作题记的参考:

以此写经功德,并将回施:当今圣主保寿延遐,长使主千秋,万人安乐;又愿四生九类,水陆二空,一切有情,舍种类身,各得圣位;未离苦者,愿皆离苦;未得乐者,愿皆得乐;未发心者,愿早发;已发心者,愿证菩提;师僧父母,各保安宁;过往先亡,神生净土;囚徒禁闭,枷锁离身;凡是远行,早达乡井;怀胎母子,贤圣衍威;忤逆男女,各各孝顺;自遭离乱,伤煞孤魂,六道三途,两方见佛;怨家欢喜,更莫相仇;诤讼折词,闻经善处;身无自在,愿得逍遥;热恼之苦,愿得清凉;风露伤寒,得生衣服。土地龙神,各护所在。愿以此功德,溥及于一切。我等与众生,同生于佛会。

佛法无边,只要人们礼佛虔敬,广积功德,菩萨便可满足人们一切善良愿望:世间一切众生,以往亡灵,各种有生命之物,都获得幸福;世俗的病患、仇怨、痛苦、烦恼、囚禁、贫穷、困厄,等等,皆可解脱。所谓“回施”即是造经者因其功德从菩萨那里获得的赐福,他们自己不要,请菩萨将它转赐给他们所祝愿的人。一般说来佛教徒是无私的,他们为他人祈祷祝福,有着广阔的仁慈胸怀,高扬了人性之善。他们的祝愿应是一曲人道主义的颂歌。为了这个高尚的目标,他们造经,积累功德。这不仅可能感动佛陀,也可能感动世俗社会中的人性未泯灭者。

最古老的佛经文献如演说、格言、诗歌、故事、戒律,都是短小的。印度的佛教僧侣将它们汇为集子,这叫作“藏”(zànɡ,存储东西的地方)。佛教经典分为三类:一、律藏,为管理僧团的秩序和指导僧尼日常生活提供的清规戒律;二、经藏,记述佛陀及其最早的门徒的思想言行,为佛教文献的重要作品;三、论藏,阐述佛教思想的诸种论题的高级理论著述。“三藏”是佛家经典的总汇,通晓“三藏”奥义的僧侣尊称为“三藏法师”。佛教经典是佛教信仰的本源和载体,它是神圣的。传播佛经即意味着在世间撒下宗教信仰的种子,因而造经在某种意义上是胜过开窟造像的。虽然开窟造像的工程用费是相当巨大的,然而造经却是一件更为神圣严肃的工作。

《佛说宝雨经》是唐代武则天时由朝廷敕令组织京都各寺高级僧侣和印度僧侣并派朝臣专使监督,在长安佛授记寺译写的,共用了两年多的时间。译写的组织极其严密,而且有细致的分工。此经由高僧监译,印度僧侣读梵文本,印度僧和中土僧共同口译,并分别校勘梵文,草写译文初稿,进行文字的加工润色,数位精通佛学的僧侣审订,梵本由印度僧缮写,译本由朝廷特派擅长书法的史臣缮写,最后再进行校勘。这样神圣严肃的译写工作,其组织规模与耗费的物力都超过了开窟造像。一般由朝廷之命写造的官本佛经皆有严格的缮写与校勘过程。

《梵网经佛说菩萨心地戒》题记(S.0102)里一位佚名的佛僧在校经后写道:

右此戒本,前后共广略,乃愚远年及近写等,约共校勘一十九本,将为句义圆满,文字楷定,稍具备了诸本。是故文有多少,差别不同,所以恐时人见之欲传,传受者遂妄致生疑执怪:因兹疑怪,则便起机嫌,有爱有憎,或赞或毁;以赞毁故,乃动其三业。故当即惧坠陷诸宿(前辈)于恶道邪途之中,自招殃累,讵(怎)保安乐?夫求福利者,以众善普会;持净戒者,用澄肃为资。如上因果更若是,更凭何文斯修?愚每惮斯深患,情所实莫堪忍,谨奉向先明后哲,幸预详而昭览,庶望杜绝其诃责凡庸,因致谤于圣教真法者矣。

这位僧人为校此经遍访名僧,历时四载,校勘十九本,最后写成定本。他反复说明校经的意义在于使文义无误,免致读者误解而产生歧义,甚至坠入邪恶外道。佛家经典同儒家经典一样是神圣的,人们应求得真经。当时中国尚未发明雕版印刷术,唐代末年虽有雕刻印本佛经但未推广,所以佛经的流传只能依靠抄写。佛教信徒必须诵经,一般文化程度较低或不识字的善男信女虽然诵经却对经文的意义不甚了解,但他们相信诵经可以表示虔诚,会令菩萨感应,产生灵验。傅增湘藏敦煌卷子0699《阿弥陀经》中间插叙了一段故事:六朝陈时天嘉年间(560-565)庐山珍禅师在净室趺坐,忽然看见许多高僧乘船到西方极乐世界去。珍禅师请求众僧载他一同航行。一位高僧对他说:“你这位禅师没有念诵《阿弥陀经》,我们不能载你同往。”珍禅师从此之后天天念诵《阿弥陀经》。阿弥陀佛为无量寿佛音译,《阿弥陀经》是以偈颂赞叹净土的著作。净土为圣者所居的国土,即西方极乐世界。珍禅师诵此经二万遍后,四月七日夜晚四更天在禅室里出现一位西方金甲神人,送来一座白银莲台。神人告诉法师他的寿缘已尽,现在可乘坐莲台往生阿陁国——佛家高境。禅师应召而去,室中异香数日不散。这天夜里,庐山峰顶寺僧看见山谷内有数十个火炬,火光如车轮,方悟得往西方极乐世界化佛的高僧是有许多佛徒用灵奇的车轮来迎接的。这个故事和诵经的应验在佛教徒看来都是真实的,所以他们写经和诵经。

◎抄经发愿,弘扬佛法

佛经的抄写传播可以弘扬佛法,这是佛教僧侣写经的本意。《大比丘尼羯摩》题记(S.0736):

大统六年(540)七月六日己丑写讫,比丘尼贤玉所供养。

比丘尼贤玉起发写《羯摩经》一卷,愿此功德普及一切十方功德,世界六道众生,心开意解,发大乘意,荣此生命,生生之外,常为六方十道众生而为导者,如三世诸佛及诸菩萨度众生等无有异;有能读诵奉此律者亦复如是。大圣立心,使荣此愿,必得成就。果成佛道,三听众应时解脱。“羯摩”意为作业,此经是关于比丘尼作受戒、忏悔等仪式的宣告文。“六道”是六种轮回之途: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间、天上。“大乘”,梵语为摩诃衍,是佛教的一种教派。此派认为众生学佛,勤修精进,得到关于世间一切智识、佛教智识、自然界的智识,怜悯和度脱世人;这就如乘坐大舟救度世人脱离苦海一样。“小乘”教则只关于个人的灭身灭智而到达空寂的涅槃。中国敦煌及河西是盛行大乘教的。比丘尼贤玉写经是纯粹为了宣传宗教信仰。她希望天下众生接受大乘教义,并由此再向其他人导乎先路;这犹如佛陀和菩萨度脱世人一样。她坚信这种愿望必定实现,众生皆得解脱,成为正果。《大般涅槃经》题记(S.4436):

夫福不虚应,求之必感;果无自来,崇因必克(能);是以佛弟子比丘尼道容,往行不何,身处女秽,自不尊妙旨,何以应其将来之果?故减撤身上衣食之资,敬写《涅槃经》一部。愿转读之者,兴无上之心;流通之者,使众惑感悟。又愿现身住念,无他疾苦;七世父母、先死后亡、现在家眷,四大常胜,所求如意。又禀性有识之徒,率齐斯愿。

大统十六年(550)四月廿九日

这将写经的作用表述得很明白。人们如果读了此经,便会皈依佛门——生无上心;如果使此经在社会上流通,便可使众人除去世俗的迷惑而有所感悟。为此,尼道容省衣节食,集资成此功德。她也未忘为世俗的祖先和家人祈福。佛家是讲随喜功德的。造经的有一卷,有数十卷,有数百卷,甚至数千卷的。只要造经者各自尽力,功德的大小在佛陀面前都是平等的,它们都将化作善因。佛僧德祐在受戒后,为表示信仰的坚定,特写了《十诵比丘戒本》(S.0797),卷末题云:

建初元年(405)岁在乙巳十二月五日戊时,比丘德祐于敦煌城南受具戒。和尚僧法性,戒师宝意,教师惠观。同时戒场者道辅、惠御等十二人。到夏安居,写此戒讽之文成,具拙字而已,手拙用愧。见者但念其意,莫笑其字也。故记之。

这是敦煌经卷中最早的写本,也可能是现有《十诵比丘戒本》的最早译本。此经原名《十诵律比丘波罗提木义戒本》,是关于佛门若干清规戒律的。“受具戒”是佛教徒受具足二百五十戒,分八段:波罗夷、十三僧残、二不定、三十舍堕、九十单提、提舍尼、百众学、六灭诤。当佛徒受具足戒成时,意味着剃度佛门,忍受苦行,断绝世俗一切欲念。这是对信仰的考验。初受具足戒的僧人德祐写下了关于戒律规定的经卷,以便苦修苦炼使自己成为真正的佛徒。他的字写得不好,希望见到此经者,理解其诚意。这份诚意足可相当于雇请书手抄写成百上千的经卷了。

造经者的愿望多种多样,如《写经功德文》所拟的那样。我们从经卷题记里还发现一些颇特殊的祝愿,可见佛教信仰在中国民众间是有着非常深厚的根基。《般若波罗蜜经》(S.4528)题记:

大代建明二年(530)四月十五日,佛弟子元集,既居末朝,生死是累,离乡已久,归慕常心,是以身及妻子、奴婢、六畜,悉用为彼沙门天王布施三宝(僧众)。以银钱千文,赎钱一千文赎身及妻子;一千文赎奴婢;一千文赎六畜。入法之钱,即用造经。愿天王成佛弟子、家眷、奴婢、六畜。(下缺)

这位流落河西的百姓,捐钱数千文于佛寺,用以造经——购纸雇人书写。他在佛教四大天王像前发愿,希望天王帮助他回到故乡,以功德赎身。这愿望固不足为奇,但他为奴婢和六畜(马牛羊鸡犬豕)祈愿却颇奇了。在他的意识里,佛门天王威力无比,对一切生命之物都会给以帮助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S.4441)题记更为奇特了:

奉为母羊两口,羔子一口,写经一卷。领受功德,解怨释结。

这位贫苦的农户因养的两只母羊经常打架,影响羊羔的喂养,不利于羊的繁殖。为此他做了一点小小功德,希望菩萨使羊们解怨释结,安静和谐。菩萨不仅管人类的事,连牲畜之间的纠纷也要管的。《佛说阎罗王授记令四众送终生七裔功德往生净土经》(S.5544)题记:

奉为老耕牛一头,敬写《金刚》一卷,《授记》一卷。愿此牛身领受功德,往生净土,再莫受畜生身。六曹地府,分明分付,莫令更有仇讼。辛未年正月。这是一位农民为其老耕牛做的功德。老耕牛曾为他辛苦劳累一生,他愿它也到西方极乐世界去,来世不再变成牲畜了。农民淳朴善良的一点心愿是会为阴间阎罗王允许的,因为这是很合理的要求。

还有一些题记显然是普通民众造经的发愿,它们是生动而感人的。《大方便佛报恩经》(S.4284)题记:

今贞观十五年(641)七月八日菩萨弟子辛闻香。弟子失乡破落,离别父母,生死各不相知,奉为慈父亡妣敬造《报恩经》一部。后头弟子父母生生之处,值佛闻法,常生为贵,莫经三途八难。愿弟子将来世中,父母眷属,莫相舍离。善愿从心,俱登正觉。

辛闻香当是在边地战争时离乡背井的。他在异乡处于孤独贫困的境地,思念父母,特为写经。他深知今生流离不幸已难改变,希望父母来世生在富贵之家,不受欺凌;希望自己来世和家人永远团聚。尽管来世非常渺茫,或者有此善因会得到菩萨帮助的。

这许许多多的普通善男信女的功德造就了数以万计的敦煌经卷。时隔千载,我们还能在经卷题记里似乎见到他们朴素虔诚的心声。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小小的莫高窟会成为佛教胜地,为什么它所保存的佛教文化在东土是最丰富的。五代后梁诗人韦蟾云:

莫欺沙州是小处,

若论佛法出彼所。(S.4359)

这很恰当地评价了敦煌在佛教文化中的意义。敦煌的佛教文化不仅经历了种种劫运而神奇地存在,而且在佛教文化的掩护下让中国一段古代文明悄然在此沉睡,使它突然隐没,无影无踪,神秘莫测,竟没有留下一点线索。我们现在应该真诚地感谢佛陀和诸菩萨的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