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传统词比较,周邦彦自我抒情的羁旅之作大为增加,柳永后期的雅词对他发生了很重要的影响。周词与柳词不同的是,在这类题材里表现了封建士大夫对宦游的厌倦的颓唐灰暗的情绪,广阔的社会生活背景在这里隐没了。周邦彦元祐时期为溧水县令时作的《满庭芳》,前人评价极高,以为“神味最远”,“实开南宋诸公之先声”。词云: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元祐时期司马光、吕公著等旧派执政,周邦彦因献赋之事自然受到政治打击,外任地方初级官职。他似乎有白居易贬谪江州的感慨,但在作品里却从未表现出像白居易那样的人道主义光辉思想。如此词仅表现出个人的忘却现实、憔悴慵懒,甚至对歌舞亦觉厌倦,企求在自我麻醉中逃避社会。周邦彦的另一名篇《兰陵王》是晚年极成熟的作品,以咏柳为题,抒发了作者的身世之感。词云: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衰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悽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词人一生中几次离开京华,这最后一次却特别感伤。离别感伤的情绪反反复复,被表达得极为细腻含蓄。其中既有宦途的苦闷,也有情场的追悔,一切都仿佛如梦境一般。词意具有模糊的特点,犹如江淹的《别赋》,表达了一般情况下的离情别绪。它唤起人们某些近似的情感经验,因而有较强的感染作用。但我们如果将它与苏轼咏杨花的《水龙吟》相比较,则苏词更能引起人们去思考某些人生的意义,这意义又难以明悟,因而耐人寻味;而周词所缺乏的正是这点。周邦彦晚年曾经历了方腊起义,因此而避难流离。这样重大的现实冲击,词人有感而作了《西平乐》。它是词人的绝笔之作,词序云:“元丰初,予以布衣西上,过天长(扬州附近)道中。后四十余年辛丑,正月二十六日避贼复游故地,感叹岁月,偶成此词。”元丰后四十余年的辛丑为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词人已经六十六岁了。当然,周邦彦作为封建士大夫是将方腊起义认为贼乱的。在避难中所写的这首词,作者仍仅仅局限于个人情绪的狭窄天地之中,有意避开了词题所具的严峻的社会意义。且看其词: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觉春赊。驼褐寒侵,正怜初日,轻阴抵死须遮。叹事逐孤鸿去尽,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追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道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敧斜。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花。多谢故人,亲驰郑驿,时倒融尊,劝此淹留,共过芳时,翻令倦客思家。
词与词序好似不甚相连属,词全然抛开了避难的现实。上片备言行役厌倦的心情,下片表示羡慕秦末种瓜避世的邵平和东晋末弃官归隐的陶潜,但这仅是一时的念头而已,主要是盼望很快归家去过闲适的生活。作者对题材的这样处理,是固守传统作词的观念,拒绝在词里反映社会现实生活,避免接触重大社会题材,将词体仍局限于“小道”的范围。
以上数词便是我们从清真词中找到的其所达到的思想高境了。它们以个人抒情的方式表现了封建社会中文人的一些苦闷怨抑的情绪,并无多大的现实意义和积极的意义,更谈不上有什么人民性了。北宋文学的繁荣时代,随着北宋中期社会改革的潮流的退却而成为过去了。北宋后期虽然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统治阶级与人民大众的矛盾和汉民族与北方少数民族的矛盾特别尖锐复杂,社会政治生活黑暗,社会动荡不安,可是作家们都普遍退避社会,脱离现实,局缩在个人狭小的天地。在这北宋文化低潮时期,再也没有出现伟大的作家和杰出的作品了,格调低下与思想平庸已是普遍的情况。不仅大晟府诸位词人的情形如此,即如李清照、叶梦得、陈与义、朱敦儒、张元幹、向子等较有成就的词人,他们南渡前的创作情形也大致如此,直到周邦彦去世数年之后的靖康之耻才唤醒了许多沉醉花间的词人。
五
到了北宋后期,词体已经过大约两百多年的发展,积累了较为丰富的艺术创作经验。周邦彦精于音律,有深厚广博的文化修养。他在词的创作中非常熟练地运用艺术表现手段,结构精美,方法完善,为词的写作方法建立了系列的程式,使后之作词者有法度可依;就是在此种意义上,他被尊为词之集大成者,宋人沈义父说:“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乐府指迷》)与周邦彦同时出现的江西诗派也在诗歌的创作方面建立了一系列的法度。这些文化现象的共同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北宋后期文化低潮在诗词领域里的反映,也是文学艺术衰微的反映,因为种种陈规惯例的束缚,技巧和方法的千篇一律,艺术创作的生机便渐渐地丧失了。
周词的语言是很有艺术特点的,从整体语言风格来看,它比以前各家词更具典雅晦涩的倾向,文人的书卷意味特别浓厚了。虽然周词中也偶尔使用俗语,如:“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风流子》);“此时此意,长怕人道著”(《丹凤吟》);“多少闲磨难,到得其时,看他做甚头眼”(《归去难》);“著甚情悰,你但忘了人呵”(《满路花》):但这少数的例子并不改变其典雅晦涩的总的倾向。它突出地表现为大量用典、使用代字、喜好融化前人诗句。
沈义父很推崇清真词,他也认为:“清真词多要两人名对使,亦不可学也。如《宴清都》云‘庾信愁多,江淹恨极’,《西平乐》云‘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大酺》云‘兰成憔悴,卫玠清赢’,《过秦楼》云‘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之类是也。”(《乐府指迷》)此外如《齐天乐》的“醉倒山翁”,用晋代山简每置酒则醉的故事;《红林擒近》的“援毫受简”,用西汉梁王于兔园授简于司马相如使为之赋;《黄鹂绕碧树》的“魏珠照乘”,用战国时魏王诏“寡人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十二乘”;《绮寮怨》的“江陵旧事,何曾再问杨琼”,杨琼乃唐代江陵的歌者,白居易《问杨琼》云“古人唱歌兼唱情,今人唱歌惟唱声,欲说问君君不会,试将此语问杨琼”。这些事典是颇费解的,它们使词意艰涩而不甚清楚。
王国维先生说:“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人间词话》)借代本是我国传统修辞手段之一,如果使用得恰当而又易于理解,固可收到一定的艺术效果;如果用得太多,太生僻,“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周邦彦用代字是较多的,而有的颇为生僻。如《扫花游》的“暗黄万缕”,以初春的柳枝呈现暗黄色以代柳枝;《过秦楼》时“叶喧凉吹”,以秋风给人的凉意,遂以凉代风;《风流子》的“想寄恨书中,银钩空满”,“银钩”代笔迹,前人以为晋人索靖的草书宛若银钩;《满路花》的“帐底流清血”,“清血”以代眼泪,相传周时楚人卞和抱玉泣于楚山下,泪尽继之以血。
前人很称赞周邦彦善于融化诗句入词,这与同时的江西诗派诗人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方法基本相同。如周词《满庭芳》的“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用白居易《琵琶行》“浔阳地僻无音乐,黄芦苦竹绕宅生”之意;《夜游宫》的“桥上酸风射眸子”,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的“东关酸风射眸子”;《六幺令》的“明年谁健,更把茱萸再三嘱”,用杜甫《九日兰田崔氏庄》“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琐窗寒》的“故人剪烛西窗语”,用李商隐《夜雨寄北》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周邦彦的名作《西河·金陵怀古》,全词糅合刘禹锡《石头城》《乌衣巷》和乐府古辞《莫愁在何处》诗意而成。过多地融化前人诗句入词,给人以似曾相识的印象,缺乏作者的创意。
词本是为歌妓们演唱而作的,具有通俗易懂的特点,故为人们所欣赏。北宋前期和中期的许多词人虽然作了不少较为雅致的词章,但大都是自然明易而并不晦涩的。周邦彦词大量使用事典、代字和前人诗句入词,造成其词语晦涩难懂,以致有宋一代,清真词就有曹杓的注本、陈元龙的详注本和无名氏的《周词集解》(曹杓《注清真词》二卷,见《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陈元龙《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十卷,见宋人刘肃序;《周词集解》,见沈义父《乐府指迷》。今仅传陈元龙注本。)。如果不凭注本,我们读周词是会感到非常困难的。南宋人刘肃为《片玉集》作序时说:
周美成以旁搜远绍之才,寄情长短句,缜密典丽,流风可仰。其征辞引类,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来历,真足冠冕词林。欢筵歌席,率知崇爱。知其故实者,几何人斯?殆犹属目于雾中花,云中月;虽意其美,而皎然识其所以美则未也。
可见宋人读周词就感到有许多障碍和困难了。
周邦彦写作长调词是继承和发展了柳永铺叙的赋的表现手法。柳词以平铺直叙见长;而周词的铺叙却更富于变化,习惯于倒叙方式,层层铺排,模写物态,体物入微,又常在叙述中穿插片段的情节,使词意曲折深蕴。如《应天长》:
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塘遍满春色。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强载酒、细寻前迹。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
词的上阕细致地抒写在暮春时节的现实感受,以旧时梁燕暗示景物依稀如昔时,于是下阕过变即以“长记那回时”转而追溯往事。这种写法也称逆入。又如《塞垣春》上阕描述羁旅行役之苦:“暮色分平野。傍苇岸,征帆卸。烟村极浦,树藏孤馆,秋景如画。渐别离、气味难禁也。更物象,供潇洒。念多才、浑衰减,一怀幽恨难写。”前结句暗示了下阕词情的发展,以下便以“追念”方式抒写“一怀幽恨”了。《解语花》是作者晚年在外地抒写元宵时节的感受,上阕全写外地元宵的热闹场面:“风消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下阕过变以“因念都城放夜”而追述京都元宵时的情景。以上三词都是以倒叙方式写作的;先叙述现实情景,由此引起对往事的追念,全词的结尾又回到现实情景。这样使叙述的角度始终立足于现实而有较大的概括性,使今昔的感受在对此之下更为强烈和集中,比起平铺直叙的方法是较复杂了。
宋人强焕为清真词作序曾指出它“模写物态,曲尽其妙”。周邦彦用赋笔善于细致地铺叙,将其对事物的精细观察与体验真实地表达出来,达到体物入微的程度。如《解连环》上阕:“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音信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词以“怨怀无托”突兀而起,总括全篇词旨,上阕重在铺写情之无托。自与情人别后,音信杳无,关系完全断绝了。苦闷的情怀又只有情人才能解除,如传说中的连环只有聪明的齐后能以椎破之;但是能解连环的人而今却像“风散雨收,雾轻云薄”已无法相见了。往日聚会之处,已如唐时盼盼离去燕子楼一样而人空尘锁了,留下旧时手种的芍药更令人伤心。这四层铺叙突出空杳的现实情景以说明“怨怀”之“无托”,而“怨”就更难消释了。《丹凤吟》上阕描写暮春景物:“迤逦春光无赖,翠沼翻池,黄蜂游阁。朝来风暴,飞絮乱投帘幕。生憎暮景,倚墙临岸,杏靥夭邪,榆钱轻薄。”这是春归景象,萍藻在池里翻动,蜜蜂飞入亭阁,柳絮飘进帷幕,红杏欲熟,榆荚飞坠:一切都杂乱衰残。这令人心情烦躁,因而感到“春光无赖”,以各种暮春景象表现“无赖”的心绪。《风流子》抒写离情别绪,上阕表现“楚客惨将归”,突出情景的悲惨,用了三层铺叙来表现。第一层写将归的前夜:“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第二层写入夜时的凄凉情意:“酒醒后,泪花消凤蜡。”第三层写拂晓时的悲伤,点出了悲伤的原因:“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牵起余悲。”层层铺叙的方法集中了众多的意象,能够细致而生动地将某一情景具体表现出来,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能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